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毛。”
她耐心解釋著:“楊科長也知道,自父親走后廠里停工至今,沒得進帳,自然囊中羞澀。還得靠楊科長幫襯幫襯了。”
路景然十分善解人意,既然人家大言不慚的說要幫襯,她自然要給他筑個高臺讓他跳,臺子不高,這戲可不精彩。
楊宇在工人們頻頻探望的目光中黑臉離開。領班徐老三趕忙湊過來,面上揣揣不安:
“東家,這工錢是老東家定死的,技工八毛,普工四毛。您這突然……”他猶猶豫豫不知道該怎么委婉表達,唯恐話說不對惹怒了這個新東家。遂咬文嚼字,吞吞吐吐,也只道出個:“這,這不好說啊。”
徐老三面露難色,畢竟董氏如此吝嗇也只不過將工錢壓至兩毛五分,正巧卡在勉強活命的邊緣。叫人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而今東家卻要一毛用人,這不將人活活逼死嘛!
路景然朝他投去安撫的目光,低聲道:
“對外一毛,對內不變。記得跟工人們通個氣兒,把嘴管嚴實了。”
“哎!哎!”
稍一思索,徐老三當即明白了東家用意,趕忙去安撫眾人。
翌日楊宇不見身影,路景然便繼續張貼招工帖,帖上未注明工錢。然,自昨日楊宇走過一遭后,街上便開始傳出長旅苛待工人的流言。徐老三看著這幾日稀稀倆倆進廠求工的人,各個皮包骨頭,命薄如紙,步履間多虛浮,他多瞧一眼便坐立難安,唯恐那人一不留神就栽下去。
“東家,外頭傳得邪乎,咱們招不進人啊。”
“嗯,無妨。”路景然將手中生產規劃拿給他,不疾不徐道,“先緊著布鞋生產,將量跑上去,布鞋涉及鋪子多,質量差的到時也有商量余地。皮鞋成本較高,先不動,等人多了,保質不保量。”
計劃不得兩全,她只得兩者之間選其一。就如今街上情景而言,草鞋行步者比比皆是,一雙布鞋無論好壞總能裹住腳,鎖住暖。與之相比,皮鞋則代表著階級差距,質比量重要。
徐老三細細將規劃看完,皺起眉頭道:“日產有些勉強,但…加把勁兒應當也能達到。只是皮鞋是東泰鞋業的單子,不好惹啊。”
若按照老東家的標準,當最先保證大客戶供應,小客散客盡量滿足,若真滿足不了,便是最終做不成也無妨,利潤夠了,失點小錢也無關緊要。總不能滅了虱子燒了襖子,得不償失吧?
“東泰那里我會想辦法,先去安排吧。”
東泰鞋業路家人皆知,那是父親建廠后賺得的第一桶金,彼時上海鞋廠諸多,路家鞋廠實在缺乏優勢,難露頭角。父親多次宴請東泰鞋業老板翟遠道,后者也是性情中人,知父親為人板正實在,便試著合作一單。后來,雖無大單,卻是小單不斷,長旅也漸漸打出些名聲。
路景然無法確保翟遠道不會動氣,但她能確定一件事,即遍翟遠道再氣惱也不至于叫長旅關廠倒閉,而那些小商小販卻會因為供應短缺資金不足而辭退職工甚至被迫關店。
街頭雪未化,凍骨三寸高。
能少些,便少些罷。
路景然抬眸凝望那廠區外的無垠之地,此年怪異,朔風冷雪席卷整個上海。
像是一層皚皚冥罩,囚著數以萬計的籠中困獸,她看不清眼前路。
董氏插手干預招工一事,意在長旅。路景然這些日子總能聽到某些織布廠紗線廠被收購的消息,萊爾廠地擴大數倍,甚至即將壟斷棉織行業。而壟斷,只有錢是萬萬行不通的。路景然隱約嗅到一絲端倪,心中再不情愿,也知曉若官商勾結,她這般無權無勢之人根本無力抵抗。她是否該慶幸董氏還想要名聲,以幫扶之意塞進內應,欲徐徐而圖之。
一毛的工錢拖不了太久,楊宇反應過來后也不再張羅著塞工人,而是直接誘她賤賣工廠。
前兩次尚且知禮,然此局不可去,第三次竟直接登堂入室,阮如安受驚咳喘發作引來諸多街坊鄰里對楊宇口誅筆伐,路家門口層層圈圈被圍了個水泄不通,楊宇等人見勢不妙,狼狽而逃。
“沒用的東西!”
董海冷睨著被煙灰缸砸了腦袋的楊宇,仍不解氣,手捶捶桌上報刊,怒道:“你見過誰登門拜訪帶著一窩子保鏢?!現在連報紙上都是董家私闖民宅威脅恐嚇,你叫我怎么說?你叫他們怎么想!”
楊宇也是委屈:“她廠里人多,不帶人根本見不到她。”
他此前也奇怪,初次見面這路景然二話不說將他轟出工廠,后面他帶著人撕了招工帖大搖大擺進廠,她卻能與他笑談兩句。原以為這人是欺軟怕硬非得見了棺材才落淚,沒曾想她竟也是身不由已。
“楊科長,非我執拗著占著這片廠。說句實話,我一女兒家對這些冰冷鐵器也沒興趣,日日待在廠里也吵得我頭疼。”
那日她將他請進廠內辦公室,關了門,又朝窗外看了兩眼才放心與他談著體己話。
“父親走得突然,什么都沒來得及留下,這廠里的人,也沒來得及敲打。如今我忽然降到他們頭上,本就難以服眾,若再做出不合時宜的事……你也瞧見了,他們一伙人圍著,若被逼得狠了,誰知會做些什么糊涂事兒啊。”
楊宇確實也發現了長旅鞋廠內近日招攬了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各個枯瘦如柴虎視眈眈,活像是陰曹地府里餓了八百年的食人惡鬼,一堆人圍起來,連望向他們的眼神都透著瘆人的欲念,仿佛只差一個引子便能撲上來將人生吞活剝了去。
“日后要再來找我,最好多帶些人,也省得叫他們拂了楊科長的面子,叫我做了不識趣的惡人。”
本一雙清凌凌眸眼純澈若雪,奈何摻雜些許憂愁,叫人可惜嘆息。她沏了杯茶推過來,當是陳年舊茶葉,入口苦澀難解。提及賣廠一事,她更是苦悶搖頭,欲言又止道:
“楊科長,這價我不是不能接受,可家里的,廠里的,總要吃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