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周日，又是將近正午的時候，楊老師來到我家里，滿面喜色，笑逐顏開。楊老師說，走吧，再送我一回。我說，楊老師，你就還有什么不好的感覺么？楊老師說，不是，我可以一個人回家的，小神坡已經(jīng)沒有不干凈的東西，這個你要相信。我是還有些話想和你說說。
是的，楊老師習慣了依賴我，這已經(jīng)和她恐懼的經(jīng)歷沒有任何干系。一種新生的氣質(zhì)寫在她當下的狀態(tài)里，面色紅潤，精神飽滿，神彩飛揚。楊老師說，有些事情我還想和你說說清楚。這是最后一回了，我要搬家了，以后就再也不會走小神坡了。
真的，這是我最后一次送楊老師過小神坡。事實上這一回完全用不著我護送。我感覺里已經(jīng)猜到了楊老師可能要說什么話，應該是想說清楚小神坡的神秘婆婆是怎么回事吧，我也應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對吧。
我心里很興奮，有著像要見到一個親人的感覺。事實上，也只是想聽楊老師給出一個答案，我未必就能見到神秘的婆婆。楊老師沒有那個本事來滿足我的愿望。一個神一樣的婆婆，怎么可能聽從一個凡人的安排，對吧。
我們踏上小神坡路，我感覺到了楊老師，完全不同以往的輕快狀態(tài)，仿若春風眷顧，步態(tài)輕揚，心情極其愉悅。
楊老師說，這半年來，我麻煩你太多了，也不知該怎么感謝你。我說楊老師，你這說的是甚么話，叫人不自在。楊老師說，我的感激是由衷而發(fā)，你對我的幫助，是值得我感激的。我要連這么一份心意都沒有，就不是人了，就不配當一個老師了。
楊老師真誠地表達著她的心聲，發(fā)了一點議論。說這世上的白眼狼很多，用著人的時候，嘴上說得可好聽了。用完了人呢，就像用過了一件東西，隨手一扔完事了。好像世上的人都欠他的一樣，這是道德層面的問題，更是人性層面的問題。人不能做無情無義的人，更不能做虧心的人。
楊老師說，感激一個人的好，感謝一個人的好，不能只是嘴上講講，也不一定是物質(zhì)層面的，但總得有所真誠表示，自己才能過得心安理得。人情賬是世界上最沉重的賬，是最難償還得清的。我也只是給你準備了個有意思的小禮物，希望你收下。
我說楊老師，這話說得太嚴重了，我們是老親戚。倘若親戚之間也客氣到這個程度，那就不是親戚了。我說楊老師，不管你送的是什么禮物我都不會收下。你的話說到了，心意也到了，這就足夠了。
楊老師打開包，取出一個包裏著的小東西。我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當然也不能要求楊老師當下就打開瞧瞧，這是不禮貌的，我只能堅決地退讓回去。楊老師笑了，說，這個你一定得收下，還不能在路上看。你一定得回到家里看。你要不收下，我就過意不去。
推讓來推讓去，到底也不是個了局。楊老師心意已決，恭敬不如從命，我最后只好收下來。我手心里感覺不出來楊老師給的這個小包里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卻又感覺這個小玩意兒一定很不尋常，要不然楊老師怎么會看得那么重要！
楊老師說他們決定了，要跟女兒女婿走，搬家。盡管小神坡已經(jīng)沒有了傷害她的鬼，她也可以一如從前那樣，輕松自如地來去?？墒桥畠号龅囊庖娨驳每紤]。他們老了，以后照顧自己是困難的，所以還是決定聽從女兒的安排。楊老師說養(yǎng)閨女比養(yǎng)兒子好。若不是還有這么一個女兒，他們老兩口的晚年就沒有著落了。養(yǎng)兒子是不中用的，只知道花錢。當然了，他們老兩口百年后也還是要落葉歸根，埋到祖墳里，這個意愿誰也不能改變。
我被楊老師的這種精神深深打動。一個人生來愛故鄉(xiāng)，不能是一句空話。我們是這方水土的人，生于斯長于斯，不管一生有多大的能耐，不管一生曾經(jīng)輝煌在那里，我們的故鄉(xiāng)都是心中永恒的棲息之地。我們活著也許身不由己，不得不拼搏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但我們死后一定得回歸故土，長眠在故鄉(xiāng)的地下，這才能叫做一個人。
楊老師說，我已經(jīng)知道你一個人來小神坡墳地找過神秘的婆婆，有這么回事吧？我吃了一驚，這件事情應該不會被當做新聞傳播，樂寶沒有那個說閑話嚼人口舌的工夫，也不是好嚼人口舌的光棍漢，楊老師是怎么知道的？
我對楊老師說，我是跑到小神坡墳地來找過神秘的婆婆，她能幫助你鏟除害人的死鬼，卻不肯見我一面。我只是想見見婆婆，看看究竟是怎樣的一位愛護老百姓的小神，卻找不到她。最后我在墳地上只找到了老桑樹，就是我們的少年時代，一而再三在那兒玩耍，再熟悉不過的那棵老桑樹。我說我懷疑老桑樹就是神秘的婆婆，小神坡再沒有什么能夠成仙了。
楊老師說，你己經(jīng)見到神秘的婆婆了。你說的是對的。你們的少年時代，就已經(jīng)見過婆婆。婆婆就是老桑樹，老桑樹就是神秘的婆婆。三四十年過去了，我見到的還是那個婆婆，她們就是同一個人，喔不，是同一位小神。
我說，楊老師，你看過聊齋志異吧，還記得《葛巾》篇么？說的就是一棵成仙的老桑樹，為牡丹仙子做媒的故事。我們有緣遇到的神秘婆婆，八成也是這樣的老桑樹了。你說過魚亮的苦難就要熬過去了，難道不是老支書要給魚亮保媒，是神秘的桑婆婆要幫助魚亮了？這件事可真的越來越撲朔迷離了。我從未這么困惑過。我說前些天樂寶還就這個，狠狠地抨擊了我呢。
楊老師點點頭，承認了我的說法，說我都想對了。楊老師說，這些事情本來在我們?nèi)祟愔g就說不清楚，你怎么能和樂寶胡扯，你的嘴巴可真不靠譜，這是要吃虧的。我趕緊為自己辨白，說清楚了那天的事。
楊老師笑說，你不用猜疑，也用不著那么困惑，水落石出的時候，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不會有人說你的閑話，是婆婆告訴我的。楊老師居然又見過了神秘的婆婆，我驚奇且更困惑，什么時候？我忽然感覺楊老師好像已經(jīng)不是人類，更不像是那個一走上小神坡的路，就心驚膽寒的女老師了，而是桑婆婆一樣的神類仙類了，未卜先知，身上充滿了神秘的色彩。難道那天，神秘的桑婆婆不僅鏟除了影子一樣的死鬼，還徹底改變了楊老師的人生？？？
楊老師顯然看破了我的心態(tài)，鎮(zhèn)定自若地給出了一個肯定的回答。楊老師說，你不用疑心，我當然是人。楊老師說，小龍，我退休之后，你認為我還能干些什么事？
楊老師這是要分我的心神么？事情今日顛倒過來了，過去是我分她的心怕她恐懼，今天她如法炮制來分我的心神，世事可真夠神奇。
我說，楊老師，退休就退休吧，這一輩子你辛苦賺下了結(jié)果，退休后也有高工薪，好好養(yǎng)老，享受天倫之樂，怡養(yǎng)天年唄。不像我們，辛苦一輩子最后連個積蓄也沒有，難過的日子都在晚境，這就是我們老百姓的人生。
楊老師似乎并不想和我討論父老鄉(xiāng)親的苦難人生，似乎只是針對她自己提出的問題，給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但斬釘截鐵的回答。楊老師說，不，我還要教書，那里用得著我，我就到那里去教書。
這話說的，人都老到來了，那里還能再用得著她？那里還敢再繼續(xù)用她？她還能再到那里去教書？真是一輩子深沉的情懷，到該放下的時候了，還是不想釋然。
我說，楊老師，你剛才不是說要搬家么？你們就要和女兒女婿團聚了，他們也能照顧了你，怎么就又想著教書去？楊老師愈加神秘起來，說，這是兩碼事，并不矛盾。
楊老師說，我做過一個夢，夢見你在小神坡墳地上不知找什么，婆婆就忽然出現(xiàn)了，就在你的眼前，你卻看不到她。婆婆很不高興，對我說，就你小子太膽大，小時候冒犯她，總是打擾她的清寧?，F(xiàn)在這么大人了，還要冒犯她，太不禮貌了。
婆婆說想給你一點懲罰，又考慮到你不是壞人，也沒什么惡劣的動機，也就是動動怒氣，說說嘴皮子拉倒了。婆婆說，你這人還是怪討她喜歡的，凡事都想弄個水落石出，她也拿你沒辦法，說等個時機，會叫你見到的。
我說，楊老師，你就沒有夢見我和樂寶還在山坡上說了很多話么？樂寶說，他在小神坡放了十年羊，狗屁都沒見過。說天下那有什么鬼神，都是人嚇唬人自己編出來的鬼話。
我說，樂寶說的，倒是這世界上有很多惡鬼一樣的人長了一個人的肉身，天天都在吸血吃人血饅頭，根本就不用附上誰的體，就把人吃得骨頭渣都不剩了。鬼在那里？普通人想看一眼都無緣。
我還沒有說完，楊老師就不高興了，就呵斥起我來，說我越說越荒唐越說越離譜，說，樂寶說的就叫樂寶說去，你怎么能說這種無法無天的話。楊老師說我可是讀了不少書的，人情世故都不懂了。
我知道楊老師這一輩子謹小慎微，改不了了，我和樂寶可是這世外桃源的無根賤民，嘴上從來都是信口跑馬的，也改不了了。楊老師最后衷告我說，你的最大缺點就是嘴上不放崗哨，這是會給自己帶來災難的，只是說不好在什么時候。楊老師忠告我說，不要以為自己是個農(nóng)民，己經(jīng)身在最下層了，就沒有人拿你有辦法了。這是最壞的想法，要知道只要有人想治理你，你將是逃無可逃的。
說到這里，我忽然就明白過來，今天楊老師依然不會和我敞亮地談談神秘的婆婆，并不是神秘的婆婆警告了她什么，而是她的性格使然。她擁有這樣一副謹小慎微的性格，今生自然是不會犯下任何大錯，但似乎也是因此而不能有更大的作為更好的前景。
我從楊老師家回來，一路都莫名其妙地想開心大笑幾聲，就感覺自己進入了一種癲狂的狀態(tài)。我這是怎么啦？我也不了解我自己，我為什么忽然就會變成這樣？我只感覺我己駕馭不了我自己，卻沒有恐懼，沒有驚慌失措，相反，卻感覺很奇異，似醉酒又非醉酒的一種奇妙無比的狀態(tài)。
我忽然想到楊老師送給我的小禮物。為什么要說得那么神秘，非得回到家里才能看看？不，我一定要現(xiàn)在就看看。我感覺我和楊老師擰上了。反正楊老師已經(jīng)不在身邊，就應該隨便由我。我就要這時打開看看，還能怎樣。我感覺是楊老師好笑了。
我從口袋里掏出那個包裹得很嚴實的小包來，小包是由一層層紅布包裹著的，我打開來才發(fā)現(xiàn)是一尊觀音菩薩的小雕像，不知是什么木頭雕的。觀音菩薩神態(tài)飄逸，仿佛飛在藍天下似的。其實這是一尊渡海觀音。我一時竟猜不出楊老師究竟是什么深意，難道是要送我一個小古玩么？
原來小包裹下面還有一張紙片，我展開來瞧，才知道是一封短短的書信，也可以說就是個傳話的小紙條吧，上面也就寫著簡單的三五句話。我可以想到了，楊老師是精心為我準備了這個小禮物的。
紙條上的內(nèi)容是這樣的，小龍，這半年來你護送我很辛苦，我真心的感激你。這是我家里傳下來的一尊精致的小觀音菩薩像，過去我一直揣在懷里，是叫保佑我的?，F(xiàn)在我贈給你，也希望觀音菩薩保佑你。你要用虔誠的心禮佛，不可沒有敬畏之心。
看完楊老師的紙條，我就更想放聲大笑了。這半年來，楊老師呵，你每過小神坡，就死鬼附體，驚恐萬狀，觀音菩薩何曾保佑了你？是神秘的桑婆婆保佑了你呵，觀音菩薩在那里？觀音菩薩是大神，忙著呢，那里有時間為一個人間行走的草木護法啊?。?！
現(xiàn)在我越走越癲狂，思想不受控制似的，想得狂到了無邊。是啊，這世界上那有什么鬼神，都是自欺欺人的。我信了鬼，我信了神，是明白了，人即是鬼，人也是神。那個人是神，那個人是鬼，那可得好好看明白了。我又想到樂寶說的話，就叫我撞上一回鬼吧，這人兒活得有何趣味？倒不如跟上一回鬼，也體驗一回不一樣的人生滋味好。
太陽毒辣地照在我的頭上，小神坡又在眼前了。媽呀，前面小神坡山腳，那坐著的可不就是一個婆婆么？看來，我真的要如愿以償了，我的那個激動啊，心都快要跳出胸襟來了。
是的，我沒有產(chǎn)生人們傳說的老支書曾經(jīng)有過的那種體驗，毛骨悚然，冷風嗖嗖，在這樣的天氣能感覺到吹來冷風，那才真叫他媽的活見鬼！我不怕，什么都不怕，我想見神秘的桑婆婆有日子了，是她么？她來了，很好很好。一個人癲狂了真好，如神，如仙，我想到魚亮的癲狂，達到的那種忘我，無我的境界。然而，我未曾忘我，更未曾無我，感覺里卻是如此的美妙，妙不可言。這肯定是有別于魚亮癲狂時的那種狀態(tài)，我肯定是體驗到了又一種不可言說的奇妙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