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少年作者名: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本章字數: 2350字更新時間: 2024-11-21 15:50:09
七
現在撇開這一切,完全講另一件事。
一個月以前,即9月19日以前的一個月,我住在莫斯科,決定要跟他們大家斷絕關系,徹底投入自己的思想之中。我就是這樣寫下這話的:“投入自己的思想之中”,因為這樣說才足以表明我整個的主要思想——我活在這世上的目的。至于什么是“自己的思想”,關于這點,我要說的話太多了,以后再說。我在莫斯科居住多年,離群索居,充滿幻想,我自己的思想還在我讀中學六年級的時候就形成了,也許從那時起它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我,吞沒了我的整個生活。在此以前,我也一直生活在幻想中,從童年時代起就一直生活在具有某種色彩的幻想的王國里;但是從這個主要的、在我心中吞沒了一切的思想出現時起,我的種種幻想就凝聚在一起,一下子凝聚成形,具有了某種形式:愚蠢的幻想變成了聰明的、富有理性的幻想。在中學讀書并沒有妨礙我幻想,也沒有妨礙我思想。我要補充一點的是,我在中學快畢業的最后一年考得并不好,可是我在七年級[8]以前一直名列前茅,而我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正是由于我的這一思想,也許我從中得出了錯誤的結論。因此,不是讀中學妨礙了我思想,而是這思想妨礙了我讀中學,也妨礙了我上大學。中學畢業后,我立刻打算不僅同所有的人徹底斷絕關系,如果需要的話,甚至同全世界徹底決裂,盡管那時候我才將滿二十歲。我寫信給一個相關的人,并通過他告訴彼得堡,希望他們不要來打擾我,讓我徹底安靜,也不要再給我寄生活費了,如果可能的話,最好把我徹底忘了(就是說,自然,如果還有人多多少少記得我的話),最后,我還告訴他們,大學我是“無論如何”不想上了。我面臨非此即彼的選擇,非這樣不可;或者上大學,繼續深造,再推遲四年把“自己的思想”付諸實施。我毫不動搖地站在思想這一邊,因為我就像二二得四一樣堅信不疑。韋爾西洛夫,我的父親,我這一生中統共才見過一次,而且就匆匆一見,當時我才十歲,在這匆匆一見中他使我十分吃驚。韋爾西洛夫親筆給我寫了封回信(其實我的信并不是寫給他的),他讓我去彼得堡,答應給我找一個在私人家里幫忙的差事。這個冷冰冰而又傲慢無禮的人居然來叫我,他對我的態度一直十分傲慢而又漫不經心,生下我后就把我撇在一邊,交由別人撫養,他至今恐怕不僅根本不認識我,甚至對此也從無悔恨之意(誰知道呢,也許他對我這個人是否存在都模糊不清,因為后來我才弄清,我在莫斯科的生活費也不是他給的,而是另有其人),這個人居然叫我去,居然會忽然想起我,并且親筆賜函,惠予答復——他這一叫,坦白說,迷惑了我,也決定了我的命運。順便說說,說來也怪,我居然很高興在這封短簡(一頁小型張的小小信紙)里他竟然只字不提我上大學的事,也不要求我改變決定,也不因為我不愿繼續深造而責備我——總之,沒說一句父母們通常會說的這類廢話,不過,這也說明了他的壞,說明他對我毫不在乎。我打定主意去看他一趟,因為這絲毫也不妨礙我實現我的主要幻想。“且看他會怎么說,”我尋思,“不管怎么說,我同他聯系不過是暫時的,也許只是十分短暫的一剎那。但是,只要我一發現,我邁出這一步,盡管是有條件的和小小的一步,終究會使我離開我的主要目標,那我就立刻跟他一刀兩斷,撇開一切,躲進自己的烏龜殼。”正是躲進烏龜殼!“就像烏龜躲進烏龜殼一樣。”我很喜歡這個比喻。“我不會是獨自一人,”我繼續掂量,在莫斯科的這最后幾天我一直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東奔西跑,“現在我再也不會像過去那可怕的歲月里那樣獨自一人了:跟我在一起的有我的思想,我永遠不會背叛我的思想,即使那里的人我全喜歡,他們能給我幸福,我將同他們在一起,哪怕一住就是十年!——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也決不會背叛我的思想。”我要預先指出的是,正是這一感慨,正是我的計劃和目的的這一雙重性,還在莫斯科時就已形成,后來在彼得堡也沒有一刻離開過我(因為我在彼得堡沒有一天不想跟他們一刀兩斷,我把每一天的第二天都定為從此遠走高飛的最后期限),我要說的是,這雙重性似乎就是我在這一年中犯下許多不檢點的過失的最主要原因之一:這一年中我做了許多卑鄙的,甚至下流的事,不用說,都是些混賬事。
當然,忽然出現了一個我過去從不曾有過的父親。這想法,無論在莫斯科收拾行裝的時候,還是在上火車后的車廂里,都使我感到陶醉。多了一個父親——這還沒什么,再說,我也不喜歡溫情脈脈,但是,這個人過去根本就不想搭理我,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棄我如敝履,雖然這些年來我一直如醉如癡地幻想著他(如果關于幻想也可以這么說的話)。我的每個幻想,打從我很小的時候起,都會歸結到他身上:圍繞著他翱翔,最后仍舊回到他身上。我不知道我是恨他還是愛他,但是他的身影仍舊充滿我的未來,充滿我對人生的一切打算——而這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伴隨著我的成長。
影響我離開莫斯科的,還有一個重大情況,一個誘惑,就是說,在我離開莫斯科前三個月(可見,當時還根本不存在什么彼得堡的事),我就由于這一誘惑而心潮澎湃!吸引我到這個未知的海洋中去的,還因為我可能在其中直接成為甚至左右他人命運的主宰,而這又是一些怎樣的人啊!但是我心中沸騰著的是寬宏大量而不是獨斷專行的感情——這點我要預先說明,以免從我的話中得出錯誤的結論。況且韋爾西洛夫也可能會想(如果承他不棄會想起我的話),這次來的不過是個少不更事的孩子,一個剛剛離開學校的中學生,一個半大不小的小青年,一看到這整個花花世界一定會目瞪口呆,大吃一驚。其實我也已經知道了他的全部底細,我手上已經掌握了一份極其重要的文件,如果當時我向他公開這一秘密,他寧可少活幾年也想得到這一文件(我現在對此已確信無疑)。不過我要指出,我在讓大家猜啞謎了。離開了事實是描寫不了感情的。再說,關于這一切,到該寫的時候,自會詳詳細細地寫個夠,我就是為此才拿起了筆。可這樣寫下去就像癡人說夢,云遮霧罩,不知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