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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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六歲時,有一個“展友”。他跟我差不多年紀,住在城市另一邊,他父親是位策展人,因此大大小小的展,他都消息靈通,有時還能拿到贈票。我跟他在一次美術館暑期活動中相識,從此結伴去看各種展覽,畫展、攝影展、雕塑展、裝置藝術展等等,每次約在展館門口見面,有時合租一個講解器。
當時我認為他跟其他青春期男孩不一樣。他喜歡讀書,不愛喝碳酸飲料,不急著炫耀自己,可惜他是個胖子,后頸有褶,兩腿因內側肉多,走路時略往外撇。雖然他雙眼頗有神采,耳垂形狀也不錯,但無補于大局。一個外表不出眾的少年,如此渴望美,談論美,在略顯慘烈的對比中,有種奇特的吸引力。
有次一起看威廉·透納畫展,我走在他身后,盯著他后頸的褶,發現它兩頭上翹,像一條抿嘴發笑的曲線,上面的皮肉里,又剛巧有對稱的兩點凹陷,像眼睛,合起來是個諱莫如深的笑。他仰頭看,感嘆道:“真美,你瞧那半透明的海水。”他脖子上“眼睛”和“嘴巴”的表情,隨皮肉扭動而變化,我跟著那張嘴無聲偷笑。從此,筆記本里我給他的代號是“笑頸”。
那時我當然已開始琢磨“愛”,我堅信,人沒法愛上自己覺得滑稽的人。所以我跟笑頸相處時反而輕松。他有點傲慢,一點點裝腔作勢,幸好還都在溫和不刺傷人的范圍內。每次從展館出來,我們都找個地方坐下來,公園或者飲料店,熱烈地交換意見,選出自己最喜歡的一樣展品,一幅畫或一座雕像。
轉折發生在一個春天。城中有新展覽,展出大西洋底一艘沉船上打撈出的物品,我約他一起看。早晨我正乘地鐵趕往博物館,笑頸打來電話說,家里臨時有事,今天他不能去了。我說:“我先去,你等有空了再來。這次我們分開看,一樣可以討論。”
那座博物館我和他去過很多次,常設展覽在一二樓,三四樓的四個展廳,用來布置世界各地博物館送來的特別展覽。沉船物品年代約為公元三世紀,裝酒的耳瓶、裝食物的陶罐、調料罐、錢幣、樂器、鷹骨笛、占卜盤、項鏈、腳鐲、廚具、陶器、床榻構件、外科手術刀、銀葡萄酒杯、紅玉髓小瓶等等,大部分是船員的生活用品,還有三座有不同程度損毀的雕像。
保存最完好的是一件青銅雕塑《熟睡的愛神》,孩子靠在大石上,甜睡正酣,缺了一只手一只耳朵。另一座大理石雕像,叫《擲標槍的人》,他殘缺得太嚴重,沒有頭,標槍也丟了,只剩一只緊握的拳頭,半截肌肉隆起的胳膊,一塊巴掌大的胸脯,以及一只用力彎折的赤腳。人們用幾塊白色立方體代替失去的身子,按身體部位,把殘塊擺得高低錯落。
第三座石雕有頭和脖頸,一段披著布料、帶右肩的軀干,一截左手肘,一條連著肚臍和腹股溝的右腿,一段屈起的左膝蓋。他胸口處壓著一只寬大的獅爪,膝蓋則被一只鳥爪擒住。可惜那臉上沒有五官,整個面部被粗暴地抹平了,猶如在火災中毀容的受害者。
展柜旁的說明牌上寫道:這座雕像塑造了一個正與獅鷲搏斗的青年。有學者推測這艘船上本來還有涅墨西斯的雕像,因為在希臘神話中,獅鷲是厄運女神涅墨西斯的同伴。
我再湊近點,近到鼻尖貼上玻璃,漸漸從那沒有臉的臉上,看出一種夢幻似的、冷靜堅定的神情。即使只剩肢體殘塊,也能在腦中勾勒出震撼人心的英姿,感受那股生死懸于一線的緊張感。我小聲嘀咕:“不知道打贏了沒有?……”
巡場的安保員背著手,遠遠說:“請與展柜保持距離,謝謝。”
我答應著,快步走開,走出老遠,假裝去看邊角柜里一字排開的錢幣。等到那陣羞窘消退,我又踅回去,立在《與獅鷲搏斗的青年》的柜子幾米外。柜子有四面,我對著每一面,都凝望了十幾分鐘。所有肢體都呈現出極用力的樣子。我看的時候,自己的手臂也忍不住暗暗使勁。
一出博物館,我就給笑頸發消息:很好看,你快找時間來看。笑頸回道:好。其后幾天,我一直在等,不斷溫習對雕像、調料罐、廚具的印象,像每天給插花切去腐根,努力為之保鮮。只等笑頸說“我也看了”,我就可以拔開瓶塞子,把想法一瀉而出。
那時我年紀還小,對自己的判斷缺乏信心,一定要找到贊同者才能安下心,選了樣東西,要聽到別人說可以,才覺得真的可以,做完一件事得父母夸好,才認為真是好。我覺得觀賞的快樂,很大程度上寓于意見的往還,快樂會在熱烈討論中,達到平方甚至立方的效果。
學校課間的時候,我在筆記本上畫出雕像殘塊的形狀,再用鉛筆在上頭畫線,畫出我對殘缺部分的猜想:他雙手可能抓住了獅鷲的翅膀,屈膝撞向對方肚皮,被巨爪擋住……
等了三個星期,才等到笑頸的電話,他說:“那個沉船物品展,我去看了。”我說:“太好了……”正要拔瓶塞子,卻聽他用冷淡的語氣說:“我不喜歡。”
“為什么?”
“那不是藝術。一堆當時人的日用品,盆盆罐罐的,考古價值是有的,沒什么藝術價值。我本來就不想去看。”
“怎么沒有?罐子上的紋樣沒有藝術價值嗎?古希臘陶罐上畫了婚禮、運動會、阿伽門農……”
“你知道我對工藝美術的看法,那是偽藝術。”
“……你覺得那幾座雕像怎么樣?”
“就那座青銅小愛神還可以,但也不值我的票價。剩下那個,只剩幾塊殘骸,一只手、半個腦袋,沒法判斷好壞。”
“《擲標槍的人》確實……不過那個跟獅鷲搏斗的雕像,即使殘缺不全也很美,很震撼。你不覺得?”
笑頸頓了一下:“什么?跟誰搏斗?”
“一座大理石雕像啊,有頭、軀干、腿,腿上踩著一只鳥爪,就在東邊,很大一個展柜……你沒看見?”
那頭沉默了好長時間,他以詫異但肯定的語氣說:“沒有,我沒看到你說的那個東西。”我也驚得說不出話。他補充道:“因為你說喜歡,所以我看得特別仔細,轉了好幾圈。你肯定記混了,把別的展覽上的東西記成那里的。”
掛了電話,我馬上去搜這展覽的報道、圖片。沒有,真的沒有,沒有一篇報道提到《與獅鷲搏斗的青年》。博物館官方網站的特展頁面,列出幾十張展品圖,我找到了錢幣、占卜盤、腳鐲,找到了《擲標槍的人》,在展廳的全景照片里,取代“青年”,挨著《擲標槍的人》陳列的,是一個沉船復原模型。
三天后我親眼看到了那具模型。它獨占一個書桌大小的開放展臺,影子映在幾步外《擲標槍的人》的展柜玻璃上。它是真的,不是博物館拍錯了圖。我在展廳里繞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船的展臺四周轉來轉去,絕望地蹲下盯著地板,想看地面是不是有隱藏的活動蓋板,把“青年”吃了下去。
上次那個安保員又背著手過來,“不要摳地板磚,謝謝。”
我起身,對他說:“您好,請問這個展覽的展品都在這廳里嗎?”
“當然。”
“上次我來,在這個位置看到一個石頭雕像,叫《與獅鷲搏斗的青年》,是不是搬走了?主辦方撤掉了?”
他看著我,語氣跟笑頸一樣:“什么搏斗?跟誰搏斗?雕像就這兩個,一個小孩一個大人。我天天巡場,沒見過你說的那玩意兒。”
“怎么沒有?上次我跟那個展柜的玻璃湊太近,你還過來提醒我保持距離。”我大步跑到最近的一個展柜處,模擬當時姿勢,鼻尖貼上去,“我當時就是這樣,這樣。”
安保員搖頭,“不記得,這地方每天來上千個人,除非有人把展柜玻璃撞碎,或者隨地大小便,否則我哪能記住!你離得太近,保持距離,保持距離。”
等他走開,我在占卜盤的柜子邊頹然坐下來。只要閉上眼,我能在黑暗里看見它,殘損五官的臉,手肘,胸腹上的肌肉線條,肚臍,腹股溝,大腿,鳥爪緊抓的膝蓋。就像我五歲時外婆去世了,有好幾年我不明白,為什么一閉眼外婆就是活生生的,會說會笑,睜開眼,這世上就哪里也沒有外婆了?
不遠處一個小孩說:“爸爸,古時的人就喜歡這樣的雕像嗎?只有手和腳?”
我雖然心情奇差,仍被逗得嘴角一動,無聲發笑。睜開眼,只見一個中年人手牽一個小女孩,站在《擲標槍的人》前面。那父親說:“當然不是,這雕像本來是完完整整的,有胳膊有腿,有手有腳,跟你一樣,只是在海底待得太久,很多部分被海水沖走,還有一些被海豚叼走當玩具了。”
女孩肅然思考一陣,發表見解:“也許小人魚撿到它,立在花園里,別的人魚嫉妒,把它砸壞了。”
那對父女離開后,我注意到那里還有一個坐輪椅的參觀者。他年紀不大,至多比我長三四歲,展柜里的射燈燈光映在他臉上,他面對展柜,雙手扶膝,仰起臉,好像在留神聽空中傳來的聲音。
我慢慢起身走出幾步,換個角度看,少年臉上有種恍惚的神情。他按下扶手上的按鈕,輪椅轉向,在地板上嘶嘶滑動,改為面對沉船模型。
我躡足走過去,在那人右邊站定,斜著眼珠打量,原來他雙手扶在膝蓋上,是在觸讀一本盲文冊子——這個展不提供能用耳朵聽的導覽器,只有文字講解冊,擱在展廳門口架子,可以自取,他摸讀的應該是盲文版本——他是盲人?……啊,太悲慘了,不能走路,還看不見東西。可如果看不見,來這又有什么意義?他為什么獨自出行?他家人呢?
他的手瘦長,手背上顯出琴弦似的骨頭,指頭在凸起的盲文上滑過,只用一個食指指尖讀,其余指頭向上抬起一點,手的姿態很溫柔,好像他摸的是情人的頭發。
我看得過于肆無忌憚。接下來無比尷尬的一幕發生了,那人突然側過頭,莞爾一笑:“我能看得見,不是盲人。”
我只覺整塊頭蓋骨轟然飛起,張開嘴,先是說不出話,接著又只能一連串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那人的目光仿佛在看我,又仿佛停在我腦后某處,看著那塊飄在空中的顱骨,他說:“不要緊,我猜你是過來想給我講解,對嗎?”
我心生感激,但還是決定不要這個善意的臺階,誠實一點,“不是,我是出于好奇,確實不禮貌,不過你需要講解嗎?我愿意把所有東西給你講一遍。我還挺擅長描述東西。”
那少年笑了,“謝謝。其實上個月我來過一次,發現講解手冊沒有盲文版。我雖然不盲,但有幾個朋友是盲人。我回去之后給這里的人打電話,他們保證說馬上制作盲文版。這次再來,是為了檢查他們是不是敷衍我。”
他拿起膝上的小冊子,像舉起一面旗幟似的揮動。我說:“原來這是你督促他們做的。真了不起。”
那少年怡然微笑,表示領受夸贊。
我說:“其實我也是第二次來。啊,有件很奇怪的事,上次,就在咱們現在這個位置(我用腳尖踏地,發出咚咚聲),我明明記得擺的是一座雕像,名字叫……”
那少年接口道:“《與獅鷲搏斗的人》,是不是?”
“對!對對!沒錯!”我差點尖叫起來,手捂住胸口,“是的,就是它。上次我最喜歡的就是它,我覺得它雖然殘缺不全,但還是美得……美得要命,是我見過最有力量、最動人的雕像。我讓我的朋友來看,可他來過之后,說他沒看到那雕像。剛才我問安保員,他也說根本沒那樣東西。要不是你,我都懷疑自己腦袋生病,產生幻覺了。”
說到這里,我不由自主做了個傻乎乎的動作,伸手去碰他的輪椅——其實我更想碰一下他的身子,以確認這個人真實存在,而不是……
那少年淡淡一笑,“我不是幻覺,也不是全息投影,是真的。”
我再次窘得渾身皮膚發緊。他以沉靜的聲調說:“那座雕像也是真的,不是幻覺。你肯定知道,石器、石雕、化石、巖礦標本這些物品,有嚴格的保存條件,溫度控制在20℃,濕度在40%—50%之間。結果上月有幾個展柜的溫濕度控制出了故障,導致物品受損,主辦方很不高興,把那幾樣東西撤回,重新修復去了。《與獅鷲搏斗的青年》就是其中之一,其實你再多看一遍,會發現不光那座雕像,還有一把青銅手術刀、一個躺椅構件也消失了。”
他解釋得合情合理,我的心終于舒展開,余光里看到那個背著手的安保員,問:“那為什么安保員也說沒見過雕像?”
“他騙了你。”
“為什么?”
“因為這是博物館工作人員失職造成的,他們當然不愿承認。他的上司和他們都認為,矢口否認比費力解釋更好。”
他輕聲說話時,我得以光明正大地凝視他的臉。那面貌有一種奇特的矛盾,誠然他頭發濃密,臉頰潔凈光滑,嘴角也緊繃繃的,但目光和神情偶爾一閃,讓他顯得既年輕又蒼老。
展廳里空蕩蕩的,沒有別的訪客,我走在輪椅旁邊,我們邊走邊聊,把展覽又逛了一遍。感覺過了很久,又并沒過多久……他跟我道歉:“對不起,我得走了。”我發現他半垂著頭,面色似有異樣,心想他畢竟跟健康人不同,身上帶著隱疾也說不定,問:“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調轉眼珠,薄霧似的目光投過來,鼻尖聳動,好像要用視覺嗅覺一起估量眼前這人能否與聞機密,隨后說:“不是。這個館的衛生間沒有殘障人士設備,上次我就吃了點苦頭。”
我脫口道:“我幫你。”話一出口,知道大大不妥,顱骨又往上躥了半寸,再次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
那少年又笑,這次笑得比之前大一些,嘴唇一裂,里面倏地閃起雪白牙齒的光,我心中掠過荒謬的想法,好像在哪見過這一幕,或是讀什么詩歌時腦中想象過——你的牙齒如新剪毛的一群母羊,洗凈上來,個個都有雙生,沒有一只喪掉子的……同時心里還有一點莫名的放心,牙齒最能暴露人的生活狀況,他的牙整齊漂亮,說明生活條件不壞,能讓他得到好的照料。
他說:“你已經幫我很多了,你都不知道你幫了我多少。我能堅持回去,今天為了來這里,我特地從早起就沒吃東西,沒喝水。衛生間的事我也投訴了,不過那個不像盲文手冊那么好辦,過段時間我再來,看他們改造了沒有。”他抿嘴微笑,兩眉往上一縱,操縱輪椅,掉轉方向,朝展廳門滑去,我在一邊跟著。
走到電梯口等電梯時,他像忽然想起來似的,從膝頭拿起冊子遞給我,“能不能幫我放回架子上?謝謝。”我當然說:“好。”
我小跑著回去,把盲文冊插回在展廳門口的架子上,心里升起一絲預感,趕快回頭,果然,那少年不見了,鐵青的電梯門正合攏最后一道縫隙。
他先走了。
如果我飛快跑下樓梯,繞到電梯口……
那也許能截住他。
但我拼命克制那種沖動,命令自己站在原地,站得像一座雕像。
我甚至屏息了一陣,生怕呼吸產生的震蕩也會動搖意志,直到估算時間,他的輪椅已經開出博物館,再也無法追尋,我才放松下來,拖著腳走向電梯。
那時我太年輕,臉皮太薄,給自己定了很多嚴苛的行為準則,尊嚴脆弱得像一只薄胎瓷器。我認為既然他不愿跟我同行,不想再多交流,我就不能死皮賴臉地跟過去,免得自取其辱。
自從那次關于沉船物品產生分歧之后,我和笑頸的關系慢慢冷下來。連續兩次他約我一起看畫展,我都推掉了。推掉的原因,一是忽然覺得不需要“展友”了,二是我只要有時間出門就跑到那個博物館去,盼望幸運再降臨一次。
又過了三個月,到了笑頸生日的時候,我在書店選了一盒印得很精致的歌川廣重畫片,寫上“祝生日快樂”寄給他,他打了個短短的電話道謝,但兩個月后我的生日,他沒有回贈禮物,也沒再約我去看展覽。等我到外地讀大學,我跟他就徹底斷了聯系,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會潰于如此微小的不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