廖平要找的人竟然是他的中學同學，鎮上第一富戶曲家大小姐——曲昭楠。

曲家大院是青浦鎮上最顯著的建筑了，它的主人便是鎮上數一數二的大鄉紳曲文豪。

曲老爺有錢，擁有青浦鎮上幾乎一半的產業，他從年輕時候起接連娶了四房老婆，但生來生去，膝下就只有二房二十多年前生了個寶貝閨女曲昭楠，意為“招男”，可招來招去的都沒有再招來一女半子，沒辦法只好把這個寶貝閨女當寶兒一樣供了起來，基本上指著天上的月亮不會給星星，當地的風俗本是女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但曲文豪開明，從小把這個唯一的女兒當男孩培養，不僅去出了上了洋學堂，還差一點就留了西洋的大學。曲小姐本來在上海已經考上第二年的留美預科，哪料想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人占了上海，一腔報國熱血的她本來吵吵著就要從軍當兵，就在這節骨眼上，有人及時帶了口信給鎮上的曲老爺，曲家立馬就炸了窩，這還得了！就這樣，曲昭楠被曲老爺連夜派人連捆帶拽地綁回了家中，這人是回了家，心可就留在了前線。不久就在鎮上謀了個小學國文教員的差事，還偷偷地報名加入了軍統浙南站，當然其上級礙于曲老爺的弟弟曲文鏡曾經做過黃埔軍校文訓主任的面上，一直以來不敢也不愿意安排曲大小姐太多實際的任務和危險的差事。

曲昭楠和廖平談不上青梅竹馬，因為他們從小就是習慣頂著干、比著來的一雙“死對頭”，就像現在，昭楠知道廖平是做什么的，廖平也明白她的底細，平日里很多時候兩人在一起互換情報，彼此心照不宣。

但說到底，昭楠內心深處對這個從小在一起長大、知根知底的老同學其實始終懷有一種很復雜的情感，是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

青浦鎮上小學校就位于和曲家大院隔一條街的街口位置，一大早，剛剛走進校門的昭楠就被一個小男孩撞了個滿懷：“曲先生，有個叔叔讓我交你張紙條。”昭楠接過來，很熟悉的筆體，卻只有四個字：老地方見。昭楠的臉稍微有點紅，心里暗罵：這個淘氣平，都多大了還玩這種游戲。她摸了摸孩子的頭，“謝謝你。”小男孩一蹦一跳地跑開了。

昭楠走進車水馬龍的鎮西街翠香樓茶館的時候，樓下的茶客已經是人滿為患。她未加理會，徑直上了樓，拐進走廊深處的包間，廖平正襟危坐，舉著面前的申報認真地“閱讀”著，曲昭楠并不打招呼，上前一把扯了下來：“得啦，得啦，挺大個人，在我面前還裝啊，怎么著兒，廖大老板今天有閑也有錢請本小姐喝茶了？”

“曲老師今天沒課？”廖平討好地笑笑，隨手給她面前倒了杯茶。

“明知故問，你要知道我有課還會約我嗎？”

“嘿嘿，就知道什么小伎倆都瞞不過你。”

“那你還跟我玩傳紙條，傳紙條也就罷了，還不署名，咋的，讓我知道你這個鎮上小有名氣的書法家好容易留了墨寶，怕我拿你的字賣錢啊？”

廖平的臉被這個曲快嘴說的紅一陣白一陣，只得訕訕地端起茶杯喝茶掩飾自己內心的尷尬，茶水還有些燙，嗆得他直咳嗽。

曲昭楠好容易掩住了自己笑，“你找我來總是有事了，說吧。”

“不，今兒就是來專門謝謝你的，牛無來的事情已經解決了，你懂的。”廖平湊近些，壓低了聲音。

昭楠心里一怔，睜大了眼睛，想起前些日子同樣在翠香樓，自己告訴了他關于大漢奸牛無來的情報，這個惡貫滿盈的大漢奸竟然想通過自己接觸軍統表達曲線救國的愿望，同時透露的還有牛無來在丹浦縣城一個供自己秘密藏身的姘頭的住處。難道共黨這么快就趁機把作惡多端的牛無來解決了？曲昭楠看了看廖平，這家伙今天悶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但她馬上恢復自己慣有的不動聲色：“這沒什么的吧，你不也把我們內部那個日本奸細的情報交給了我，這是場你我之間的商業交易，算五五扯平，大家合適，不虧，不賺。”

“那確切地說，應該是雙贏嘍。”

“雙贏不好說，至少是各取所需，有合作的前景。”

“那，再合作一把怎么樣？”

曲昭楠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面前的生意男，他氣質斐然，生意場上應該是把不錯的好手，可惜就是這身寒酸的大褂出賣了他，“從小就數你那張嘴能說，廖同學，兜了這么大個圈子，這句才是你今天找我的重點吧。”

“好了，說真的，還真有件事求你，我聽說，你是那個日軍少佐宮本妹子的國文老師？”

“喲呵，貴黨的情報系統還真是厲害，還說你做什么都瞞不過我，我看的的確確是我有什么事都瞞不過你吧，那個酷愛中國文化的日本妞宮本清子？你想找她做什么？”

廖平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遲疑了一下，還是開了口：“你前些日子說，她在找學書法的老師是吧，這樣吧，找個機會去帶我認識一下。”

曲昭楠瞬間收斂了笑容：“廖平，你說實話，你只是想結識她那么簡單嗎？我可以幫你搭這個線，但我必須事先提醒你一句。”

“什么？”

“別妄想在這個小姑娘身上玩火！你和你的那個組織是做什么的，我很清楚。”

“你和你的組織是做什么的，我也很清楚，咱們半斤八兩，誰也不吃虧。”

昭楠忽然住了口，死死地盯住自己老同學平靜似水的臉足有兩三秒鐘，然后突然起身往外走，頭也不回：“后天下午兩點是清子的授課時間，你在校口等我。”

“謝了啊！”廖平并不起身相送，只是追在昭楠身后輕輕撂下了這句話。

又過了幾分鐘，廖平也慢悠悠地轉下樓來，摸摸空空如也的口袋，暗自嘆了口氣，他有點后悔幾個小時前把錢全給了老周，要是手上留那么一個半個的鷹角子就好了。他小心翼翼地湊到柜臺邊，賠著笑臉，小聲地和老板打了聲招呼：“樓上，雅間記個賬，回頭我……”

翠香樓的汪老板正忙著在柜臺里噼里啪啦地打著算盤合著賬目，頭都沒抬：“您不用付了，大小姐剛剛離開的時候付過賬了。”

廖平尷尬地笑笑，努力咽下要說的下半句話，轉身想走，卻立時又被身后的汪老板叫住：“您留步，這包點心是大小姐打包給您的，特地囑咐我轉交給您，您拿好。”

瞅著廖平尷尬漲紅的臉，汪老板非常及時地補充了一句：“這個，也付過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