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魚之間
- 張天翼
- 3375字
- 2024-12-11 17:0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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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開始讀的是社會學系,趁爸媽打離婚官司如火如荼,沒空管我,點燈熬油地考了文物與博物館學的研究生。這門學科的耶路撒冷在意大利,所以我去了意大利。羅馬不僅是世界中心,也是修復科學的中心。
由于早早開始生產藝術,到十四世紀他們已經有了一堆老寶貝需要修復。一五〇六年人們從舊皇宮的泥土里挖出拉奧孔、大蛇和他的兒子,父子三人總計丟了兩條胳膊、一只手,教皇請米開朗琪羅來修。老米對此非常謹慎,只畫了一幅素描圖,就放棄了,謙恭地說不敢隨意動它。修復術很快成為一門穩健、蓬勃發展的科學。十七世紀的修復者們已懂得堅守可逆性原則,卡羅·馬拉塔負責修復梵蒂岡法路奈吉那回廊時,給每一筆都做了記錄。有些損壞來自天災,一九九七年小城阿西西發生地震,圣方濟教堂里二百平方米的壁畫被震毀,墻上八位圣人墜地,跌得粉碎,人們收集起十二萬塊碎片,用五年時間拼了回去。到了當代,意大利人依然是最重視這件事的國家,他們為此頒布憲章,還有一支文物憲兵隊,給文物修復捐錢的公司能減稅免稅。
我在中央修復高等研究院學了五年。這專業有幾種方向可以選,石材、服裝、紙制品、樂器等,我當然選了“石材”,除了考古史中世紀史拜占庭史還要學化學、物理、冶金學、礦物學,聽教授講巖石的劣化機理。成為注冊文物修復師之后,我進入研究院下設的工作室,從此過上夢寐以求的跟雕像日夜相對的生活。
我們的工作間像手術室,也像化學實驗室,X光機、試劑、顯微鏡、手術刀,還有腳手架、起重架、高壓蒸汽機、鉆床、拋光輪……
移動一座雕像,可能比移動一個傷員還費事,要先給它定制一個鐵架,捆扎固定,挪到運送車上,車低速行駛期間,還要用聲學方法探測道路,監控可能出現的顛簸。運進工作間,如果雕像高大,要搭腳手架。用噴霧軟化塵垢,一塊塊初步清洗,再噴一遍表面活性劑,用小刷子、棉簽把每條皺褶里,碎屑和污垢弄干凈。但銅雕的銹跡不能完全除掉,要通過試劑確定哪些是有害銹,哪些不會惡化,就要保留,不能讓雕像緊繃閃亮得像明星打完針的蘋果肌。手術刀是用來除掉上次修復痕跡的,絕大部分修復都不是第一次,當然也肯定不是最后一次。鉆床也很常用,一些大手術要用它切割合金短棒、打孔,填上環氧樹脂膠,實現斷肢再植。
在我進工作室那星期,有一組同事剛好完成了一項長達十年的任務。一座皇帝騎馬的銅像“康復出院”,他們開了個盛大的派對,給皇帝和馬做了立牌,印了大頭照貼滿墻,上面涂鴉“再見!等我回來”。修復永遠沒有最后一次,未來總會有更好的技術和材料,把時間造成的傷害一次次療治得更好……這簡直像愛的隱喻了。
修復術是面向藝術品的醫學。有些修復師會愛上他經手的雕像,這一點不奇怪,簡直太合理了。整天跟那栩栩如生的胴體廝混,伏在青銅和大理石的腿、胸脯、腹股溝上,注視那些俊美的五官,付出無盡耐心和溫柔,夜以繼日,很快你會相信他們是被咒語變成這樣,在石頭金屬的皮膚之下,有一個跟我們同樣的靈魂。那些小心翼翼的觸碰和全神貫注,跟愛共享一副面孔。
有的同事給“自己的”雕像取昵稱,等“小胖”“無腿”“俏臀”被送回去展出,他們會定期探望。有些修復后的雕像因不適合再展出,運入庫房收藏,那便是天人永隔。
一個女同事半開玩笑地稱她的雕像為男友,“我的17號難道不是更美、更忠誠、更持久?”
我問:“持久是什么意思?”
她說:“只要我在他身邊,他就總是硬的,永遠不會軟。”
我交往過幾任男友。那幾人的嗜好、交往時的窘事,比如接吻時我被對方唾沫嗆得咳嗽出來等等,我都能毫無心理壓力地講給親密友人。但我沒跟任何人分享那件事。
迢遙時間中,坐輪椅的少年模糊得像遠古巖壁上徒具人形的畫。我不止一次擎起火炬,穿過長長的漆黑洞穴,回去看他,看著自己在電梯前轉身走開的那個時刻,不止一次地后悔,當時為什么不追下去。
那處悔恨從未消腫,我甚至能隔著衣服摸到它。
還有更可怕的想法:也許他病情惡化,僵臥在床,忍受褥瘡的疼痛,等著被人翻身;也許他已不在人世。
有時我跟自己說,對愛和陪伴的需求,是虛構出來的。要努力克服。某年跨年夜,朋友帶我去看一個樂隊演出,他們唱弗洛伊德的《我多希望你在這里》:“How I wish you were here.(我多么希望你在這里。)We’re just two lost souls swimming in a fish bowl...(我們只是兩個游弋在魚缸中走失的靈魂……)”人們歡呼著倒數計時,情侶們目光盯緊對方嘴唇,好比槍口瞄準靶子。我問自己,你希望在這里的是誰?答,是那個人。每個許愿的機會,我都留給他。我想要再見到他。
進研究所的第三個夏天,我被派去修復一座十八世紀的酒神雕像。博物館的要求是一邊修復,一邊展出。他們在展廳里造了一個特大玻璃柜,把工具搬進去,我就在里面干活。我也成了展品,游客觀賞我騎在酒神大腿上,用軟毛刷子蘸藥液,涂抹肋間肌。人們看他,但更多人看我。
開始幾天,我覺得很難受,雖然玻璃門一關,聲音能隔絕大半,但那些審視的目光像一刻不停的噪聲,吵得人心亂。后來同事跟我說:“你就當柜子外面那些人是雕塑,是用肉做材料、骨頭和肌腱當楔子的雕塑。他們會動,是因為透明的修復師要用透明的四輪車,把他們運到不同房間去。”
她真是個天才。從那天起,我徹底坦然了,旁若無人地享受我跟狄俄尼索斯的二人世界。這位酒神是十八九歲少年的樣子,一臉憨稚婉孌,沒有胡須,鼻梁細長,薄唇張開,神情像剛喝了口酒,正琢磨味道,又像聆聽身邊豎笛的笛聲。
他斜倚長榻,一堆石頭布料墊在腰臀底下,堆出極美的褶皺,令他仿佛坐在云層或水流中。那具大理石身體上,處處是千篇一律的美妙線條,頭戴一圈葉冠,葡萄果實一串串壓在雙鬢處,頭發打著卷,從頸后垂到帶裂縫的胸膛,右手握杯,左胳膊舉起,腕子上只有一個平面,左手缺失了。
我用一管唇膏大小的黑光燈掃一遍表面,尋找瑕疵和裂縫,記錄下來,然后一一處理。第十二天,我已經進展到了腹股溝的“阿波羅腰帶”部分。早晨九點開館,最先來的是一個夏令營隊伍,八九歲的男孩女孩,個個目如晨星,仰頭看著我,戳戳指指,那小面頰的完美弧線足能愧死貝尼尼,然后是一群外地游客,全家人穿著花襯衣、漁夫帽、帆布鞋,顯然看完博物館下一站是海邊,每張臉上都洋溢快走完這一站的急切。接下來……
碗里的表活劑沒了,得再用水調一些,橡膠手套悶得出汗,直打滑,我脫掉手套,抽了張綿紙,放在兩掌中間搓,讓它吸汗。外面有一副目光,在玻璃板一米外專注凝望,正如這七天來幾千雙眼睛。那是個青年,穿一身象牙色西服,右手撐著一根手杖。
我隨意一眼掃過去。忽然頭皮一麻,打個寒噤。身體里神秘的某一部分,比腦中的人臉識別更快認出來,不是某個他,是“他”。我甚至沒有第一時間發現他站著,不坐輪椅。一切外表改變,對那個確鑿的內核來說,都微不足道。
我聽不見,也看不清,昏沉沉地張開嘴,一種比理智更強勁的力量,把一聲大叫從嘴里扔出去,像投槍擲向目標。但傳出去的聲音太微弱,那人見我瞪他、嘴巴開合,困惑地微微一笑。
不會錯了,那個笑刺穿了折疊起來的兩處時空。我扔下手里東西,又嚷了一聲。
他誤以為我不喜歡被近距離審視,笑里有了歉意,用右手的手杖輔助著,退出幾步,要轉身離開。這次我擲出的投槍是自己。我邁著夢里演習過的大步,沖刺,沖過去。
一聲巨響,一陣噼里啪啦聲中,我跟千萬塊碎玻璃一起掉在地板上。
該死,我忘了,我這個展品跟游客之間不止有空氣。這部分夢里可沒有。
真是個大場面。遠近響起各種語言的驚呼。酒神在身后不動聲色地看著,我像魚缸里蹦出來的魚一樣趴在地上。他人呢?我雙手撐地坐起來,腿上手上都扎了玻璃碴,如在荊棘叢中。他人呢?
“女士,你還好嗎?”聽到那個聲音,我一下清醒了,喘氣也勻了。咯吱咯吱,他踏著碎片,穿過漫長漆黑的洞穴,微跛著走過來,伸手扶我。
我打量他,他是不是煙霧凝結出的幻象,隨時會消散?我問:“你記得我嗎?”他愕然。血穿過眉毛,滴在眼皮上。他替我“嘶”了一聲,抽出口袋巾,按住那道口子。
陰影和嘈雜的聲音圍上來。沉重皮靴咚咚砸地,大胡子安保員跑進展廳的門,大聲說:“讓開,大家都散開。”
我捂著腦門,說出那個城市和博物館的名字,“九年前你去看那館里一個展覽我跟你在展廳聊了七十五分鐘那時你坐輪椅……”
他眼中一閃,“哦,是‘忒亞號’沉船物品展,我記得了。展品里有一件三世紀的天體計算儀。”
雖然疼得要死,我還是笑出了聲。急救人員來了,有人扒開眼皮,拿小電筒往里照,說:“不排除有輕微腦震蕩,得入院檢查。”
我一把揪住他的手杖端頭,“這位先生跟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