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你個衰仔，點門關住開，出嚟食早餐！”

“嚟啦！”李文森秒變乖仔，他也是真餓了。

埋頭嚼著煎蛋三明治，風卷殘云之勢讓李港生夫婦看不過眼了：“怎么餓死鬼投胎似的”。

李港生一邊遞來一碗云吞，一邊說道：“春假這十天假期，待在家里太浪費了，你堂哥說讓我們全家一起去三藩玩幾天，怎么樣？”

“好沒創意，三藩都去過幾次了”，李文森把嘴邊的蛋液舔干凈。

“你堂哥寄過來的機票，你就說去不去吧？”

“去！”

三月的三藩市，漁人碼頭人群熙熙攘攘、九曲花街櫻花絢爛盛放，街道干凈整潔，空氣分外清新，讓紐約皇后區過來的一家三口感覺非常愜意。此時的他們絕對想不到三十年后這座美麗的城市會以流浪漢和臟亂聞名全美。

“每次來三藩，都要坐一坐這個有軌電車，讓人想起港島的叮當車，好懷念。”

“是啊，三藩的唐人街也很像灣仔的老街。”說話的是一個長相秀氣的年輕人，名叫李孟熙，正是李家的遠房親戚，按輩分算是李文森堂哥。

同樣是八十年代離開港島，不過他們全家去了加拿大，后來自己又跑到加州學電影，這兩年更是跟家里借錢拍了部沒什么人看的獨立電影。

不過李家人借錢歸借錢，對電影本身卻絕口不提。李港生為人頗為傳統，看過一次就把錄像帶鎖起來，美其名曰“不要教壞小孩子”。

上次李文森見到堂哥還是幾個月前的暑假，全家去加州旅游；李孟熙正組了個草臺班子劇組忙的抽不開身，還讓自己在新電影里客串一個小角色，反正沒事干，李文森覺得好玩就答應去客串了兩天，全程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是按堂哥的指導穿幾件現在看來頗為時尚的衣服，由另外一個姓林的導演安排自己走位，還說了幾句不知所謂的臺詞。

這位林導演是寶島人但很小就來美國了，不會說粵語，甚至國語也不太流利，所有的指導都是用英語進行。說是指導，其實他自己也是個徹頭徹尾的菜鳥。

林導演說這段戲是他自己看過《重慶森林》后有感而發寫的，劇情設置在餐廳則是因為這里是他最熟悉的場景——他從小在父母開的餐廳里長大，一年364天都在餐廳，只有感恩節放假。

選角的時候遇到一點問題，不同于李安等其他華人導演，林導演是堅決要求使用華裔至少是東亞裔演員的，可惜全美華裔年輕男演員就這么寥寥幾位，誰也不具備他想要的那種感覺，好不容易有個韓裔的英語老師長相氣質勉強符合要求，但是臨開拍家里有事來不了了，最后還好是李孟熙的堂弟救了急。

“整個組幾乎都是零片酬，你還想找梁朝瑋金成武嗎”，李文森心里吐槽道，“真拿我當窮人版梁朝瑋”？

仿佛聽到了這位小老弟的抱怨，李孟熙笑著說：“上次客串條件有限大家都沒有片酬，不過這次來三藩，機票酒店都由我來，玩得開心就好”。

“堂哥看起來心情不錯嘛”。

“哈哈，日本城到了，我們下車。”

下車之后面前是個外立面四四方方平平無奇的大樓，進去之后卻別有洞天。

“這間戲院是按江戶歌舞伎町風格設計的，不過現在是以電影放映為主。”李孟熙按耐住激動的心情，接著說，“不過今天這里還是全美亞裔電影節的主辦場地，也是《人海奇花》首映的場館，喏，你看林導演也來了”。

說起來是什么全美亞裔電影節，場館里人卻不是很多，戲院里也是稀稀拉拉。

這也很正常，畢竟亞裔在美國雖然人數不少，自豪于擁有最低的貧窮率、最高的高等教育接受率，家庭收入中位數也最高，還自詡“模范少數族裔”，但是文化影響力卻極為有限；就算這些年亞洲文化開始有了一點影響力，那也是各自母國傳來的。

亞裔目前就是這么個尷尬的處境，更別說內部還分成東亞、東南亞、南亞……諸多毫無認同、還可以無限細分的群體。

林導演說當年決心申請加州大學電影學院的初衷，就是18歲看了斯派克·李（Spike Lee）執導的《為所應為》，電影里斯派克·李將垃圾桶朝亞裔餐廳的窗戶一丟的畫面讓他氣的渾身發抖，因為想起曾有一名顧客罵他爸爸是“f*cking Chink”，還一拳打碎店里的玻璃門，讓勤儉的父親不得得支付一筆昂貴的維修費。

不過這個情況在逐漸發生改變，比如1982年也就是李文森出生那年，每年3月，亞裔電影人就開始在三藩舉辦一個電影節，用來展示亞裔群體多樣性的故事。

而《人海奇花》（Shopping for Fangs）就是電影節的閉幕電影。

電影一出場就是帶著墨鏡和金色假發的女服務員鄭，李文森認出來這就是跟自己搭戲的那位女演員珍妮秦，很明顯是把《重慶森林》里林琴霞扮演的女殺手和汪菲扮演的快餐店女孩合二為一，自己的角色克拉倫斯也有點何志武和巡警663的影子。

當然自己的長相還是有點稚嫩，還好角色本身就是個有點迷茫的學生；至于演技，李文森只當在玩，完全沒有表演的感覺，就像《重慶森林》里的汪菲那樣毫不用力，林導演也不太管他。

跟《重慶森林》不一樣，這不是個愛情故事。

克拉倫斯和姓鄭的女主角都是性取向不明，后來成了好朋友，但其實鄭的真實身份是家庭主婦凱瑟琳，有一個老公叫吉姆，因為長期的壓抑而出現了第二人格鄭，凱瑟琳一直以為鄭愛慕自己，其實是自己在跟自己談戀愛……

混亂吧，還有更亂的。

電影是雙線敘事，看著看著就像是突然從《重慶森林》變成了《低俗小說》，另外還有個男主角菲爾是一個疑似狼人，然后巧合下陷入了一系列奇怪的超自然事件。

結局是女主駕著車離開了，逃離了那個令她窒息的老公，那個狼人男主角在路上截了女主的車一起走了。

至于自己的角色，到女主之前住的旅館去找她但人已消失不見了。

放映結束。

至于觀影的體驗，李文森只能說一言難盡，他原本對客串那兩天已經沒什么印象了，就記得女主角珍妮秦在片場老喜歡逗自己，現在對比成片回想過程也挺好玩。

李港生有點不高興，作為傳統東亞父親，很難接受兒子演出一個性取向有問題的角色，雖然這只是一個人設，劇情并未體現。

許秀瑤倒是看得很開心，電影把兒子拍的很帥，氣質非常梁朝瑋，至于劇情什么的，那都不重要。

李孟熙和林導演都很興奮，電影他們看過無數遍了，他們當然也清楚《人海奇花》的結構、節奏等有些粗糙和不平衡，但兩個菜鳥導演用幾萬美元搗鼓出一部獨立電影并參加電影節，這本身已經足夠令人熱血沸騰了。

只不過看到電影中那場車禍的場景時，林導演還是會有些遺憾，雖然他盡量拍得獨特而聰明，但還是會忍不住想：如果能多一點經費，多幾輛車讓他撞就好了，林導嘆氣。

《人海奇花》不出意料的沒有斬獲任何獎項甚至提名，評委和觀眾普遍認為電影“有趣”，同時又很“奇怪”、“混亂”。

至于演員，普遍認為“女主角珍妮秦演的不錯”，也有人說“那個男學生是我見過最可愛的餐廳顧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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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藩市，日本城，松田日本料理。

“我畢業咗三年，我等一個機會爭返口氣！”堂哥打著舌頭含糊不清地說：“過兩個月，我還要去多倫多電影節，這是我的主場，至少要拿個提名返嚟！”

林導演也喝多了，絮絮叨叨說了好很多小時候在學校被人瞧不起的經歷，“但是當我投中一記關鍵三分球，曾經欺負我的白人同學也對我刮目相看”，“美國即使有很多混蛋，但只要你能得分，就能贏得尊重”。

兩人抱在一起痛哭。

唔知點解三杯清酒也能飲醉人？

家族都知道堂哥在性取向這方面異于常人，難道林導演也是同道中人？

懶得想那么多，李文森夾了塊鮪魚刺身送入口中，好好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