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生日的那個晚上,程遠暮給了林艾三個愿望,關乎著林艾生命中三個最重要的牽絆。此刻闔眼許愿的林艾,并不知道這三個愿望在此后的漫長時光里所經歷的曲折婉轉,背棄流離。在默念的那一刻,她是如此虔誠地篤信。
吃完蛋糕,程遠暮邀請林艾去自己的房間玩。他的房間寬敞清爽,家具和墻紙都是清澈的藍白系,玩具和書本整齊地碼在書柜里,旁邊是琴譜架與小提琴,書桌上鋪著字帖和宣紙。
程遠暮手指一指,好看的眉眼全部擠在一起,滿臉都是痛苦,“練琴一小時,練字一小時,每天都要。”
林艾不懂為什么程遠暮好像很討厭他的房間,她覺得棒極了。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撫摸過宣紙細膩的邊緣,撫摸過小提琴帶著松香的面板,最后停在了琴弦上方遲遲沒有落下去。
程遠暮看著她,突然眼睛一亮,“哎,你陪我練琴吧?”
林艾一愣,繼而點點頭,“現,現在?”
“不止現在,還有以后。”程遠暮像是發現了一個讓痛苦的練琴時間變得聊有趣味的方法,顯得十分高興,“反正你家經常沒人,我看你以后就常常來我家吧!我練琴,你可以看書,或者……”
程遠暮指了指書桌,笑得見牙不見眼,“或者你可以寫書法啊,我看你這么安靜,比我適合練字。”
林艾看著這個被溫暖的燈光照亮,散發著淡淡香味的房間,知道自己根本無法拒絕。
“日……暮……蒼……山……遠。”
“看!”程遠暮擱下毛筆,鼓起腮幫子使勁吹了幾口,把紙上的墨水吹干,然后拉著林艾過來欣賞他的“墨寶”。
程遠暮的毛筆字寫得并不規矩,龍飛鳳舞相當恣意,林艾卻莫名地覺得十分好看。她小心地撫摸過男孩筆下那些略顯稚嫩的筆鋒,口中不自禁地跟著念了出來。
“日……”可是只發出了一個音節,林艾就趕緊閉上了嘴巴。這么好的詩,這么好的字,這么好的姓名典故,她覺得自己磕磕巴巴的聲音簡直是一種無禮的褻瀆。
程遠暮立刻就反應過來,湊到林艾面前,夸張地把嘴唇嘬起來,把腮幫子吸進去,像是慢動作回放一樣,拖長了尾音念道:“暮——”
他湊得很近,用力發聲時溫熱的鼻息噴在林艾的臉上,撓得她癢癢的,“噗嗤”一聲,忍俊不禁地笑了。
“喂!”程遠暮佯怒,屈起手指作勢要敲她的腦門。林艾下意識地一縮脖子,可是落在額頭上的指節卻并無力度,只是極其輕柔地蹭了蹭。
“認真點!”程遠暮像個小大人似地板起了臉,“爺爺說,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練字貴在練,多練就會熟能生巧。說話也是一樣啊,多說就會越說越好了。”
“所以……”他探過身來,小小的拳頭握緊,斗志滿滿地揮了揮,“我陪你一起練。”
男孩的眼睛亮亮的,眼神真誠而專注。真奇怪,林艾心里暗暗想。這個男孩好像是有魔法一樣,總是可以輕而易舉地就說服她去做自己不敢想象的事情。
林艾點了點頭,學著對方的樣子,把嘴嘬起來,把腮幫子吸進去,用力地發出聲音。
于是,外面的程家爺爺奶奶便很快聽見了,房間內傳來的兩個一先一后的聲音,響亮、清晰,帶著隱約笑意。
“日——”
“暮——”
“蒼——”
“山——”
“遠——”
日暮蒼山遠。這是程遠暮名字的由來,也是林艾完整而流暢地念出的第一首詩。
這以后,林艾成了程家的常客。她慢慢地了解到,這其實是程遠暮爺爺奶奶的家。程家爸媽工作繁忙,程遠暮一直由爺爺奶奶照看長大。
程遠暮的媽媽,林艾也常常見到。那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女子,笑容溫婉,柔聲地俯身與她打招呼。程遠暮繼承了她深秀的眉眼。
整個家里程遠暮最怕的是程爸,他苦大仇深地向林艾詳細描述過父親的嚴厲,不過林艾卻能從僅有的幾次與程爸的照面中,看出那個男子微微蹙起的眉間掩藏的關切與疼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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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暮色微合的傍晚,微涼的晚風穿過程遠暮房間的窗戶,送來蕭蕭林語,深深淺淺地浮動在溫暖的光線中。
程遠暮運弓拉琴,林艾揮墨寫字,清新的松香里混合著馥郁的墨香,風吹動著男孩的琴譜與女孩的宣紙,嘩啦啦地翻動到下一張。
程遠暮還會陪林艾一起練習發聲。兩顆小腦袋湊在一起,鼻尖抵在書頁上,眼珠逐字轉動。不知是真的“熟能生巧”,還是程遠暮的陪伴讓林艾不再對說話那么畏懼和抵觸。
剛開始的時候,程遠暮說一個字,林艾只能跟一個字。接著,程遠暮說一句話,林艾可以慢慢地跟一句話。
到后來,兩個人可以異口同聲地一起朗讀同一個段落——當然,程遠暮會細心地隨時注意林艾的進度,在她有困難的字眼上不著痕跡地放慢速度。
休息時,程奶奶會送來水果,慈愛地摸摸孫子的頭或是真心地贊揚一下林艾的進步。程爺爺偶爾也進來看看,指點林艾的運筆,再順便拿來一本新書換下兩人讀完的那本。更多的時候,只有兩個孩子抱著果盤坐在窗臺上,程遠暮海闊天空地聊,林艾笑意盈盈地聽。
他給她說馬拉多納連過五人和上帝之手的經典傳奇,給她說自己百戰百勝勇挫白軒墨奪得趙子龍一角的英勇往事,還有極少極少數的時候,給她說小太陽一般的男孩也會有的成長的煩惱。
林艾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安靜的傾聽者。她喜歡抱著膝蓋,微微歪著頭,腦袋偏向程遠暮的那一邊。時而點頭附議,或者恰到好處地疑惑,臉上始終有著清淺的笑意,眉目溫潤,仿佛流動著溫暖的光。
在那個光線充沛的房間,晚風溫涼的窗臺,林艾漸漸地也對程遠暮敞開了心扉,向他傾訴了對母親的等待和思念。
“你媽媽一定會回來接你的!我陪你一起等她。”
程遠暮信誓旦旦地說。
林艾的故事,對于集寵愛于一身的程遠暮來說,應該是匪夷所思的。然而男孩的眼睛里卻是真誠的理解和寬容。
艾青離開之后,林艾第一次覺得真正的釋然和輕松,她燦爛地笑了,一個酒窩亭亭地綴在臉頰,盛滿了如水的月光。
彼時林艾尚未讀到《詩經》,也不知那句令無數人魂牽夢縈的“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她不會用美好的詩句來描述那些時間,她只覺得心中寧靜而歡喜。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白日漸長又漸短,樹葉變綠又變黃,陽光轉濃又轉涼。
春夏秋冬,急景流年,一如潺湲不息的川河,不曾在誰的悵惘和愛慕中躑躅。不動聲色,靜默地織出一匹年華的錦緞。
程遠暮從咿咿呀呀的《開塞》練到了流暢灑脫的《維瓦爾蒂曲》,分弓連弓、沖跳滾奏,愈發行云流水,顧盼飛揚。林艾從橫豎點勾慢慢臨摹到連篇的字句,起筆時藏鋒露峰,沉腕間懸針垂露。
她從《千字文》寫到《全唐詩》,然而最愛寫的,也天天寫的,只有一句。
日暮蒼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