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加快腳步向婆婆走去。我的頭腦中閃回我的少年時代。小神坡路上，東山頭的陽光剛剛傾斜而下，神秘的婆婆頂面而來。桑婆婆，我要馬上確認你。我想知道你究竟有多神奇，會不會使我的頭腦里馬上起霧，能不能使我的頭腦中走漿糊。

很快，我就來到婆婆的眼前。是我先和婆婆打個招呼？還是我先聽聽婆婆會先說出什么話來？我觀望著婆婆的臉，她的笑容就浮現出來。婆婆也望著我，說話了，年輕人，看什么看？還不拉我一把。人老啦，坐下去不容易，站起來更不容易。你看我，有多大年紀了？是八十歲？還是九十歲？

我知道，這是婆婆在逗我了。我伸出手，牽住婆婆的手，用不著使多大的勁，就將她拉了起來。不，是幾乎沒有費一絲一毫的氣力，就拉婆婆站起來了，她輕飄飄的，像一股清新的空氣，根本上就像沒有體重。我說，婆婆，你就別裝了，我知道你是好幾百歲的桑婆婆，是小神坡下的小神。你唬不了我，也不會唬我。你就是在這兒等待我的。你知道我想見到你。

婆婆顫顫巍巍的，老態龍鐘。持著拐杖走兩步，很像那么個樣子。婆婆說，年輕人，你是說我不止八十歲了？九十歲了？有三百歲了？四百歲了？喔，有么？我算算。我知道婆婆是裝出來的，是極力要裝給我這么一副風燭殘年，飽經風霜的樣子。我說，婆婆，你年輕著呢，精神飽滿著呢，這都是你做給我看的，是做樣子的。

婆婆就開心地放聲大笑，笑聲里底氣十足，那里像七八十歲的老太！更不像幾百年的老人。對了，我怎么可能在人世間看到幾百歲的老人？凡人是活不了那么大年歲的，能活那么大年歲的，只能是神，只能是仙。婆婆說，是么？好像是。我算算我多少歲了吧。孩子，你早就說對了，我就是小神坡的一棵老桑樹。我還記得你的祖先長得什么樣子。我瞧瞧你，讓我好好瞧瞧。想起來了，你這副模樣，最像你祖爺爺的樣子了，一模一樣，就好像又轉生回來了一樣。

婆婆好像瘋瘋癲癲，其實一點也不瘋癲。我知道她在倚老賣老，故意裝得飽經滄桑。不，她的確飽經滄桑。她能記得三生三世，她能記得遠古的王朝，她能描述清楚我祖先的模樣。婆婆說，自從我被勤勞的先人栽種在小神坡，我的生命就是，活著就向大地下深深扎根，不管土地上有多貧瘠，我都得枝繁葉茂，然后結出甜甜的果實。

婆婆說，先人們栽下我是為了養蠶，是為了養家糊口。我曾經看著一輩輩的先人們，在黃土地上辛苦勞作，撐起他們的香火，傳宗接代，其樂融融。世人就是這么一代一代的走來，又一代一代的去了。小神坡下埋葬的，都是我曾經見過的鮮活的山民。

婆婆說，后來，這一方水土的人不再養蠶，不再摘我的葉子，我就僅僅是一棵桑樹了，僅僅是一個植物的生命了。我生命的意義就是服務于你們人類的需要而感到充實，快樂。當你們不再需要我的時候，我其實就只是一棵自然的自生自滅的樹了。

婆婆說，我活著還有意義么？當然有，滄海桑田，時代變遷，我其實是還原了自然生命本來所應該擁有的自然意義，每日里光合作用，吐故納新，都是和地球自然環境同呼吸共命運。因為我存在于這個世上太久遠了，也修煉出來了另一個生命，這就是你們人類說的，精，怪，仙。我當然是仙而不是精怪。

婆婆說，因為我和你們的先人們相處久了，我就有了一身的人情味，所以直到現在，我也一直在做好事。什么是好事？就是用你們人類評判的標準而定性為好的事情。比如，送好人楊老師過小神坡。其實我不止送過她一次兩次，在你送楊老師回家的幾十次中，每一次我都跟著你們的。

婆婆說，只不過有了你這個小伙子的古道熱腸，我就不必大費周章了。只是當我看見那影子一樣的死鬼，要不依不饒無休無止的作祟時，你的正氣也震懾不住它的邪性時，它己惡貫滿盈，我就不能再容忍它肆意妄為的猖獗，禍害人間生靈了，我才鏟除了它。

婆婆說，如果說我后來活著的生命的意義，比做一棵自然植物活著的意義還要豐盈一些，那就是我更像你們善良的先人，更像好的人類，更具有人的味道了。不幸的是，當我們努力修為，做神做仙的時候，你們人類卻極力要做鬼，要做形形色色的活鬼，這是何等的悲哀呵！

婆婆說，我活到了當下時代，可是我也看不明白你們人類本身了。按著你們說的話，這個社會應該越來越好，人們應該越來越活得很幸福，應該遠遠超越你們先人的幸福指數?？墒聦嵤?，你們現代社會的人，精神層面越來越不如先人們豐裕，物質層面確實飛躍了，也越來越活得不像人了。

婆婆說，我想不通呵，為什么咱們這方水土上的父老鄉親，當煙火傳承到你們以及你們少量的兒輩這里，卻是太多的紅火熱鬧的山村走向了荒廢，太多的年輕人娶不到媳婦，這是要斷子絕孫泯滅人間煙火了么！喔，是了，我算出來了，我老桑樹己經活過三百二十齡了，我活了三百二十年，我那么多的人生閱歷，也看不明白你們這個社會，你們這個時代了??！

有一種悲涼在我心頭彌漫開來，有一種沉重，叫我抑壓。不，我要快樂起來，我要說其它的事情，我要解開我心中所有的謎團。我說婆婆，我在小神坡墳地苦苦地尋找過你。我猜到了你就是桑婆婆，可是那時，你依然不肯現身見我。

婆婆咳嗽兩聲，裝出來的，說，喔喔，是么？我知道，我知道。我是看到你就站在我的眼前，我還看到了你寫下的詩詞。你這孩子，怎么能對先人大不敬啊，怎么可以把詩詞題寫在先人的遠祖碑上？大不敬，大不敬，你首先應該給先人們誠心地道歉。

婆婆說，你的文彩確實還不錯，寫的是個東西。我欣賞過了，山梨花仙子也欣賞過了。還有，她們，就是就是，就是那個葛巾和玉版，也欣賞過了。對了，你不是很想要一個葛巾和玉版么？會的會的，會如愿以償。

婆婆說，你有滿腹的牢騷，你有一肚子的不合時宜，你有太多的無可奈何，你和魚亮一樣，郁郁寡歡而不得意，你就來小神坡找我，可我小仙也不是萬能的，也不是什么事都能幫上忙啊，對吧。你要體諒，我們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婆婆說，不是我不見你，是還不到時候。這不，我在這兒等你了，咱們這不是就見到了嗎。你說吧，我耳聰目明，也看得見，也聽得著。

我說，咱們就一樁一件地說起吧，就從三四十年前開始說吧……婆婆又咳嗽兩聲，打斷了我說話，不是厭嫌我啰里啰嗦，而是說她可以直接回答我了，說，哦哦，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想知道那一次我們的不期而遇，我和你們為什么就沒有擦肩而過，對吧？

婆婆說，你這孩子，后來不是自己就想明白了么！那是你們人間的路，那是你們人類的路，老身我只是以為那天天氣尚早，可以放心地散個步，那料到你們這幾個小搗蛋鬼，早早就出來搞事情了，就打了老身個措手不及。就是那么回事，就是那么回事么。你這孩子腦瓜子頂夠用的，都想明白了。

我說，婆婆，可是你怎么就想不到，我們的父母輩會擔驚受怕，會以為我們撞上了鬼。雖然后來我母親否定了你是鬼，肯定了你是神，可他們仍然認為我們小孩兒家，撞上神也不好呵。

婆婆說，你小子怎么能這么說話！這么說來，還都是老身的不是了。老身怕驚嚇了你們，遠遠兒的躺起來了，還擔當不是了。哦哦，這是什么道理。你們不一直是好好的么？不是就那么天真無邪開心快樂地長大了么！老身不好，老身不好，都是老身欠周到了，這行了吧。以老身說，你們這些小孩兒家，就是欠管教了，行虧遇上的是老身，不計較。若真是遇上要錢的鬼，要命的鬼，那可真夠你們受的了，老身只怕又得多事了，除鬼了。

婆婆像是生氣了，也只是像生氣了，我感受得到她仁慈得很，寬厚得很，根本上就不會真生氣，根本上就不會真和我理論什么道理，就是想裝裝樣子，逗我開心而己。

我說，婆婆，你要真是個鬼就好了，那你就先笑后哭，先流淚后流血，嚇死我好了。反正我活得也沒啥意思。如果我已經活夠了，你就帶我走，那我謝謝你，我也想去看看你們的世界怎么樣。

婆婆的臉一下子就黑下來了，呵斥我說，你這孩子還會不會說話，還說不說人話！你看我像鬼么？是你來墳地找我的，想看看我的，我就來這里等你來了，怎么反咬我一口，說我想要帶你走？我是黑白無常么？

婆婆說，你以為一個人想來這世界上轉一轉就可以來，想走你就走得了？人生的滋味多著呢，你才體驗了幾成？你告訴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苦著的人多著呢，人家都能挺著，你怎么就不能？

我不服。我說婆婆，我沒有挺著么？我若挺不住了，早和魚亮一樣了。我是不服這世道的不公平，為什么天下出力流汗，苦苦辛勤勞作的人都是我們這些老百姓？這世界的規則為什么是多勞少得，少勞多得，不勞暴得。天下財富都是勞動者創造的，為什么享用的時候，就沒有我們百姓多少了？

婆婆說，哦哦，跑題了，跑題了，公不公平的世道，我們這些小神怎么能管得了。我就是一棵老桑樹，比你們就是多活了一些年紀，多了一些經歷。咱們能不說世道么？孩子。

婆婆說得也是，世道也不是一個小神可以主宰了的，她也只能在有限的空間有所作為。我換了話題。我說婆婆，魚亮說那一天，你說話了，你嚇唬我們。

婆婆說，你還記得這件事啊。是這么回事，那天，山梨花仙子正在我家里和我說些事情，你們這些小孩子就來到我家院外，吵得一塌糊涂，老身我心煩，才嚇了嚇你們。我知道你和小七是最不怕嚇的兩個孩子，就嚇唬魚亮。那想到魚亮告訴你們我發怒了，你們還是一點都不害怕。老身我還能怎樣，還能真的把你們嚇死么，舍不得，舍不得，老身還是舍不得你們這些孩子呵，畢竟你們給我帶來了太多的快樂。

山梨花仙子是誰？我問道。

桑婆婆說，我知道你還想弄明白什么，老支書究竟在小神坡撞沒撞上過鬼，是怎么死的，你一直都想知道個明明白白，對吧。老身這就說給你聽。山梨花仙子是誰？就是小神坡山腰的那棵活過了兩百年歲月的山梨樹。她一直都默默地生活在那兒，你也是知道的，只是你不知道，她早已修煉成了仙女罷了。

小神坡的山腰是有一棵很大的山梨樹，每到春季，就開滿了雪白的梨花。它遠離了村莊，遠離了人間煙火?；ㄩ_的時候，只有數不清的蜂蝶前來拜訪，其次，才是我們這些孩子。我不知道它是怎么長出來的，只有在花開的時節，我們才會像另類的蜂蝶一樣，成群地出現在山坡上。

我們玩得是那么開心，我們玩得是那么塊樂。我們趕野蜂，捉蝴蝶，當然也折花枝。我們這些小男孩會給小女孩插上一頭的雪白的梨花。一旦梨花飄零，我們就索然無味了，就不上山坡去了。山梨樹就得繼續忍受寂寞，真到它的果實成熟，我們才會再次拜訪。

想不到呵，山梨樹也能修煉成山梨花仙子，和老桑婆婆友好為鄰，他們應該是不寂寞的，更何況小神坡下還有我們的先人的靈魂。

桑婆婆說，事情是這樣的?？可酱宓睦现翘斐鲩T，根本不知道他的大限己至，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他辦完事回來之后，走在小神坡的路上，生命的時間已經只能用分鐘計時了。小子，每個人的生命是有定數的，也是不以人的意志為目的的，怎么可能是你想回去就回去，你想活他一百歲就能活到一百歲！

桑婆婆說，你不能不相信這個。有些人很不是東西，他也只能活夠他的歲數。就讓他囂張了去，就讓他翻云覆雨了去，就讓他血雨腥風了去，不過是體驗了一場罪惡的人生。哦，不對，小子，這個世界就不是一個好的世界，最好的人是不會來這個世界上的。你要知道你選擇錯了投生的地方。老身也是選擇錯了，才只能在這個世界上修煉成一個小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