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京都正式貼出了春試主副考官的告示。
告示貼在龍門臺上,從清晨一張貼出去,便瞬間引爆了京都中的輿論風向。出身平民的書生們自是喜不自禁,一邊感慨著同儒大師竟是傅氏族人,一邊趕緊去翻閱同儒大師往年民間刊印的詩作集去了。另外一些曾投注于各大世族博弈的小公子們就沒那么開心了,他們花極大心血和金錢鋪就的暗路,在看見告示首行上那一個傅字時,便毀成了碎夢。
關于主副考官的人選,京中人各有悲喜,引起這場悲喜的傅同儒本人卻安安生生的待在郁溫言曾住過的客院里,笑嘻嘻的拿著草桿逗自己在朱雀大街邊上撿來的橘貓。
被傅同儒喂胖了好幾斤的橘貓懶洋洋的癱在石桌上,被戳煩了,就抬起頭瞟了一眼頭頂戒疤的白衣僧人,琥珀色的眼珠動了動,又倒回去繼續酣睡,發出細細的鼾聲。傅同儒伸手撐著頭,靠在桌上,另一只手放下草桿,溫柔的給橘貓順著毛,眉目舒展,心情極好的模樣。
岳霖下朝后回到都尉府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
院中的葡萄架上已經長滿了密密匝匝的綠葉,春末有些熱度的陽光透過綠葉,在石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只名叫銅錢的橘貓占著最大的一塊光塊,整只貓都散發著暖融融的光暈,看著極為誘人。它被傅同儒順毛順得舒適,在睡夢中無意識的左右甩動尾巴,呼聲細細,仿佛一把軟鉤子般,不動聲色的撓到人心里最深處的某塊癢處,只恨不能也躺在石桌上大睡一場。
岳霖盯著那只呼呼大睡的橘貓看了一會,噎了噎喉間快滾上來的一聲哈欠,將身后站的傅司錦讓出來,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傅大人,請。”
一身官袍的俊朗青年微微拱手回禮后,才往前走了兩步,站在院中,向著坐在葡萄架下的同儒大師彎腰長揖,叫道:“司錦見過叔父。”
聽到這個稱呼,傅同儒明顯怔了怔,將給銅錢順毛的手收回來,看向傅司錦,細細打量一番,才道:“你是,司錦……上次見你,你還是少年模樣,如今也是個大人了。這面容倒是像極了你父親年輕的時候,只是那雙眼睛,隨了你母親。”
傅司錦神情微頓,復又躬身行禮,眼中掠過些凄楚的神色,低聲道:“父親過世后,母親郁郁獨行數年,已于前年冬至病逝。”
傅氏家風嚴謹,子孫由來稀少,到傅同儒那一輩時,家中不過也只有傅同恩與傅同儒兄弟二人。后來,傅同恩入朝為官,娶妻后誕下一子一女,更為年少的傅同儒則是半路出家,膝下自然是半點子嗣也無。到傅司錦這一輩時,傅家兩位家長先后病逝,唯一的長姐在適齡時嫁往青州后,家中便只剩下傅司錦一人,獨自將傅家聲名撐起。
母親病逝時,傅家長女正在孕中,趕不上回京祭奠。傅司錦獨自辦理了母親的喪儀,雖面上無波,到底心中惶然。此時站在別后重逢的叔父面前,看著他極為肖似生父的面容,傅司錦終究有些掩飾不住心中的苦澀,將母親過世的消息當面稟告了這位并不十分親密的叔父。
聽到故人病逝的消息,傅同儒怔得更久,最后緩緩站了起來,走到傅司錦面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動作極為輕微,也沒有透出什么勸慰的意思,但不知為何,傅司錦覺然就覺得鼻端酸澀難忍,一線哽咽直逼眼底,險些落下淚來。
傅家的男人,連表達悲傷的方式都是相似的,平靜且克制,卻能讓人聽見他們心底壓抑的嗚咽。岳霖不敢靠前,默默站在院門邊,側著身子以示回避。
等傅司錦壓下翻涌的心緒,傅同儒才將他帶到桌邊落座,又把岳霖叫過來。等三人分別坐好時,銅錢睜開眼睛,看了眼新坐在面前的傅司錦,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咪咪的叫了兩聲,嬌嬌柔柔的蹭著傅司錦擱在桌上的手指,示意他幫自己順毛。
傅司錦雖心情沉重,卻仍是輕笑一聲,伸了兩指放在銅錢頭上,溫柔的撓了幾下。
傅同儒拎了個陶壺放在旁邊的爐子上煮水,等水沸了,又從屋中取了一包自己從寒山寺帶的茶葉泡上。等忙完回身,才見銅錢膩在傅司錦旁邊撒嬌,他不由好笑道:“銅錢啊銅錢,你這小姑娘,果然還是喜歡年輕后生,我這風中殘燭的老人家還入不得你眼了是吧?”
岳霖啞口無言的看了眼這位‘風中殘燭’的老人家,默默的偏過頭,嘆了口氣。
傅司錦把銅錢從桌上抱起來,放在膝上,似乎一點也不驚訝這位叔父跳脫的性子,只是笑,并沒有露出什么奇異的神色。
等茶泡在壺中漸漸生了香,傅同儒慢條斯理的取了幾個瓷杯,給傅司錦和岳霖倒了杯茶。他也是不愛在茶里加配料的,默默抿了口清透的茶湯后,傅同儒看向對面端坐的兩個年輕人,問道:“不是說在正式出考題之前需得避嫌嗎?怎么今日卻過來了?”
春試之期定在四月十六,按照歷年春試的規矩,主副考官會在春試之期前十日入龍淵閣定下春試試題,后由專人轉抄,傳遞至全國各個考點。今年春試比往年更為保密,由主副考官三人親自轉抄試題,再由繡衣衛三個主副指揮使封入密袋,送出京都。
傅司錦低低嘆了口氣,道:“陛下體恤,明日是父親的祭日,特許我來接叔父回本家小住,明日一同前往家陵灑掃祭酒。”
傅同儒提壺的動作一頓,緩緩放下來,鮮亮的臉上第一次有了沉寂之色,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他靜靜的看著茶壺的壺蓋,許久之后,才低聲道:“好,我同你回去。”
他神色沉黯,重新提起茶壺將爐中的炭火熄滅,起身道:“走吧。”
傅同儒向來是身無掛物的人,說走便能走。岳霖本就是奉命保護他的人,見此情景,與旁邊抱著銅錢的傅司錦對視一眼,默默的跟在他身后,出了院子。
為了保護傅同儒,他此行極為保密,京中僅有幾人知曉。
岳霖將傅同儒喬裝換出了都尉府,因京都中人甚少有見過他的,因而此行倒也容易,馬車很快便到了城北傅家的老宅。傅同儒闊別京都多年,上一次回到老宅時,還是在兄長的葬禮上。也就是那個時候,他第一次見到兄長在信中多次提及的幼女與幼子。
傅同儒坐在馬車里直接進了傅家老宅,下車時,來迎的是曾伺候在他身側的老仆。多年未見,那仆人早已不是當初年輕俊朗的模樣,橘皮鶴發,真真正正的已入暮年。他有些恍惚的掃了一圈周圍的人,目光落在烏黑的木制飛檐上,嘆了口氣。
次日清晨,京都下了一場薄薄的春雨,原本已能感到些許微熱的天氣驟然清寒起來。
朦朧細雨中,傅同儒與傅司錦乘著馬車一同前往傅氏家陵,岳霖仍舊陪同著前往。
傅氏家陵雖稱家陵,卻因家族在大翰的地位特殊,歷史上更是曾設教壇于民間,門生遍及天下,故而常被三教九流的門生參拜。早年間,傅氏家陵并未對外開放,一些位高權重的門生自然可以進入參拜,一些身為地位的平民,便只能在陵外設了香爐祭臺,聊表對傅氏族人的敬意。后來,傅家一代家主認為此舉不符傅氏祖先施教平民的初衷,故而將門禁撤去,只留下專人打理陵園。正是因此,一車一馬并未驚動旁人,很快便到了陵中。
傅同恩雖過世多年,在陵中卻仍算新墳,三人沒費多大功夫,便站在了他的墓碑前。
傅同恩喜竹,墓后種了一片郁郁蔥蔥的竹林,霧氣般的輕雨中,竹葉的新綠映襯著墓前冰冷的石碑,冷得讓人心顫。
因雨水細小的關系,傅家叔侄都未撐傘,默默的站在墓前,眼神沉寂。岳霖放下祭品,陪同著傅家一老一少敬了柱香,便悄悄的退了開去。
傅同儒站在兄長碑前,脊背挺得筆直,過了很久,才輕聲對傅司錦說道:“你父親他……是個太過于木訥的人。從小我就不愛跟他玩兒,最討厭他端著一副少年老成的架子。當年我離開傅家時,和你祖父大吵了一架,你祖父氣得要把我的名字從家譜上割了,是你父親,跪在宗祠,求他罷手。他說,幺兒若不喜為官,我可為官,他不愿做的事情,我愿一并替他做了。”
“他總秉持著長兄如父的心思,卻不知我最恨他那副無怨無悔的模樣,因而當年我并未領你父親的情,徑直離了京都,四處流浪。”傅同儒輕輕嘆了口氣,繼續道,“后來,我在寒山寺落發為僧,你父親曾避開耳目,來找過我一次。那時,我還是一副少年模樣,他的鬢邊卻已經多了些許白發,人也多了老態。我便知,他仍在踐行著自己的諾言,替我做了那些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你父親過世的時候,我收到消息,回老宅參加葬儀時,你母親曾在靈前指責過我,說是我活活拖死了你父親。”
傅司錦眼睫一動,輕聲應道:“父親并無此意。”
傅同儒轉過身,摸了摸他的發頂,應道:“我知道……我也知道,你母親的指摘,并不是沒有道理。我確確實實是為了一己之私,將傅家的重擔統統拋在了你父親的肩上。司錦,多年前,我第一次見你時,便從你身上看到了你父親的影子,太過重情。我本想告誡你不可如此,卻也知道,你是難改這性子了。此次入京,我不知能否全身而退,只怕到時候,又會牽累你傷心了。”
傅司錦看著眼前眉目清朗的白衣僧人,鼻尖酸楚,目中迅速模糊了一片。
原本霧氣般的細雨似乎下得大了些,密密匝匝的落在肩頭,透過輕薄的春衫,滲進衣內,帶起一陣微寒的戰栗。見他落淚,傅同儒仍只是極為克制的拍了拍傅司錦的肩膀,輕聲道:“我想獨自在此與你父親說說話,司錦,去找岳霖吧,腳步快些,不要回頭。”
傅司錦默默的轉過身,朝岳霖回避的方向走了幾步,突然發覺不對,震驚的轉過頭去,只見纏著雨霧的竹林間,一支朱紅長箭破空而來,點穿了傅同儒雪白的僧衣。
傅同儒半跪在兄長碑前,笑著抬頭,看向長箭的來處,喚了一句:“沈娘。”
碧色的林竹海輕晃,林中緩步走來一位鬢發霜白的高挑婦人,面色沉冷,手中握著一把重弓,眉目英烈,依稀能看出年輕時的颯爽英華。沈娘濕著衣裙,冷眼望著仍是青年模樣的傅同儒,緊緊攥住手中的弓箭,咬牙道:“傅同儒,當日你離京時,我便告訴過你,不要再回來,否則我定用這把朱弓取你性命。想來你在寒山寺待久了,已經忘了我曾說過的話了。”
傅司錦驚駭的撲到叔父身前,想以肉身擋住那婦人的第二次襲擊,口中更是聲嘶力竭的開始喊著岳霖的名字。原本岳霖不該走遠,不知為何卻始終沒有回應傅司錦的呼喊。
雨水漸大,凝成水滴,淅淅瀝瀝的砸下來,將衣物徹底浸濕。傅同儒眸色柔和的看著擋在自己面前的傅司錦,臉上滑下數滴沁涼的雨水,輕聲道:“司錦……你讓開。”
傅司錦兩眼猩紅,身上已經濕透了,卻仍張著手臂寸步也不肯讓,哽咽著喊道:“叔父!我如何能讓!這婦人是為你性命而來,我如何能讓她在父親墓前傷你性命!”
傅同儒眼中憐惜的神色更深,捂著仍在汩汩流血的傷口,朝已經舉弓的沈娘道:“沈娘,這是你我的恩怨,與這孩子無關。我雖不知你如何得知我會來此祭拜的消息,卻也知道,你能設法攔得了繡衣衛一時,卻攔不了一世。今時不同往日,我身無牽掛,你卻有兒孫滿堂。且聽我一句,走吧,若要我性命,待今年春試結束后,我給你便是。”
沈娘不復年輕的面容一頓,握著弓箭的手正要放下,便見眼前一道銀光閃過,腕上已經多了個血肉模糊的小洞,手上的弓箭也因吃痛掉落在了地上。
“可惜了……”一身紅色軟甲的吳瑜手持千機弩,笑吟吟的從山坡上的松樹頂一躍而下,幾個縱越間,輕輕巧巧的落在了傅司錦身側,沾了雨水的面容更顯美艷,淡聲道,“沉夫人,你今天是走不了了。你,還有你帶來的那群人,要么死在這里,要么立刻放下武器,同我往都尉府走上一趟。”
沈娘滿額冷汗混在雨水間,叫人難以察覺,她扯了張手帕將傷口包住,冷笑道:“都尉府?我若與你往都尉府走上一趟,同死在這里又有什么區別?只怕死在這里還能少受些磋磨!”
吳瑜點了傅同儒身上幾個大穴,又將隨身帶的創藥交給傅司錦,這才抬頭看向沈娘,美艷動人的臉上仍是嫵媚淺笑,口中卻道:“沉夫人,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我又是誰?我告訴你,你今日敢走一步,我就敢一弩把你射個對穿,你今日有半分自盡的念頭,我明日便敢屠了你沈邵兩氏在惠州的滿門。我只問你,你信是不信?”
沈娘瞪大雙眼,怒道:“你敢!”
吳瑜這回是真笑出了聲,一手仍抓著千機弩,一手掐在腰上,在漸大的雨勢中笑道:“我有什么不敢?你不過一介江湖平民,我卻是陛下御筆親封的繡衣衛指揮使,想要你一家人性命又有何難?你此刻倒怕連累家人了?自惠州一路上京的路上怎么沒怕過?一箭射穿春試主考官時怎么沒怕過?我實話跟你說,你跟我走這一趟是走,你若不走,我射斷你手腳,拖著你走也可,左右不過多費些功夫罷了。”
說話間,岳霖和幾個埋伏的繡衣衛擺脫了殺手的糾纏,渾身浴血,行走間被雨水洗下一地微紅。他眉目間殺氣森森,見傅同儒受傷,岳霖眼中殺氣更盛,手里攥著瀲月刀正要上前,傅同儒開了口,低聲道:“岳霖……住手。沈娘,告訴小郡主她想知道的,然后走吧。”
他面色慘白,臉上被雨水淌出道道溝壑,說話時卻仍是平靜的,吳瑜站在傅同儒面前,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只是看著面前臉色慘白的沈娘,淡淡的笑。沈娘終究還是心有顧忌,閉了閉眼,說道:“我今日方到京都,在客棧落腳時收到飛箭傳書,說今日傅同儒會出現在此地,這是我唯一一次能殺他的機會。我雖心有疑慮,卻不想放過等待多年的機會,便提前在此埋伏等候。”
吳瑜若有所思的撫了撫下巴,問道:“箭矢與傳書何在?”
沈娘心知自己不可能再為胞姐報仇,面色恢復了冷淡,答道:“在客棧里放著,我既有殺人之心,自然不會隨身帶著東西礙事。”
吳瑜側臉看了一眼傅同儒,輕嘆了口氣,調轉回頭,向著身邊的下屬道:“你押著沉夫人回一趟客棧,查了該查的,挑幾個人親自押她回惠州。我聽說沉夫人的父母尚在,你給我帶個口信,沈家人即日起不得入京中半步,否則,死生自負。”
那下屬聽令而去,押了沈娘下山。
傅同儒被射穿肩窩,殷紅的血液淹染了半邊僧衣,又被雨水洗入墓前的石板上,看著極為駭人。吳瑜撐了下屬送來的雨具,伸著手撐在傅同儒頭上。岳霖單膝跪在傅同儒身邊,擰著一對英挺的劍眉,將傅同儒身上的僧衣脫了,為他裹肩上的箭傷。傅同儒雖然出了家,但畢竟是世家養大的貴公子,半生沒吃過這樣的苦頭,聽到吳瑜對沈娘的處置后便松下精神,一力咬牙忍痛去了。
岳霖為傅同儒裹好傷處后,便將他密密實實的裹進蓑衣中,冒雨送下山去了。傅司錦身上沾了許多血,臉色雪白的站在父親墓前,也不管袍角滴著紅水,緩緩地坐了下去。吳瑜也沒走,默然站在他身側,輕聲道:“你叔父不會有事的,不必太過擔心,你一人留在此處不妥,同我下山吧。”
傅司錦苦笑了一下,應道:“好。”
另一邊,郁溫言已經收到了傅同儒在傅氏陵園遇刺的消息。他的反應要比吳瑜快得多,當即便派人將沈娘落腳的客棧翻檢了一遍,將沈娘留在客棧中的箭矢和布條取了回來。
那箭矢和布條都極為普通,看不出半點異樣,郁溫言也知道對方老謀深算,必然不會在此露出馬腳,便立即命人將證物送了回去。
這一場春末的雨下了很久,直到黃昏時,才漸漸停下,露出天邊瑰麗的云霞。
掌燈時分,出去探聽消息的百里遠回了醫館,面目沉凜,顯得極為凝重。他直接找到了尚在書房處理消息的郁溫言,稟告道:“公子,出事了。同儒大師此刻正在都尉府中昏迷不醒,據內線傳出的消息,似乎是沈家夫人射出的箭上沾了毒,以至于同儒大師高燒不退。沉夫人被押進了都尉府大牢,挨了幾番拷打,仍說不出箭上的毒名與解藥。”
郁溫言舉著的毛筆頓在空中,落下一粒豆大的墨珠,在桌上的信紙上渲染開來。他把毛筆擱在架上,問道:都尉府中想來已經戒嚴,你可曾探聽到吳瑜和岳霖作何打算?
百里遠擰緊了眉,說道:“不曾。同儒大師今日前往傅氏家陵祭掃的行程極為隱秘,連我們的人都在今日才探得一二消息,因而同儒大師在陵園受傷的消息并沒有多少人知道。如今春試在即,京都中容不得半點風波,想來兩位大人必然會先壓下消息,再行打算。”
郁溫言臉上的表情也凝重起來,沉聲道:“沈氏在江湖上也算是個大家,教出來的當家主母自然不會是個會在箭上沾毒的陰狠小人,只怕其中另有乾坤。你即刻通知下去,讓人開始排查沉夫人進京路上的異常之處,事態緊急,萬分不可錯漏。”
百里遠應了聲是,即刻便推門出去了。
他離開后不久,百里約又敲了門進來,神情有些微妙,只輕聲說了一句:“公子,繡衣衛副指長使吳瑜大人來訪。”
郁溫言一驚,瞬間便意識到了什么,迅速起身出去。
他身上穿著青色的常服,走到醫館的正廳時,神色已經調整成恰到好處的驚訝,快步上前,端端正正的拱手一禮后,才問道:“大人暮時來訪,所為何事?”
吳瑜面上已經沒有了素來偽裝的嫵媚笑意,表情沉冷,迅速開口道:“郁公子,我今日有樁差事急需你出手相助,不知公子可否隨我往都尉府走一趟。”
郁溫言怔了怔,點頭應允,回身取了個箱子后,便跟著吳瑜上了一輛熟悉的青頂馬車。車內,蘇慕華一身暗色衣裙,坐在馬車正中的位置上,看向正要進入車內的郁溫言,神色柔和。郁溫言萬萬沒想到蘇慕華此時竟會出現在車內,一時有些發怔,直到啟動的馬車險些將他晃出去時,才回過神來,尷尬的在吳瑜對面坐下,一雙手緊緊的抓住座下的木板,以免馬車搖晃時沖撞到身側的女子。
空間窄小,蘇慕華施不得禮,便點了點頭,輕喚了一句:“郁公子。”
郁溫言同樣點頭示意,默默坐在原地,一雙手因為過度用力而顯得得有些青白。
因態緊急,馬車被車夫趕得極快,不多時,便從都尉府的偏門直接進了府中。吳瑜心急,囑咐了蘇慕華一句慢行,便火急火燎的拉著郁溫言往客院而去。他身上還背著藥箱,箱中的瓶瓶罐罐順應著郁溫言的動作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雖不合時宜,卻還是逗得蘇慕華一笑。
等蘇慕華走到客院中時,郁溫言已經把脈完畢。他檢查完同儒大師的眼皮,四肢和胸口后,起身看向吳瑜,表情嚴肅的說道:“此毒名為夕顏,是為劇毒,雖不至于見血封喉,卻極為陰損,可使人飽受折磨而死。”
吳瑜看著煩躁,不耐道:“我沒問你這毒叫什么,我只想知道你能不能解這毒?若你解不了,誰能解,如何解?你跟我說這些沒用的做什么。”
郁溫言吸了口氣,輕聲道:“此毒無解。”
吳瑜瞳孔驟然一縮,雙拳緊握,問道:“無解?即使是有解藥也解不了?”
郁溫言眸色沉冷,慢慢的說道:“夕顏之毒,取自一種花名,寓意只有一夕之顏,中毒者往往黃昏發病,天明命竭,因而得名。此毒之陰損便在于根本沒有解藥,縱使是我,也只能將毒性發作的時間延緩數日,不能救人性命。”
吳瑜擰眉沉思許久,才道:“你能將毒性發作的時間延緩多久?”
郁溫言當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冷靜道:“三日。”
蘇慕華聽到這里,走到桌旁站定,側過臉問道:“郁公子,此夕顏之毒,若有藥王谷的碧華丸做底輔以施救,可否能將毒性延緩更久一些?”
郁溫言因她突然的靠近僵硬了半邊身子,卻只克制的點了點頭,答道“七日。”
蘇慕華若有所思的閉了閉眼,復又睜開,看向吳瑜:“我此次入京,隨身帶了一瓶碧華丸在身。眼下事態緊急,我的意思是,先由郁公子用碧華丸施救,將毒性延緩個七日,等藥王谷主入京再行打算,你看如何?”
吳瑜知道眼前的境況幾乎不容她猶豫,閉了閉眼,有點疲憊的揉了揉太陽穴,低聲道:“這件事,我做不了主。他的侄子傅司錦正在此處,你且稍等片刻,我去和他談談。”
不多時,已經換下染血官服的傅司錦走了進來,先向蘇慕華行了一禮后,才凝神看向眼前滿目憐憫的郁溫言,臉上明顯一怔。
他顯然沒有料到,和昔日舊友的重逢,會是在這樣情況下,心緒一時更加翻涌,卻還是強忍著先拱手行了一禮,這才強忍著喉中的哽咽聲問道:“吳大人已經將情況與我說過,但我仍想親口一問。夕顏,確實無解嗎?確實……只能有七日嗎?”
郁溫言閉眼輕嘆,點了點頭。
傅司錦卻漸漸平靜下來,垂首行禮道:“請施救吧。”
郁溫言抿了抿唇,眼神落在蘇慕華臉上,又快速移開,語調微微上揚,凝聲道:“我需一副銀針和燒針的燭火,行針時需全神貫注,房內留人不能超過三個。”
吳瑜點了點頭,吩咐旁人去準備郁溫言需要的工具,自己扶了蘇慕華,退出了房間。
房內只剩昏迷不醒的傅同儒、郁溫言和傅司錦三人,傅司錦兩眼通紅,默默的站在屋子的角落,一言不發的看著郁溫言在傅同儒躺著的床前忙碌,心底一片空茫。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聽見兩聲指節敲擊木板的脆響,定睛望去,卻是滿頭大汗的郁溫言。
傅司錦趕忙從自己茫茫然的心境中掙脫開來,細看郁溫言遞過來的另一張紙,照他紙上的要求忙碌起來。不知過了多久,傅同儒額上的虛汗總算少了些,臉上病態的潮紅消退了大半,呼吸也平穩了許多。傅司錦看著眼前的情景,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默默在床邊呆站著。
蘇慕華與吳瑜、岳霖站在廊下,靜靜看著院中的葡萄架出神。
過了一會兒,吳瑜才道:“日前你提醒我要注意惠州方向來人時,我倒也有防備,只卻沒料到來的人會是沈家嫁到邵氏的主母……真是,陰錯陽差。”
蘇慕華低低的嘆了口氣,說道:“我也只是很久前,在聽夫君提起傅司錦時,順帶聽他說了兩句同儒大師的舊事罷了。他也只是聽說,因而說的并不清楚,只說同儒大師年輕時似乎曾與惠州的一位姑娘有過恩怨,立誓有生之年不再進入京都。當年傅同恩大人葬儀時,大師回京也受到了刺殺。只是當時同儒大師還沒有如今這般盛名,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
岳霖冷笑了一聲,接道:“看來這一次幕后謀劃之人,是很清楚這一場恩怨的。否則,主副考官的名單昨日剛公布,遠在惠州的沈氏怎么可能會今日便抵達了京都,還那么恰到好處的抓住了大師唯一一次離開都尉府的機會?且把目光放遠些,想來此次主謀,定然是當年與大師同輩之人。”
三人在廊下繼續交談了片刻,大概確定了幾個可疑的人選后,便不再多言,靜靜地聽著房內的聲響,默默等待房門打開的時刻。
也許是身在其中的人感覺不到時間流逝的關系,等傅司錦打開房門時,才發現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暮色四合的庭院如今夜色深沉,院中的人也少了,只剩下個吳瑜和岳霖。兩人面色嚴肅的立在廊下,聽見房門打開,立即便走了過來,關切的問道:“如何了?”
傅司錦說不出好壞來,搖了搖頭,將兩人讓進屋內。
郁溫言正在床邊收拾著器具,見二人一前一后的進來,不等他們詢問,便極為平靜的點了點頭,示意他們延緩毒性成功。他在紙上留了幾個方子,配合著碧華丸服用,原本能解百毒的丸藥,如今傅同儒需日日服用一粒,才能勉強保住性命。
長時間的施針對郁溫言也是極為耗費體力的事情,他臉色慘白,看起來比躺在床上的傅同儒還要憔悴幾分。吳瑜看著心里不忍,便讓人在院中打理出了另一個房間,容郁溫言休息片刻。郁溫言素來極有自知之明,心知自己此刻的體力怕是連馬車都難登上,便沒有拒絕。
等郁溫言離開房間后,吳瑜才走到傅司錦面前,伸手緊緊攬住了他的肩膀。
傅司錦偏過頭看了她一眼,苦笑一聲,道:“我真不知自己是不是應了什么孤寡一生的星命,身邊真是半點也留不住人。”
岳霖心情復雜的坐在傅同儒床邊,聞言回身道:“你說的這是什么話?怎么就孤寡一生了?是我安排得不夠妥當,叫人鉆了空子……”
吳瑜不愿岳霖如此自責,沉聲道:“同儒大師的行程定然是一早就被泄露出去了的,師兄便是安排得再妥當,想也是無用,就別再苛責自己了。”
三人默了默,沒再說下去,默默在房中坐了一會兒后,傅司錦將打算守夜的兩人趕了回去,自己獨自在傅同儒旁邊守了一夜。
次日,傅同儒從昏睡中醒來,便看見一夜未眠的傅司錦坐在自己床邊,滿目紅絲的絞了一塊帕子,正要給自己擦汗。他只以為自己是因為箭傷發熱昏睡,并沒有想得更深,有點好笑的調侃道:“不過一夜未見,小侄兒你怎么就老了好幾歲了?”
傅司錦沒有接腔,直到傅同儒訝異著再問,才將他中毒的事情說了出來。
沒想到,傅同儒絲毫沒有表露出任何異色,只沙啞著嗓子,奇道:“夕顏這東西……本該無解才對啊?好生奇怪,照你所說,京中竟然有人能解出夕顏了嗎?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等等,那大夫仍在都尉府中嗎?你把他叫來問問,認不認識一個叫瑕爾的人?”
傅司錦苦笑著搖了搖頭,說道:“叔父,究竟是我沒說清楚,還是您聽錯了?那位大夫并未將您身上的夕顏解除,只是延緩了毒性發作的時日罷了。”
傅同儒倒是坦然,笑道:“今日有延緩毒性的法子,明日便可能解出夕顏嘛,一樣一樣,差不離的。多虧了這大夫,我好歹撿回七天的命,能趕上明日入龍淵閣的儀式。你且告訴小郡主,夕顏這東西極為稀少,不是沈家人能輕易得到的東西,叫她萬萬別為難沈娘。”
傅司錦心中的悲戚被傅同儒的淡然沖淡了不少,當下嘆了口氣,應道:“叔父,你都生命垂危了,怎么心心念念的還是這位沉夫人?”
傅同儒的眼瞳沉了沉,沒有即時應聲,只道:“那一箭,本就是我應受的罷了。”
傅司錦看出些什么,沒再細問。
四月初六,春試主副考官入龍淵閣出題,傅同儒換了身格外飄逸的白色僧袍上了朝堂,看不出半點中毒的跡象,樂呵呵的調侃著幾個久別重逢的故交,進了即將密閉十天的龍淵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