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從啊嗚呃一烏迂背到了ABCDEFG,從加減乘除學到了一元方程。大院里的Cosplay從三國演義換到笑傲江湖再換到天龍八部,程遠暮從趙子龍變成令狐沖又變成了大俠喬峰。
男孩子們一天天在拔節,女孩子們漸漸有了曲線。98年《還珠格格》火爆大江南北的時候,班里的杜若蘅第一個引領潮流,剪了碎碎的齊劉海。
99年慶祝澳門回歸暨畢業晚會上,六年一班的程遠暮拉著小提琴,領唱了一首《七子之歌》。
電影里經常有這樣的畫面,背景打上一行字,下一秒便是“多年以后”,斗轉星移滄海桑田。然而人生從來就沒有快進鍵,尤其是那些沉重的、痛楚的,像是海綿吸飽了水,一點一滴都在壓迫著你的腳步。
每一分每一秒,你都要徹頭徹尾地體驗后,才會藕斷絲連地離開。
在整個人生里,唯一快得用一行字幕就可以翻篇的階段,只有童年。因為它太清澈,太剔透,太明亮。即使偶有陰霾,也可以輕而易舉地被一縷陽光穿透。
你在這樣的時間里,昂著頭笑著,牽著手鬧著,不知憂,亦無懼,懵懂地奔跑過春夏秋冬,渾然不覺一切的流逝。
如同坐在舞臺下面,與其他人一起為節目鼓掌的林艾一樣,絲毫沒有意識到,小學畢業即將帶來的改變。
子弟小學是直升初中的,一樣的老師和同學,只是會重新分班。七年一班,林艾是少數僅存的碩果,其余大多數都被打亂分到了其他班級,其中程遠暮和杜若蘅一起分到了三班。
初中開學的第一天,林艾發現喬淼淼也走進了教室,并且大大方方地在自己的旁邊坐了下來。
“我們當同桌。”她一甩頭發,對林艾點點頭,是予以通知的陳述句。
剛過去的那個暑假,程遠暮要考小提琴七級,整個夏天林艾都陪著他在房間里練琴,很少出去拉幫結伙地玩了。
因而這會,是林艾時隔兩個月后第一次看到喬淼淼,她發現喬淼淼有什么地方好像不一樣了。
好像是……頭發留長了,皮膚也變白了,還破天荒地穿了一件水藍色的裙子。
“看什么看?”見到林艾有些直愣愣地盯著自己,喬淼淼破天荒地臉紅了一下,隨即瞪了一眼回去。這一眼率直而潑辣,瞬間讓林艾找回了熟悉的感覺。
林艾就這么和喬淼淼做了同桌,過著不算特別親密,卻也相安無事的鄰座生活。
這天,喬淼淼很神秘地湊到林艾耳邊說:“喂,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她滿臉發光,神色興奮,“你知道嗎?三班的杜若蘅……”她故作玄虛地停頓了一下,直到林艾輕輕嗯了一聲,表示自己在聽,才接著說下去。
“她喜歡程遠暮!”
杜若蘅,林艾認識。程遠暮,就更不用說了。只是喜歡……林艾沒有太理解喬淼淼如此鄭重爆料的意圖。
喬淼淼看林艾一臉波瀾不驚的表情,著急地咂了一下嘴,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原委噼里啪啦一股腦說了。
“三班的語文老師布置他們每天都要寫日記,還要找個配對搭檔交換日記,互相督促啊提意見啊。
“和杜若蘅交換日記的就是我一個朋友,她發現杜若蘅拿錯日記本了!把自己寫的私人日記本,當做作業本,拿給我那個朋友了。
“私人日記本,你知道的吧?寫的都是自己的秘密。那里面,寫的都是程遠暮!什么程遠暮哪天穿了一件什么衣服,哪天和她說了一句什么話,反正全部都是他,”
林艾如以往一樣安安靜靜地聽喬淼淼說完,才慢吞吞問道:“然、然后呢?”
“什么然后……沒有然后啊!”喬淼淼一腔沸騰的雞血被林艾的淡定莫名其妙地澆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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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艾并不是不知道“喜歡”。
《還珠格格》里五阿哥深情款款地說:“小燕子,我真的好喜歡你。不管是那個刁蠻任性的你,活潑可愛的你,還是現在這個楚楚可憐的你,我都好喜歡好喜歡。”
是這個喜歡嗎?
《紅樓夢》里賈寶玉錯把襲人當成黛玉說:“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里,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只等你的病好,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夢里也忘不了你!”
是這個喜歡嗎?
《飄》里瑞德對斯嘉麗承諾說:
“Whatevercomes,I’llloveyou,justasIdonow.UntilIdie.(無論發生什么事,我都會像現在一樣愛你,直到永遠。)”
是這個喜歡嗎?
林艾讀過很多書,書里面一見鐘情有,矢志不渝有,死生挈闊也有。此時想一想,覺得答案好像是漂浮在虛空里的一根線,若有若無,時不時地拂過鼻尖撩動一下,卻怎么也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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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年底的兩個月,圣誕節新年和春節紛至沓來。忽如一夜春風來一般,學校里突然開始流行送賀卡,而且不是當面送,而是背地里悄悄地放在對方的桌子上。
每每早操回來,就會有人的桌子上戰果累累,以至于成了心照不宣的一種慣例。收到賀卡的多少,已經成為了判斷一個人受歡迎程度的標準。
喬淼淼直爽大方,男女通吃,桌子上總是驚喜不斷。林艾對她的好人緣很是嘆為觀止。
喬淼淼卻不以為然,晃了晃手中新收到的一個信封,說:“你只看到我收到了多少賀卡,卻不知道我送出去了多少賀卡。禮尚往來,懂嗎?”
“哎,你怎么不送賀卡啊?”喬淼淼問,她看了一眼林艾的桌子,一如既往的空空蕩蕩。
“我……我也……不知道……送、送誰。”林艾老實地說。
“你就沒有想要送的人嗎?比如喜歡的人?”喬淼淼眨了眨眼,神色促狹。
林艾被那個字眼刺得臉紅心跳,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好吧。”喬淼淼聳聳肩,上課鈴一響,她就轉過身去不說話了。頭發滑落臉旁,遮住了她眼神里有些古怪的深意。
林艾也坐直了身體看向黑板,可是眼前的粉筆字突然變成了難解的天書符號在眼前飛來飛去。
林艾搖了搖頭想把這些胡思亂想趕出腦袋,卻發現自己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總是飄向喬淼淼放在桌角的賀卡上。
晚上,扭開臺燈,林艾鄭重其事地從書包里拿出一個天藍色的信封,小心地打開,抽出里面的卡片。
這是林艾放學后新買的賀卡,因為害怕在小賣部碰上認識的同學,她特意繞了遠路去大院外面的文具店買的。
“小姑娘,你想要什么樣的啊?”見她有點茫然地站在原地,文具店的老板娘熱情地詢問。
整整一排架子上,各式各樣的賀卡琳瑯滿目。有一折的、兩折的、三折的。有單張的、配信封的、扎緞帶的。有抹著亮晶晶的銀粉的,有可以蹦出立體圖案的,還有一打開就有音樂響起的。
林艾看花了眼,不知道要挑什么才好。
她一張一張翻過去,突然眼睛一亮。那是一張簡單的兩折賀卡,封面是澄澈的藍天,幾朵白云閑散地飄著,隱隱有陽光鋪灑。
林艾看了一眼就再移不開目光。藍天、白云、陽光,明亮而干凈,沒有一絲陰霾,這幾乎就是為了那個人量身定做的。
林艾抽出那張賀卡,開心地對著老板娘揮了揮手。
然而當晚,林艾左思右想了整整一晚上,賀卡打開又合上,筆尖落下去又拿起來,還是沒有在賀卡上寫下半個字。
第二天早上,林艾一直想著還躺在書包里的那張空白的賀卡,早操結束后喬淼淼喊她一起去買零食,她無精打采地擺了擺手。
回到教室后,林艾看見自己的桌子上多了一樣東西。
一個粉紅色的信封。
又是喬淼淼的賀卡吧?林艾想,隨手把信封推到了桌子另一邊。剛要把手拿回來時,林艾突然覺得不對勁。手指觸碰的地方鼓起了一個球狀的東西,指甲蓋大小,硬硬的,就像是……
像是巧克力豆。
她又驚又喜,低呼了一聲,立刻把信封拿了回來。抬起眼看了一下陸陸續續回班的同學,忍住了立刻打開的欲望,仔細地把它夾在書本里,塞到了書包的內層。
“……你笑什么?”
喬淼淼回到教室后,莫名其妙地看著林艾。
“沒、沒有啊……”林艾連忙收斂表情,嘴角的笑意抿了又抿,還是忍不住跑出來。
晚上回到家,林艾一邊寫作業一邊豎著耳朵聽客廳的動靜,直到聽到爺爺奶奶關了電視機回房睡覺后,才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書包的最里層,掏出了那個信封。
不知為何,這種偷偷摸摸做賊心虛的感覺,竟讓她有些按捺不住的興奮。
隨著一顆藍色巧克力豆一起掉出來的,是一張粉紅色的賀卡。封面上是一片熙熙攘攘的小花,每一朵都有精致的花瓣,微微凸起。湊近去聞,還有一股芬芳的香味。
內里是行云流水的幾行字,以一個當下非常時髦的笑臉表情結尾:
送你一顆糖,祝你:
圣誕節快樂!
新年快樂!
春節快樂!
每天都快樂!
鋼筆寫的顏體,每句話前兩個字都還是端正渾厚的,寫到最后便筆鋒飛揚起來。是林艾看過無數遍,再熟悉不過的筆跡。
顏筋柳骨,男孩子應練顏體,開合大氣。女孩子宜寫柳書,爽利清秀。這是幼年時程爺爺對程遠暮和林艾的教導。
她不用刻意回想,腦海里已經浮現了程遠暮練字時的模樣。他好動,總是坐不住,所有的耐心只夠橫是橫豎是豎地寫兩個字,剩下的便是筆走龍蛇,一個比一個瀟灑。
她把程遠暮送的粉色賀卡,和自己買的藍色賀卡并排放在臺燈下,莫名地顏色很搭配,喬淼淼的話又響在耳畔。
“你就沒有想要送的人嗎?比如喜歡的人?”
林艾突然覺得心跳的頻率好像快了那么半秒鐘。
第二天,林艾又去了那個很遠的文具店。這一次她熟門熟路地找到了架子,買了她人生中第一個日記本。
粉紅色,硬面,帶鎖。
林艾輕輕地把收到的粉色信封夾入了日記本,而那張畫著天空的賀卡最終還是沒有送出去,也一同夾入了本中。
在橙色的臺燈光線中,女孩伏案執筆,懸肘沉腕,專注地寫了第一篇日記。
筆鋒回轉,雋秀的柳體躍然紙上。
只有一句話。
喜歡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