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近人間煙火么?我那一天不是在人間煙火中跌打滾爬?我遍體鱗傷,我疲憊不堪,我身心上的那一塊傷疤不是沾滿了人間煙火之味?我從來都未曾遠離過人間煙火,人間煙火才把我傷得體無完膚,傷得傷痕累累啊!
你知道什么叫人間煙火么?對,你說得對,人間煙火就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就是傳宗接代,香火延綿。就是老有所依,少有人養。人間煙火還是屋頂炊煙,壟上秋色。人間煙火還是血濃于水,鄉音如醇。還是東奔西跑,疲于奔命,從高樓大廈的工地上,從火車穿越的隧道里,從地下幽深礦井中,付出生命和辛苦,扣出來的每一分錢。
清玉姑娘,你是網絡世界的主播,你是短視頻里光彩照人的美人,你是直播間里的小仙女,你是燈紅酒綠的交際花,你還是另一個神奇世界的大紅人。誠然,你們是在奮斗,是在拼搏,這個世界給予了你們不同于我們的魔幻大舞臺,你們來錢是又快又猛又省力,可你們身上,那是人間煙火么?是,不能說不是,可又沾染了幾分真正的人間煙火味!
山梨花仙子一直在聽我們說話,不是她不想說話,是一種修養。她已經覺察到了我心里的不快。這個牡丹仙子,只有了一張前世的面孔,而完全失去了花仙的那種優雅。是的,看起來還是那么優雅,那只是裝飾出來的優雅,而不是產生自靈魂深處的優雅。
山梨花仙子說,清玉姑娘,你就告訴他實話吧,你家的那樹牡丹花才是前塵的葛巾,你只是那個養花的清玉,只是好看的姑娘。你代替不了真正的葛巾,也理解不了這個世俗詩人那心頭的另一個世界。
清玉轉瞬間就像換了人間,顧盼流神,明眸春暉,氣質清新如蘭,態度翩然若欲飛之蝶,目光看向山梨花仙子,說,我知道他靈魂分裂了,一面是萬丈紅塵中的他,心在滾滾沸湯中煎煮,一面是飄揚起來的精神世界,想要極度的飄逸灑脫。
清玉說,我能理解他的心態,其實就是一種凡人的痛苦掙扎,現實中的苦難和渴望里的灑脫,構成了一個巨大的落差。
清玉說,在世俗世界里,你可能仙風道i骨不食人間煙火么?不能。你得千方百計去賺取來豐厚的物質生活,衣食無憂之后,才可能去實現去滿足神性的世界。
我聽出來了,這個清玉姑娘無論如何都是這個現實功利世界的姑娘,她是能夠在完全不同的情態中隨意轉換角色的,似仙的情態和世俗的情態奇妙而密切貼合在一起了,她可以是仙子一般的,也可以是完全現實功利的。世俗是人間煙火中的世俗,極度物質化不是世俗,己經缺失了父老鄉親身上的那種醇厚,質樸,人情味很濃烈的世俗氣息。
如果牡丹仙子葛巾的前世今生,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已經不能同日而語,我情愿不要這種花仙。我已經對清玉產生了深重的失望,已經產生了厭惡。
我問她了,清玉,你種的那棵牡丹,是否也深重感染了你的氣息?你是以怎樣一種心里去喜歡去熱愛詩歌和其它文學作品的?我的詩歌能滋養了你的靈魂么?
清玉感覺到難堪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很顯然,她不能回答我。她不是喜我的才而來的,她另有所圖。她需要的是讓我的詩歌轉化成金錢,而不是在我的詩歌中陶冶情操。我們的談話應該是不能順利進行下去了,我們的沖突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是一種靈魂和另一種靈魂的較量。當然,我也看到了清玉這姑娘心頭的掙扎,她還沒有盡泯仙的風骨,還被神性的境界所拉扯。當世這滾滾的紅塵拼盡全力異化著她。
清玉說,你要讓我完全失望了么?你的清高是一種迂腐,是窮酸的書生氣,你應該知道,世界不會來適應你。適者生存,你只能來適應這個世界。我們誰不想活得心靈富足,精神豐盈,你以為只有你面對了這個世界的痛苦么?你以為我們就不想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么?
清玉姑娘這是真的動怒了,她的委屈,她的痛苦也呈現給我了。我感覺到了沉重,莫可奈何。但是,我有必要給她一種不一樣的解釋,至于能不能啟示她,啟發她,我就不知道了。我有點抑郁,我有點悲涼。
我說,清玉姑娘,你把我看成食古不化頑固循舊的古代書生了。我就跟你說說什么是清高吧。清高不是堅持維護君子固窮的信條,堅決去做什么清流,而是必須懷揣滿滿的人間煙火味,融入在社會下層父老鄉親的群體中,與他們同呼吸共命運的態度。你現在用這條準則再來品評我,還是你所謂的清高么?
山梨花仙子是想和清玉和氣地討論一些事情的,聽我說出來這么一番話,會心地笑了。山梨花仙子說,牡丹仙子,這個論調,你可聽進去了?值得你琢磨琢磨呵。
桑婆婆可不愿看到我們爭吵起來,違背了她的初衷,就笑呵呵地說,老身也來說幾句,老身也來說幾句吧,似是而非,似是而非啊。這人世間,你們就都不該來的,可是你們就都來了。都怪老身不好,多事了,多事了。老身成全不了你們啊。
清玉顯然想快點結束這場不愉快的對話了,她懷揣著美好興匆匆而來,卻換到了委屈,事與愿違啊。她的心在沉浮,在迷茫,說不清自己是對了還是錯了。我看到了她內心的掙扎,安慰她說,你還是牡丹仙子,只是迷路在今天的紅塵了,想明白了就好了。
清玉這才高興起來,說,我以一個仙子的身份來遷就你這紅塵的俗人,你卻叫我委屈了,我和你還怎么能維持緣分呵。
清玉說,你不是還想著玉版姑娘么?她在長江邊上,網名叫迷路的過客,俗世的名叫紫翠,你和她有眼緣,那個跟你看玩笑,在網上叫你大叔,還請你喝西北風的小姑娘就是。你知道她是誰了吧,她也是你的粉絲。
清玉說,山梨花仙子叫我給你說明白,我這就說給你,我當然是那個養牡丹的女孩,紫翠當然也是一個養牡丹花的女孩,她家的那株牡丹花才是玉版。不過你要認為,花和人可以互代,也是可以的。
桑婆婆說,花即是人,人即是花。花亦非人,人亦非花。三生三世誰未變?只怨風塵凋落花。
清玉說,滾滾紅塵,難得相見,你若想我們,可將這幾粒牡丹花種精植于你家院中,一年之后,此花即能生長五尺之高,開出艷麗富貴的花朵。只是你別想著它能幻化成人形慰你寂寞。
桑婆婆說,時間不早了,清玉該回去了。清玉說,我本來是來幫助這個人的,給他指一條路。這個人不開竅,我就管不了了。桑姨,我的話說完了,謝謝你留客。
桑婆婆說,小子,你也該回家了,你爸你媽還在家里等著你煎藥呢。就把我和清玉送出門外。桑婆婆照清玉身上吹口氣,清玉就飛起來了,輕飄飄地像一個放飛的風箏,睜眼之間就無影無蹤了。我回頭一看,墳地上也空空如也,只有我還站在那里。
是在吃過晚飯的時間,魚亮他老父親柱著拐忽然來到我家里。我家住在這頭,他家住在那頭,對于一個年輕人來說,來回走一趟也算不了什么事情。可對于這樣一位身體很不健康的老人來說,還是有困難的。如果沒有重要的事情,老人家是斷斷不會晚上來我家的。
老人說,魚亮不見了,是在吃晚飯時才離開家的。接照老人的說法是這樣的,他拖著老邁的病體,不僅需要給自己做飯,還需要給瘋癲的兒子做飯。這些事情本來是該魚亮來干的,可自從魚亮瘋癲之后,就是干著一時干不著一時的人了。安安靜靜的時候,不唱不哭不鬧,神志似乎就清明一些,也知道下廚做個飯,然后給他老父親端上來,然后自己默默地吃。可是一旦發作起來,就是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回事了。
魚亮的狀況,村里人當然是都知道的,除了惋惜魚亮,便是哀嘆他老父親艱難的晚境。但在這個世界上,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沾親不帶故的,誰又能替誰背負起沉重的苦難。事實上就算沾親帶故,不是親到了骨子縫里,故到了血脈魂魄,也是不會為你減少一分不幸的。
老話說得好,誰的福誰享,誰的罪誰受,魚亮家里天塌下來了,也只能自家人忍受悲苦不幸,捱了一天日子說一天。今天黃昏,魚亮還在家里安安靜靜的,獨自在屋檐下坐著發呆,木頭人一樣呆了很長時間,他老父親那個心痛,長嘆短吁,一聲接一聲,可又能有什么辦法,只好自己做飯。
老人一面做飯一面滴淚,那份心酸說不出來。人老了,指望著兒子享個老來福呢,誰能料到是這般苦難的日子呵。苦就苦唄,傻兒子也還有一個相依為命,不孤獨。不曾想飯熟了,魚亮不見了。他老父親可就急壞了,不得不掉著老淚,拖著老邁的身體,一家一家去和鄰居求助。
從我把魚亮從小神坡弄回村里那一天開始,魚亮就忽然地不唱不鬧不瘋癲了,氣色也好起來。如果有人和他說話,聽起來似乎滿正常的了。當然不是說他的急心瘋忽然就被什么神奇的力量治愈了,而是說他像又換了一種風貌。村里安安靜靜的,大家也很疑惑,還猜疑魚亮真可能好轉起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魚亮是即將走完人生的路,即將永別這個世界的人。
當然,我也說不清魚亮為什么會變得如此的平靜。我當然要去看他,要去和他告別。但我能說,魚亮,你就要娶媳婦了,就要永遠離開生你養你的父親了這種話么?我得換一種說法。
那天,我一走進魚亮家里,魚亮的態度就讓我大吃了一驚。魚亮看著我走到他面前,居然能先打一聲招呼了,小龍哥,你來看我了吧?這和正常人有什么區別?沒有,當然沒有。我不知道心里是喜是悲,涌起的是難言的滋味。
我說,魚亮,想抽個煙么?我掏出香煙來。魚亮平靜地看著我的舉動,說,那就抽一支吧。我把香煙遞給他,他噙在嘴上,迎合了我點火的舉動。我頭腦里想著該怎么和他說話,坐下來。
他老父親顯然也沒有料到,他兒子今天的神志,居然會異常的清明,心里大概也是一陣的狂喜,莫非我兒子真的好起來了。我說,伯伯,你去歇歇吧,這幾年來快把你拖累倒了,過得不容易啊。他老父就眼圈紅了,忍不住地就掉下老淚來,一顆一顆碩大的珠淚,叭嗒叭吧都沉重地砸在手背上。
這事兒不忍心說啊,這心里的苦,又能對誰說去。我的心酸也上來了。我說,魚亮他姐姐多少天來看你們一回?老人家說,還虧了有這么個閨女。可人家也不能天天回娘家來照顧我爺兩呀。送吃的,送喝的,誰家攤上這種事也發愁。
魚亮忽然說,小龍哥,我姐昨天還來過了。唉,連累我姐了。魚亮居然能說出這種話來,我仔細觀察著他的表情變化。他老父親不忍悲傷,拄著拐杖去另一間屋里了。魚亮的表情很豐富,很復雜,望著老父親的背影,眼里就滾下淚珠來。
我走過去,把那間房門閉嚴實了。魚亮看著我做完這一切,又坐在他身邊,使勁抽了兩口煙,才沉聲說,小龍哥,你看我當下有病沒病?
我心下一沉,感覺到魚亮不僅正常,而是想要和我說什么話了,果然。魚亮說,小龍哥,你是知道小神坡發生了什么事的,我就不兜底說了。我要走了,咱們哥們好一場,告個別吧。我也知道你今天過來,就是來說這個話的。
用不著猜疑了,我明白了,這是桑婆婆他們作的法。那就讓魚亮自己說吧,我聽著就好。魚亮聲音壓得很低,說了只有我能聽清楚,也只有我能聽明白的話,小龍哥,我的責任也只能壓在我姐姐身上了。人生不過悲歡離合生離死別。我父親的陽壽還不到,我又不能不走。我們為了有個家,別無選擇呵。幸好桑婆婆和山梨花仙子能幫了我。這人間,不值得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