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墳地前等待我們的那個姑娘,和我們相距越來越近,她的五官相貌在我的眼中越來越清晰。我越看越驚奇,她是葛巾么?不是吧?她應該是我在網絡世界邂逅的那個她,短視頻里的那個她,她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間,怎么可能是曹州牡丹花?
桑婆婆說,沒見過美女么?我怎么就沒想到你這小子這么下流,看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還不知道打個招呼。
姑娘不好意思了么?沒有,她膽肥著呢,到是要把我看得不好意思了,看得我都不好意思敢看她了。我的眼神閃爍不定,都不知道該往那兒看了。姑娘高挑的身段有一米七八吧,比我都高出了一大截,姑娘五官清秀,一幅明艷的山水風光,我都能看到白山黑水之間的梅花鹿悠然地走過來了。幽幽鹿鳴,食野之蘋,姑娘不像牡丹花,倒像一頭可愛的梅花鹿。
櫻桃那個好吃樹難栽,有了那個心事呀,妹妹呀,口難開。陜北的民歌就要從我的喉嚨里蹦出來了,帶著陜北的蒼涼,帶著人世間的苦寒。山溝溝山洼洼那金針針的菜,為了那個瞄你,妹妹呀,磨爛了一雙鞋。
我說,葛巾姑娘,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葛巾姑娘一直是盈盈含笑著的,聽我這么說了,就麻爽地回答我,你就是那個鄉村詩人?我是等桑婆婆的,趕巧啦,也見到了你。
姑娘這話說得,真得體,就像一股甘泉流向我心間。煙鍋鍋呀點燈,一點點明,酒盅盅量米,妹妹那不嫌你窮。我說,葛巾姑娘,聽說你讀到了我寫的詩,好不好,給個點評吧。
桑婆婆不高興了,說,臭小子,初次見面,有你這么個跟姑娘說話的么。我說,婆婆,我們是早就認識了的,葛巾都欺騙你了,你還不知道。她也許是你家里的客人,可她就是我眼中的熟人?。?
桑婆婆說,胡說八道。胡說八道。你生在那里,她長在那里,你們隔著十萬八千里哪。你們隔著個網絡,就能交上了靈魂?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葛巾聽得咯咯大笑,笑得花枝震顫,笑得風情妖嬈。我舒心極了,心花怒放,猶如一朵出水的紅荷一瓣瓣在陽光下綻開。我說婆婆,以心相交,十萬八千里也不算遠,海角天涯也是眼前。
桑婆婆打斷了我說話,兜頭給我澆下一瓢冷水。小子,別看老身三百二十齡了,比老古董還老,老身可有見識了,你在這世界上才吃完了幾粒鹽。我告訴你,網絡比江湖還江湖,比迷津還迷津,兇險異常。
桑婆婆說,在網絡世界,那可真是精妖鬼怪到處有,一個個都好看得像瑤池花,你有慧眼么?你能認出來那個是妖,那個是仙么?你有一雙火眼金睛么?別怪老身沒有提醒你,跌入迷津,萬劫不復。
桑婆婆說,我真心希望你能夠穿過網絡的迷津,抵達三生靈河,你在那里才能找到那朵真正為你盛開的牡丹。萬花叢中最迷眼,最能喪失了辯識能力,你不要輕巧地想著,你就有本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我說桑婆婆,你不用警告我,我在迷津外的盤絲洞和蜘蛛精較量過,也在女兒國里長情過,是仙是妖是精是怪,我己經免疫了。
桑婆婆說,那你就好好看看眼前的葛巾是什么?我說,她就是仙。桑婆婆說,你可是真看準了?不后悔了?你確定?我一百個肯定地說,我十萬分確定。桑婆婆慈祥地笑了,說,有緣,無分。這就是你的命。滾滾滾紅塵中的種種殘酷現實,還在阻隔著你們,見一面吧,說說話就該告別了,葛巾不是你的葛巾啊。
我心里馬上異常地難過起來,忍不住要拋珠滾玉了,怎么會是這樣?我問葛巾,你說說,我們就是這么一種緣么?黑油油個頭發,白咯靈靈的牙,毛呼嚕嚕的眼晴,妹妹呀,你叫哥哥兒咋?
桑婆婆說,葛巾己經來到了我家門前,乍能一直叫站在門外說話呢,老身不周到了,老身不周到了。
我抬頭再看之時,小神坡下,墳地之前,赫然呈現出一座漂亮的院落,原來不是什么高宅深院的府邸,就是農家那般的玲瓏秀美的小院落。我震驚了,光天化日之下,入目荒凄的墳地之上,我熟悉的小神坡,何曾有過這樣漂亮的小院落。
其實我想到了,桑婆婆早己是修煉成了的小仙,一直就存在于小神坡下,怎么會沒有自己雅靜的居所。這座漂亮的小院落應該早就存在于小神坡下了,還應該就錯落在先人們靈魂的居所之間,只是我們肉眼凡胎,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不到而己。現在,是桑婆婆想要叫我看看罷了。路上的行人,他們應該依然是看不到什么的,看不到桑婆婆,看不到葛巾,甚至也看不到我這個凡人了。
我正出神的思想著,忽聽眼前不遠處那道黑色的院門,吱呀一聲推開了,又是一個漂亮的姑娘就站在眼前了,笑盈盈地,說,桑婆婆回來了,太不像話,把我留在你家里看門,不問我家的門戶了。桑婆婆你說只出去一會兒,怎么就走了那么久?
姑娘責怪著桑婆婆,不用說,我也猜著了,這個就是山梨花仙子了。桑婆婆說,小龍,你不是想看看山梨花仙子么?這個就是了。山梨花仙子說,葛巾姑娘來了,也到屋里去,在大路上站著干什么。
葛巾說,我就等這個人。
桑婆婆說,進家。
我們便都走進桑婆婆院子里。小院子里別有洞天,干凈清爽,不算很大,院內有花池,有涼石,有精巧的石頭幾案,還有兩株葡萄樹,己經爬到了墻頭,葉子繁密碧綠,一串串青澀的葡萄藏在葉子下面。山梨花仙子說,比你家怎么樣?
我家是個什么家呀,怎么能比得了呢。我一個光棍漢,就算擁有一個寬敞的院落,也是雜亂無章的,能走過去我就行了,那有心情收拾得這么雅致。我說,山梨花仙子,我家缺個下人,請你去幫忙打理怎么樣?
桑婆婆說,你想得美啊,你這是要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挖我的墻角,想要了我家山梨花仙子吧?貪得無厭,這兒一個葛巾你還沒談好呢,想想看該怎么安排吧。葛巾望著我笑笑,沒接桑婆婆這個茬。
桑婆婆說,姑娘們坐,你也坐,你們就好好享受享受老身這小院中的閑適和自在,好好享受享受老身這小院中的人間煙火。老身去給你們上茶。
是了,經桑婆婆這么一說,我才想過味來了。可不是么,這里沒有什么仙氣,就是一團的人間煙火味呵。當然,在這人間煙火味中,又溢出那么一絲絲的不俗的雅致之氣來,那也不是仙氣,是文化。
我忽然就想到,我們的尋常百姓家里,缺的不是人間煙火味,要的也不是飄緲清絕的仙氣,而正應該是這樣的,在濃濃的人間煙火味中,混合上這么一點點兒不俗的文化之雅致。
可惜了,我們的父老鄉親身上,太濃厚了煙火氣息,不知雅致之韻味。
能怪他們么?不能,我們的社會文明,從古到今都排斥了他們,從來就不許提升他們的文化素養,造就他們的精神素質,從來就是把他們踩在腳下,視他們為野人,俗人,鄉土之人,壓迫他們,掠奪他們,迫使他們供養他們。
那些古往今來高高在上的社會人類,高雅么?文明么?有情趣么?不,那是披上了文明外衣的禽獸,脫離了人間煙火的牛鬼蛇神。
山梨花仙子說,婆婆,還是我來倒茶水吧,你且在院子里歇著,和他們說說話。說著話就去了廚下沏茶。桑婆婆樂得合不隴嘴,說,老身我可不養仆人下人,山梨花仙子,這可是你自愿煩勞自己的,老身我嘴上吐一句輕飄飄的謝謝,可就打發你了呵。
我和葛巾姑娘都被桑婆婆的幽默逗得開懷發笑,愉悅極了。我說,婆婆,咱們就說話,事兒就叫她做,忙不壞她。我說,婆婆,我不能只領略你老人家小院里的仙氣。我想看看小神坡下,我們先人靈魂的居所。他們都是我的父老鄉親,他們現在在他們的世界里,生活得怎么樣?我想看看他們的生活狀態,和先人們說說話。
桑婆婆莊重起來,想想說,小龍,這個,老身不能滿足你。盡管老身與他們經年為鄰,熟知他們的生活狀態。但是在太陽之下,是你們人類的世界,不是他們生息的世界。
桑婆婆說,老身理解你的情懷,你深沉地緬懷著先人們,想和逝去的親人們再見一面,敘敘陰陽相隔的思念。但這是不可能的。
桑婆婆說,你要尊重老天的規則,敬畏上蒼。你可以批判那些天庭的大神大仙,但你不能不敬畏蒼天。蒼天不是神明,但是可以主宰任何一界的生靈。老天這樣的安排,是有他們的道理的。
桑婆婆說,我的確有能力現在就叫你看看先人們靈魂的世界,但是我不能這么干,也不敢這么干。我不能不遵守規則。不過,你是有機會看到先人靈魂的世界的,但不是現在。
我有些悵然若失,但也只能作罷。桑婆婆說,葛巾姑娘是來找你的,我們卻把人家晾起來了,不好吧?葛巾微笑說,沒事沒事,聽著也挺有趣的,沒冷落我。
山梨花仙子捧上茶水來,也坐在了一邊聽。葛巾這才說,詩人,我之所以想來見見你,還不止是看到了你題在人家遠祖碑上的這首詞很有意思。還有這兩首,也是你的大作吧。
她能看不到么?我的詩詞都發表在了網絡平臺上,她若不看了我許多的詩詞,怎么能成為我的粉絲,怎么能和我由生到熟!只不過我不知道她就是葛巾,而只知道她是好看的花罷了。這個葛巾真會給自己取網名,好看的花。能不好看么?她是前世的葛巾,今世的清玉,今世的彼岸花啊。
對了,我還是叫她這一世的芳名,叫她清玉吧。清玉抖一抖袖子,魔法一樣抖出兩張紙片來,捏在手里,在陽光下一晃,說,我讀給你們聽:
仙中燕赤霞,不數金闕列。
怡情山水中,寄身松柏下。
懶看圣賢書,遠辭長安街。
甘愿飄蓬轉,隨處都是家。
兩寸韭葉劍,收于袖珍囊。
日在風塵游,夜宿古剎廊。
形骸若閑散,風骨深斂藏。
寧生意富貴,奔走名利場。
欲結金蘭契,志趣不相當。
殊途難同歸,緣散兩茫茫。
滾滾紅塵上,人心皆如煮。
叱咤逞雄強,蠅頭較錙銖。
不識逍遙樂,沉淪得失苦。
看穿世間事,便可安白屋。
樂臥南山下,清寧讀閑書。
清玉說,我問你一事,你這輩子真打算這么過日子么?我說,是。清玉說,你不求飛黃騰達,這是你的心性,也是你閱世之后的感悟。我想知道你要怎么現實的生活。
我望著清玉漂亮的臉蛋,嗅到了她身上飄來的幽幽清香,卻意識到了這個姑娘非常世俗層面的情結。三生三世,前世純美如玉的花仙,今世卻被世風污濁。她己身落凡塵,萬水千山,她又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她己不是前世的葛巾,來到我這里的,是今世的清玉的魂魄。她一定借助了桑婆婆的神力。這應該是桑婆婆精心策劃了一場如夢似幻的相會。
我說,清玉,我只干能干的事,只賺能賺的錢,只過平凡人的生活。清玉臉上飄起一此失落,低頭沉思了一下,說,我就再讀讀你的另一首詩吧:
書生喜自在,窗前讀聊齋。
造池栽芍藥,置盆種牡丹。
花若真成仙,絕不戀紅凡。
日同煦風至,夜攜清輝來。
愿戒三生醉,只謀茶一盞。
敲棋會葛巾,聞瑟求玉版。
花梯閑西墻,桑婆樂東蔭。
秋晚話流螢,春末悅子規。
長戲荒冢樂,遠絕炊煙青。
我去采菌菇,倩煮野菜羹。
拈來山水詩,信口田園風。
紛紜世間事,與我不相干。
一隅是仙鄉,日日見南山。
清玉說,空靈之空靈,令人向往之,也難往之。我雖為仙,尚不能脫盡人間煙火味,你又何能不食五谷雜糧而存在?我知道你厭倦了人世,厭倦了紅塵,厭倦了人生。你可曾想過,即使你也是仙,你也是神,不近人間煙火,活著還有何趣味?
清玉說,人之所以為人,就是要體驗人生之種種苦難和樂趣,就是要娶妻生子,養老養小,就是要傳承人間香火,這才叫圓滿。你倒好,打算拋棄一切,去清寂無為。我告訴你,你成不了仙,也成不了神,神仙也離不開人間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