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寶的放羊技術再好,總也不能把羊困在一個圈子里,一過就是半天。樂寶說,咱們換個地方說話。
換個地方就換個地方,也不過是給羊群讓出一丈遠來,然后再把它們困住。我感覺樂寶就是把自己困在了自己的認知圈層里,固化了,僵化了,不求更新了。
正當我以為,老支書這個離奇的梗可以翻個新篇,不料樂寶又把話頭拐回來。這真是舌頭上面安裝方向盤,說拐到那里就又能拐到那里。
樂寶說,道聽途說來的傳聞,從來就沒有多少可信度。你要想聽鬼話,還不如我給你編幾個故事更合情合理。不用懷疑,樂寶這腦子編故事,還真可能是個天才。
樂寶說,我這么給你編一段吧,如果你相信老支書撞上的是鬼不是人的話。老支書孤單地活在這世上久了,很想他媳婦了。不是要想他媳婦,是只有他媳婦活著的話,睡起來才踏實,抱起來才安心。除了他媳婦是免費的,這世界上他想再用誰家的女人,都是白骨精,都是吸血魔,都是要敲骨吸髓,要他半條命。
樂寶說,他媳婦在那邊也很孤單,就想著來找老支書。陰陽兩世人,熾熱三生情。那天,她媳婦的魂又回到了靠山村曾經生活過的家門前,看到了熟悉的院落,籬笆門就那么虛掩著,院內寂然無聲。她往里邊一瞧,春草離離,野花開遍墻角,一只雞也沒有,喜鵲也不肯落在墻角的楊樹上,一種凄涼油然而生。
如果她還活著,這院落里怎么會成為這個樣子!應該是屋門敞開,兒童嬉戲,晾衣繩上晾著洗過的衣服,黃狗閑閑而臥,雛雞滿院啾啾。
她媳婦還是推開了籬笆門,走進了院子里,走到了屋門前,望著門戶上落著把生銹的大鎖,門縫上往里邊一瞧,積灰滿地,蜘網懸梁,死火冷灶,那里還有煙火氣息,一時心酸難抑,眼淚吧嗒吧嗒就掉下來。
老支書出門了。她就隨著大路找過來。而后她就和老支書在小神婆下相遇了。
樂寶說,小龍哥,你猜這個場面有多感人。他們就像牛郎織女天上人間,一朝相逢,那還不正是執手相看淚眼,只能無語凝咽。那還不是蘇東坡說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么!
樂寶說,然后,他們就緊緊擁抱在一起,訴說著相思之苦,想念之痛。正好,這時候大路上走過來一個混蛋,一看見多年沒有媳婦的老支書竟然在大路上就擁抱年輕的女人,眼紅眼綠啊,就造起謠來了。
我聽得哈哈大笑,問樂寶,你這么編故事到也好聽。你怎么解除,老支書的女人就這么年輕,美麗?樂寶說,你個差一竅。老支書媳婦死的時候多少歲啊,正當年吧。你就告訴聽故事的人,長歲數是我們這個世界上人的事情,陰曹地府的人不過年,不長年齡。
我不得不說,樂寶真有你的,天不生無用之材,造就了一個放羊漢,還是個編故事的天才。我說,樂寶,你編的這個故事好是好,還是有些問題,有刀劈斧鑿之痕,不夠水到渠成。老支書不是我們村里人,他媳婦的墳地也不在小神坡下,這合理解釋不了老支書小神坡下撞鬼。
樂寶想想說,這還不容易,你再聽我這么編。就說鬼也是要過日子的,那天她媳婦那個鬼,是來我們村小門市部打醬油的,沒想到老支書正好出門回來,他們就在小神坡下見面了。這樣人鬼都有情有意有人味,比這世界上活著的那些人有人情味多了。
我說樂寶,有件事情我想問問你,你口口聲聲批評世界很骯臟,是不是你花過這方面的錢?吃了這方面的大虧,你醒悟了?
樂寶一點也不忌諱,張口就來,小龍哥,我不能憋死自己。你別打我道德的板子,我是人,我有需求。當然了,人家要喝我的血。我也心疼呵,咱們的錢來得容易么?不是大風刮來的吧?咱們用的是人家的女人,人家不會把心掏給咱們。這就是個大矛盾,沒有人能解決好。
表面聽起來,這些都是社會上的亂七八糟。認真想一想,就是文化層面的大問題。文化真厲害,人類自發明婚姻以來,人就有了屬性的問題。婚姻這種文明,規范了人類的行為,那怕過去的三婦四妾,男人從心里就界定了,都是她的。女人心里也界定了誰是她的男人,這種屬性根深蒂固,流遠流長。
開放的年代,女人交易了她們的肉體,滿足了婚外男人的欲望,但從沒有從內心否定了她們的屬性。男人走私了他們的情感,卻買不到他們歸宿,游走在他人的圍城內外,尷尬而無趣。其實,你享受的只是精神方面的快樂,動搖的卻是文明的基石,焉能不成為眾口之矢!
在我們中國,無論社會有多么開放,無論你多么堅決擁抱了西方文化,你都不可能徹底粉碎了五千年華夏文明,你只會成為一粒歷史的塵埃,最終被清掃到垃圾堆里。是的,這個文明也有它解決不了的問題,不考慮單身漢的歸屬,被無情打入了令冊。
說到這里,樂寶忽然想起來什么,說,小龍哥,我很奇怪,發現你每個星期中總有一天,和楊老師要去石頭嶺。我在小神坡上是能看見的,你去干什么?
楊老師鬼上身的事,沒有向別人訴說過,所以沒有產生社會謠言。這點楊老師做得很好,避免了成為某個謠傳的焦點。
我抽著煙,在考慮著要不要說給樂寶聽聽。不說恐怕還不行,他有疑云。我想了想說,樂寶,這又是一件你會激烈抨擊的事。
樂寶腦子不用轉,聽話聽音,也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樂寶說,你是說楊老師也遇上鬼了?我點點頭。樂寶說,真是奇了怪了,又一個人跟上了鬼,他們怎么就這么容易見鬼?我怎么就想見一回都難?
我說,樂寶,你還堅持相信,世界上沒鬼么?樂寶說,其實這個事情不難解釋,楊老師就是心里有鬼。
和樂寶是永遠說不清楚的,我打住了,堅決不爭辯,不抬杠。這世界上有沒有鬼,有沒有神,樂寶相信的是,世界上只有擁有肉身的活鬼,吸他血汗的女鬼,還有他這種也見不得人事的風流鬼。
我說樂寶,你也承認你是鬼?樂寶說,咱們沒有咱們的女人,不做半夜敲門的風流鬼也不行啊。我承認,我是個鬼。
樂寶說,小龍哥,那天是你把魚亮逗到小神坡來瘋癲的吧?我就想不明白,你心里苦逼,就不能去和村里的女人尋開心么?在一個瘋子身上找樂子,你道德么?你算不算又一種齷齪的鬼?好歹你和魚亮還是最好的朋友,你怎么能干出這種事情來?
媽呀,謠言就是這么產生的,他人不會問你,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他們只會相信他們看到眼里的事態,至于是不是歪曲了,冤枉了他人,他們不管。他人只相信自己的判斷,說你不道德,你就是不道德。說你齷齪,你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他們的邏輯就是,正常人誰要和一個瘋子糾纏不清?你要和魚亮瓜葛,那就一定是你心里陰暗,齷齪。
這鍋我得背起來,不背也不行。這帳我得認下來,我得承認我是齷齪的,陰暗的,無聊的,無趣的。我要堅持說明白真相,我就是狡辯。
樂寶說,不過我聽說后來的事情很有趣,魚亮說他在小神坡墳地見到了老支書,見到了馬燕燕,光天化日之下就見到了鬼。見到了鬼還不行,還說老支書要給他保媒,馬燕燕還要約會他。小龍哥,你說急心瘋這種病有多厲害,魚亮這可真真是想媳婦想瘋了,鬼迷心竅了。如果說世界上真有鬼,這就是最好的例證,你看到什么是鬼了吧?你看到魚亮心里住著的女鬼了吧?不是馬燕燕真變成了一個鬼,來蠱惑魚亮的吧?
聽起來,樂寶說的多么有理有據,無可辨駁!是的,樂寶的雄辯太有力了,我無以為辯,我無以為駁。可我總覺得有些什么話,還應該和樂寶好好說說。
我說樂寶,你憑良心說說,我可能害魚亮么?他已經成了這么一個人,我和他什么都說不清了,我只是想把他收拾回家,就錯了么?
樂寶說,你沒成色,你知道魚亮都這樣了,能不能繞著道走?要到小神坡來,村外只有一條路,村里邊不止一條路吧?你從那個貓胡同狗胡同繞不到小神坡路上來?要我說,你就是心里的壞,你就是無聊至極,就是要拿魚亮取樂子,就是在干損害自己人格,損害自己尊嚴的事,怪不得別人生口舌。這下好了,滿城風雨,誰都知道魚亮到小神坡找媳婦來了。喔,不對。你不是說小神坡下有鬼么?魚亮給你找鬼來了,你高興了吧!
我百口莫辯,只能沉默。
樂寶說,你怎么不說話了。
我說,樂寶,你都說了,罪也給我坐上了,鍋我也背起來了,還要說什么?
樂寶冷笑,說,你應該說說,魚亮那夜就去約會了,老支書和馬燕燕就等他在小神坡墳地。那天夜里,月亮明晃晃掛在天上,小神坡鬼影重重。喔不,小神坡的鬼集體出洞,歡呼雀躍,又要增加一個新鬼了。然后張燈結彩,群鬼喜氣洋洋,來慶祝瘋鬼魚亮的新婚。
樂寶說,小龍哥,這像不像一篇聊齋故事啊,你不是白天都能到小神坡墳地上來附庸風雅,我看還是改寫聊齋志異好。你要寫聊齋故事了,我就不看蒲松齡的老聊齋了,就做一個你的忠實粉絲,就看看我們這個時代產生的聊齋。
樂寶說,小龍哥,咱們不歌功頌德,咱們就該實打實的看看這世界,實打實的看看我們的時代美不美好,實打實的看看我們這個人世間,到底美滿不美滿,咱們就該實打實的聽聽,還有沒有人在那時代的邊沿哭泣,在那太平之下嗚咽。
樂寶的憤世嫉俗,樂寶的憤憤不平,沉重的觸及著我的情懷,再一次使我涌動起書寫一都當代聊齋的決心。
我說,樂寶,你說到我心里去了。我說,你不知道,我真的有這么一個打算。現在,我真想住進靠山村,一個人種上三畝地,養花修竹,自由自在地活幾天。真相在靠山村辟一間斗室,和蒲松齡一樣沉下心來,撰寫半輩子現代聊齋故事。
樂寶這回不猛烈抨擊我了,先做了一個自我檢討,說,小龍哥,說起來咱們說不上媳婦,也不能全怪咱們的社會。人家和咱們還不一樣生活在這樣的年代,人家怎么就能歡歡喜喜大圓滿,咱們怎么就不行?說到底,咱們還是得承認咱們自己的能力有限。
樂寶說,我就是想不明白,我們也奮斗了,我們也努力了,我每年也賺不少錢,省吃儉用的,可為什么就是攢不起來?一張一張的錢也沒瞎花過,可就是不知不覺就沒有了。
樂寶說,也不是我一人是這樣,那有家有地的,他們說一年都收入七八萬,可到頭來也是不夠用。我感覺到這世界有一只看不見的大手,把我們玩得團團轉,我們沒有誰能死得出去,逃離被玩弄的命運。
樂寶說我不用撰寫鬼故事,我己經走進了神話里,說不定那個神秘的婆婆什么時候就會來找我,就會把我帶走,說不定還真能給我配個花仙狐妖。
樂寶說,小龍哥,你要是真遇上這樣的好事了,可不能忘記我,千萬不能忘記紅塵里,還在苦難中掙扎的兄弟們,要帶了我們去,一起快活上幾年。
樂寶說,你要寫鬼故事,一定要多寫幾個美麗的花仙狐仙,要她們都有人心,都有人情味。那怕被你描寫的鬼折磨得我死去活來,我也認了。
最后,我和樂寶在輕松愉快的氣氛中結束了扯閑篇。但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卻怎么也輕松不起來了。
我想到了一件很現實的事情,當靠山村的老馬和那最后一個光棍漢也消失之后,靠山村還能叫村么?還有多少活著的后來人,還能記起大山里,曾經有過這么一個村莊?那一大片的房屋又會留給誰來住?
在經年不見人煙的村村通路上,又會有什么人行走?還會有什么人行走?大概只能留給狡兔野狐了吧。偶爾前來的人,只能感受不盡無際的滄桑。一個和平繁華的時代在我們頭上隆隆疾馳,我們的村莊,我們的鄉愁,卻正在化作最后的塵煙,即將徹底消失在歷史的時空。
我的醞釀了很久的那個想法,此時愈加的強烈起來,我要住進靠山村,我要拾掇一間滋養我情懷的精神聊齋,我要寫我的聊齋志異,我要塑造我筆下的花仙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