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故夢零落
- 鴻鵠志
- 代琮
- 9115字
- 2024-11-11 14:54:15
春末夏初,繁花漸謝而綠蔭更濃,林深處,已有隱約蟬鳴。
小荷點點的清澈湖泊中,身著淡色長衫的年輕男子靜靜的站在懸掛著白紗的涼亭上,背著左手,另一只手隨意的捻著支草桿,漫不經心的搖晃著,去逗站在架上的鸚鵡。
那鸚鵡只有嬰兒的拳頭大小,毛色柔軟鮮亮,一對黑曜石般的眼珠俏皮的左右轉動,嫩黃色的鳥喙追逐著草桿劃過的痕跡。它笨拙的左右挪動著爪子,一邊追著草桿,一邊還會時不時的歪著頭看一眼逗它的人,追累了便撲棱著翅膀叫兩聲,聲音嘹亮,清脆好聽。
見愛寵歪著小腦袋叼住草桿不放,青年忍俊不禁的輕笑出聲,將草桿團在手心,伸了一根指頭摸摸它毛絨絨的頭頂,輕輕道:“小家伙,什么時候學會耍賴皮了?嗯?”
小鸚鵡松開叼著的草桿,拍打著翅膀叫了幾聲,好像在反駁主人對自己耍賴皮的評價般,動作間靈性十足,看起來分外逗趣。
青年溫和俊朗的臉上笑意更盛,手指順著小鸚鵡的絨毛劃到它的喙下,正要說話,便聽身后有腳步聲急急走來,單膝跪倒在他身后,沉著聲音稟報道:“二公子,出事了。家主派人從宮內傳來消息,說今日同儒大師照常入了龍淵閣,看起來……并無大礙?!?
王清之的動作一頓,轉過身看向來人,眉心輕擰,問道:“并無大礙?”
王奇雙手抱拳,維持著單膝跪地的動作,回道:“是,二公子?!?
王清之捻著手里的草桿,思量一會兒,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不僅沒有生氣,還低聲笑了笑,說道:“好,我知道了,你起來吧。夕顏如此奇毒,竟也有能人可解了么?這一遭倒是我失策了,應當更狠辣些的……父親可還有消息傳出來?你此刻一并說了,也好容我回房盤算盤算?!?
王奇起了身,聞言拱了拱手,恭恭敬敬的回道:“家主交代,此次春試圣上心中已有決斷,令二公子不可攖其鋒芒,其余并無吩咐?!?
“果然……”王清之淡笑著理了理衣袖,取了亭中石桌上的一杯清茶抿了口,緩聲道,“你回父親一聲,就說我知道他的意思了,近幾日會安排下去,請他不必憂心。另外,你且查查,同儒大師遇刺當日,京中有哪個醫館的大夫曾入都尉府診治。別的也就罷了,若京中真出了個能解夕顏的人,倒是件好事,若能招攬,便隨他開條件,若不能……你應知道如何處理?!?
王奇應了聲是,拱著手退了下去。
等王奇的背影消失在林木掩映間,王清之才重新回過身去逗弄架上的小鸚鵡。這一次,他臉上再也沒有了方才清風霽月般的溫柔,撫弄小鸚鵡的動作也越來越重。最后,只見王清之柔和的卡住小鸚鵡的頭,兩指捻動。小鸚鵡不明所以,還以為是主人表達愛意的撫弄,撒著嬌蹭動青年虎口處的皮膚。王清之感受著指間柔軟的癢意,冷淡的臉上重新露出笑容,手上卻用了巧勁兒,輕輕一擰。
他的指縫間傳出一聲鳥類短促而凄厲的哀鳴后,再無聲息。
王清之單手握著尚未僵硬的鸚鵡,揉弄著幼鳥尸身上細膩的碎羽,淡笑著將手一松,讓掌心的鸚鵡掉在了地上。他凝視著地上那團失去了色彩的小毛球,一刻鐘前還在他指間撒嬌的活物如今死氣沉沉的躺在地上,作為動手的人,王清之臉上并沒有出現什么特殊的情緒。沒有發泄情緒后的愉悅,也沒有任何愧疚悲傷,他彬彬有禮的微笑著,一雙漆黑的眼睛卻仿佛兩顆散著寒氣的冰球。
過了一會兒,王清之眼底的寒氣漸漸消退,不再看地上那只死去的幼鳥。他轉過身,慢條斯理的出了亭臺,順著亭前的水上棧道,悠悠的走向綠植掩映后的建筑。
他一邊走,一邊思慮著如何將王家的觸角從春試這譚已經徹底渾濁的水中拔出來,神色清朗,心中卻轉瞬間繞過萬千關節。正要進書房時,素來在身邊隨身伺候的小侍從前庭過來,走到王清之面前,向他行了個禮后,方低聲道:“二公子,婉姨娘從本宅過來了,正在廳中等候?!?
王清之伸手推門的動作頓住,臉色也沉了下來,凝聲道:“她來做什么?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的,婉姨娘怎么能出得了王家本宅的門?誰讓她出來的?”
小侍清秀的眉眼間閃過一絲慌亂,垂著頭,恭敬道:“婉姨娘是奉了主母的命令出的本宅,說是……主母體恤二公子為家主分憂辛苦,特許婉姨娘前來與公子相見?!?
王清之冷笑一聲,面上浮起些風雨欲來的怒意,又強自壓下來,道:“知道了,送婉姨娘回本宅時,去管家那里支幾件綢緞古玩回去送給后院幾位夫人,順便替我帶幾句話回了主母,具體要說什么,應該不用我再一字一句的教你了吧?”
小侍點了點頭,拱著手退了下去。
王清之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思考著本宅那位主母此舉背后的深意,心中怒極,面上再也撐不出淡然的笑容。他深深的吐納幾回,將胸中沉郁的濁氣排出,心中滔天的憤怒漸漸平息,最后化成一點近乎凄涼的無奈,拂袖往前廳而去。
前廳里,一身錦繡的婦人坐在鋪了軟墊的椅子上,神色凄惶,不安的看著門口,桃花般嫵媚動人的妙目盈滿淚水,看上去楚楚可憐。見愛子一身輕薄衣衫自外匆匆而入,婉姨娘終于還是沒能忍住,低聲哭泣著喚道:“清之……”
王清之一進門,便看見生母滿目淚水的模樣,心里一緊,上前幾步,柔和的握住婉姨娘的手,低聲道:“阿娘……難得能在兒子的府中相見一場,母親為何哭成這般模樣?可是在本宅中受了什么委屈不成?妹妹可還好嗎,是妹妹心疾又犯了嗎?”
孫婉寧聞言眼淚更急,只拉著兒子的手,哽咽著急道:“清之,阿娘并未受什么委屈,你妹妹也安然在府中養著,并未再犯心疾。我此次求了主母出宅,只是因為聽聞,聽聞傅家同儒公子遇刺,命在旦夕,你且告訴阿娘,此事可與你有關?”
王清之臉上的表情一頓,凝重了些,沉聲道:“阿娘,你向來不問世事,只愛在后宅中念經求佛,何故會知道這些?想來定是本宅中誰在你面前嚼了舌根了。我確實在父親的授意下開始替家中辦些事情,卻從未摻和進同儒大師遇刺之事中,母親卻是何來此問?”
孫婉寧從袖中取了張軟帕,輕壓了壓淚意,低聲道:“前幾日你父親在我房中留宿,我聽他隨口提了幾句罷了。清之,我知道,你是庶子,從小到大受了許多委屈,阿娘又是個爭不贏斗不過的性子,終究沒能力讓你被你父親重視著長大。你一直都是個心思縝密的孩子,我聽你父親說,此次在京中行刺同儒大師的人,是從惠州上來的沈家人,便知道此事與你定脫不了干系!當年你便怨怪過阿娘,為何與人為妾,又聽你外祖抱怨過當初退婚的傅氏……”
王清之沒再聽下去,凝聲道:“阿娘,慎言。”
孫婉寧未出嫁前也是京中頂有名的才女,見親子如此,還有什么猜不出來的,才壓下去的淚意便又在眼眶里熱了起來,泣道:“清之,我與你說過多少次,當初的退婚,雖然提出退婚的是傅家,最后點頭的是我,決定嫁與你父親為妾的,也是我,同傅同儒并無干系。你外祖說的所謂傅同儒為了沈家女才退了婚約之事并不是真的,只是為了保全我的顏面說出來的假話罷了。昨夜你父親在我面前贊你心思活泛,竟能設計出如此借刀殺人的法子來,我卻是徹夜難眠,愧疚不安?!?
王清之早已屏退左右,此刻既然被生母說破自己的謀算,便也沒再遮掩,淡淡道:“阿娘,那不過是我年少時的氣話罷了,哪里就值得您記掛至今了?我對同儒大師并無私怨,此次謀劃,也只是為了家族利益罷了。今年春試的暗局,父親交給了大哥謀算,我并沒有涉入其中,只是大哥派人前往寒山寺行刺同儒大師失利后,我才想法子將這差事攬了過來罷了。如您所說,我不過是家中庶子,若想為您與妹妹掙個好前程,自然該不擇手段些,才能得父親青眼。”
孫婉寧松開兒子冰涼的雙手,含著淚退了幾步,坐在椅子上,神情恍惚的輕聲道:“清之……當年我與傅同儒的那場婚約,本就是場設計罷了。因我的一己私心,讓前程似錦的傅家二公子明珠蒙塵,還間接害死了他最珍視之人,惠州沈氏的大小姐,沈白心。多年來,我一直覺得心中有愧,卻沒想到有朝一日,我的兒子會利用這些陳年舊事,讓我愧上加愧?!?
王清之攥了攥拳,勉力笑道:“阿娘何故如此,既是陳年舊事,又何必如此縈繞于心呢?是兒子不孝,讓阿娘憂心了。阿娘放心,今日父親在宮中傳出消息,言道同儒大師雖然遇刺,但似乎是施救及時,并無大礙,今日已經順利的進了龍淵閣。”
孫婉寧拭淚的動作一頓,抬頭望向兒子,面上終于出現些喜色,道:“果真并無大礙嗎?清之,你萬萬不可再欺騙阿娘?!?
王清之低低的笑了笑,上前兩步,單膝跪在母親面前,說道:“自然是真的,消息是王奇方才傳過來的,還能有假?父親已經下令,命我盡快將王家從春試這場亂局中摘出來,想來大哥在寒山寺失利后,父親已經不再那樣信任他了,因此才會把這件事情交代給我?!?
孫婉寧信了兒子的話,她輕輕撫摸著他的發頂,嘆息般道:“清之,你有上進之心,阿娘自是喜悅的。你須得知道,娘親與你妹子并不是多么渴求富貴的人,你不必逼迫自己做些不愿意做的事情。你啊,平安康健,比什么綾羅綢緞都使母親開心,你可明白?”
話說到這里,母子倆終于了卻嫌隙,細細的說了幾句貼心話。
孫婉寧向來最心疼這個幼時開始便沒在她膝下長大的兒子,今日在王家老宅時便親自備了許多王清之愛吃的菜式糕點帶來。兩人說完話后,孫婉寧便叫自己的陪嫁嬤嬤將帶來的食盒送了進來,慈愛又溫柔的拉著兒子坐下,母子倆一同吃了頓飯。
王清之將母親送出府時,已是明日西斜的時刻。孫婉寧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長子,心里極為不舍,上了馬車還拉開簾子,哀切的看著面前豐神俊朗的青年,柔聲叮囑道:“清之,阿娘不在身邊的時候,你一定要好好照料自己……莫為你父親交代的事磨壞了自己的身體,知道了嗎?”
“知道了,阿娘。”王清之不敢在母親面前露出軟弱的情態,怕惹得本就傷感的母親更加難過,只淺淺的笑著,應道,“我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知道如何照料自己。等我將手頭上的事情忙完了,便回老宅中看您和妹妹。天色將晚,阿娘回去吧。”
孫婉寧也知道自己不能再久留,深深地看了長子一眼后,終于放下了簾子。馬車緩緩駛動,帶著孫婉寧離了王清之成年后在京都內獨自開辟的府邸,緩緩地往王家老宅駛去。
馬車走到青龍大街的主街上時,迎面傳來一隊急促的馬蹄聲,孫婉寧端坐在馬車中,感覺到馬車突然一個拐彎后,堪堪停下來,將她甩倒在車內,撞得手臂生疼。她自幼便在京官后院中被嬌養著長大,何曾吃過這樣的苦,撩開袖子一看,已是一片青黑,不由怒道:“怎么回事?”
車夫不敢掀開簾子,也是驚魂未定,聽向來溫柔的婉姨娘如此怒聲發問,趕忙在車外回道:“稟告婉姨娘,方才有一隊繡衣衛由吳大人帶領著往城門而去,速度太快,險些撞上馬車。小的雖盡力規避,卻還是驚擾夫人了,請夫人恕罪?!?
繡衣衛?孫婉寧心里一緊,連忙問道:“你可看清楚了?吳大人領著的繡衣衛,究竟是往城門而去還是往二公子的府邸而去?”
車夫還未答話,馬車的簾子便被孫婉寧的陪嫁嬤嬤給掀開了,兩鬢白發的老人彎腰進了馬車,滿目警示的沖著主子輕輕搖了搖頭。孫婉寧也知道自己失態,穩了穩心中的懼意,低聲吩咐道:“既是事出有因,那便罷了,速速回本宅去吧,不要在此多加逗留?!?
車夫應了聲是,重新駛動馬車。
另一邊,正準備帶著一隊繡衣衛出城的吳瑜并沒有將那輛匆忙閃避的馬車放在心上,如今她心里只纏著同儒大師中毒一件事,半分容不下其他。
從知道同儒大師中的那一箭上沾著毒開始,吳瑜便立刻想到了與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藥王谷,同時也想到了相交甚密的蘇慕華。蘇慕華得知事情經過后,當即便命人出府去聯系藥王谷在京中的秘密駐地。巧合的是,原本遠在雍州的藥王谷谷主因事入京,正在京都邊上的一個郡城中逗留。
同儒大師中毒消息傳出去后,藥王谷谷主即刻便開始趕往京都。吳瑜算算他們的腳程,想來應會在入夜后抵達,便帶了幾個屬下假作出城公干,暗中在京都城外相迎,好將他們秘密帶入京都,不被閑雜人等借題發揮,影響此次春試的出題。
吳瑜風風火火的出了城后,從藥王谷至京都逆向而行,終于在夕陽盡逝的時分,接到了滿面風塵的藥王谷谷主,何夕。
何夕十年前從師傅手中接過藥王谷,如今已是二十有六的年紀。因此次事出從權,他身邊并未帶隨身侍從,獨自騎馬如今。正匆忙趕路時,何夕遠遠看見一道馬隊從京都方向急速而來,便提前勒馬,等著來人到了自己面前。
吳瑜早就從各個渠道里聽說過這位年輕有為的藥王谷主,但此次卻是第一次與他相見,見那一身春衫的俊朗青年站在馬下等候,方一勒馬便滑下馬背,利落的抱拳行了個禮,喚道:“在下繡衣衛副指揮使吳瑜,見過谷主?!?
何夕自然也聽過這位“京都第一女閻王”的盛名,同樣拱手行禮,笑道:“吳大人不必如此多禮,喚我一聲何夕便可?!?
吳瑜從善如流,叫了一句何谷主。
兩人相視一笑,沒再多加寒暄,各自上馬,徑直往京都而去。
進城前,吳瑜將早就準備好的繡衣衛衣物給他換上,又命屬下將何夕俊雅出塵的臉龐稍作掩飾,將他藏在繡衣衛的隊伍里,入了京都城門。為了不被人察覺端倪,吳瑜還將一個繡衣衛留在城外,以免在數量上露出破綻。
當日夜深后,吳瑜帶著何夕避過耳目,一路暢行,進了位于宮城東南角的龍淵閣。因為春試出題的關系,昔日人煙稀少的龍淵閣被層層戒嚴,包的仿似一個鐵桶般。
自同儒大師中毒后,吳瑜便沒睡過個整覺,此時臉色并不好,白皙的皮膚上兩彎青黑掛在眼下,表情沉重。她微微蹙著眉,帶著何夕穿過最后一道由繡衣衛設就的戒嚴,推開龍淵閣給幾位主考官用于生活起居的殿門時,差點沒被殿中的場景生生氣出病來。
只見正殿中,本該被放在正中象征著國學的金竹簡被人挪在殿角,而原本用于置放金竹簡的桌上擺了一個泥爐,爐上烘著個大開口的煲子,正咕嘟咕嘟的煮著一鍋暗紅色的東坡肉。爐子的旁邊還擺著幾個白骨瓷盤,放著幾把鮮嫩的蔬菜,看上去清脆欲滴,極為誘人。
傳聞中博學多才的同儒大師舉了兩根筷子,正彎著腰翻動爐中的肉塊,他訝異的看著突然推門而入的吳瑜,認出她后,臉上突然露出些不務正業的傻笑來,揚聲道:“誒呀是你啊,小郡主來來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來坐來坐,同你父親坐在一處,一起吃??!”
吳瑜聞言眼神一挪,便在桌子的左側看見了正掩著唇低聲咳嗽的父親,禮部尚書吳弼恂。而桌子右邊,毫無疑問就是一臉坦然的傅司錦。
想到自己在宮外徹夜難眠的焦心,吳瑜:“……”
被吳瑜擋住視線的何夕一臉疑問的看著僵在門口的吳瑜,微微側過身體,看清殿中的情景后,一陣無言忍不住低笑出聲。他設想過很多次同儒大師的現狀,萬萬沒想到大師竟會平常至此,一點都沒有在天下讀書人心中的圣地的矜貴,餓了便淡然的架鍋煮肉,還順手把以剛正耿直聞名的禮部尚書吳弼恂和侄子傅司錦也拉下水,一同在滿室書香中引火開葷。
吳瑜眼神幽涼的在自己父親身上打了兩個轉,重新落在同儒大師身上,冷聲道:“大師,我記得你是出了家的人吧,不用吃素的嗎?”
傅同儒哈哈哈哈的笑了幾聲,頂著一張少年郎般愉悅的臉龐,調皮的笑道:“吃素的啊!不過啊,我出家這許多年,也真是吃夠了素了,這不眼瞧著命不久矣,抓緊時間破一次戒么?你們啊,便是年輕,沒什么見識。你們肯定不知道吧,佛教自傳入大翰來,并沒有僧人必須食素的規戒,都是后來大翰的僧人自己平白增添的許多繁文縟節罷了?!?
吳瑜將悶笑不已的何夕讓進室內,回身將殿門關上。傅同儒見她身后又走出一個極好看的后生,放下筷子,笑瞇瞇的拍了拍旁邊的一臉不自然的吳弼恂,問道:“恂哥,這便是你的女婿么?長得倒是一表人才,看著是個好孩子?!?
吳弼恂和傅同儒不同,向來不曾刻意保養過容貌,為顯穩重,還刻意蓄了胡須,因而看著便是個普通中年男子的模樣。被傅同儒這一拍,他藏在胡須后的老臉微熱,搖頭嘆道:“這并非是我的女婿,想來應是蘇夫人請來的大夫吧?”
他不說還好,一說,吳瑜臉上怒氣更盛,襯著她精致艷麗的面容,顯出別樣的艷色來。
眼見這辛辣的美人欲要發作,何夕連忙上前一步,打斷了吳瑜正要出口的怒罵。他恭恭敬敬的作了個揖,道:“在下藥王谷何夕,久仰同儒大師大名?!?
他才歷經過一場奔波,面上難免有些疲倦,此刻身著著繡衣衛挺拔的束腰制服,顯出一股平時沒有的英氣來。傅同儒有些訝異的細細看去,覺得這青年的面容模模糊糊的與記憶里的一張面容重合起來,便開口問道:“你是藥王谷的誰?今夕是你什么人?”
何夕忍著笑又是一個長揖,道:“稟大師,今夕便是家父?!?
傅同儒表情一僵,啞然許久后,撫掌長嘆,道:“今夕竟是你的父親么?這真是,真是……當年我與他在惠州比劍時,曾與他說過,若他輸給我,往后無論是生男生女,都得命名為何夕。沒想到這半點不著調的人旁的不遵,竟真守了這諾言,給你取名叫何夕了,真是不像話?!?
何夕與傅同儒一問一答,恰好將吳瑜滿腹的火氣堵了回去,她悶悶的瞪著父親,滿臉不悅。
傅司錦含笑坐在桌子的右邊,眸光柔和的看著生著悶氣的吳瑜,輕聲道:“好了,玉眉,你別同叔父慪氣了。想來你在宮城外奔波,應該還沒用過晚膳吧?”
吳瑜沉著臉坐下,拿了筷子戳了塊肉硬塞進嘴里,燙得嘶呼兩聲,再穩不住生氣的表情,淚汪汪的將肉嚼碎了吞進肚子里,只覺得肚里一副肝腸都要被燙穿了。傅司錦哭笑不得的倒了一杯酒放到她面前,無奈道:“你吃得這么急做什么,別把舌頭燙壞了?!?
吳瑜吐著燙紅的舌頭喘了口氣,只覺得那口東坡肉掉進肚子里了還燙得厲害,趕緊端了酒杯一飲而盡,方才覺得好受些。
傅同儒和故人之子說完話,轉過臉,笑嘻嘻的看著滿臉通紅的吳瑜,道:“小郡主,好吃吧,好吃得恨不得把舌頭都吃了吧,當年你娘新和公主也可愛吃這一口了?!?
吳瑜沒好氣兒的哼了聲,嘟嘟嚷嚷道:“我才不信呢?!?
傅同儒哈哈一笑,道:“不信?不信你問問你父親不就知道了?”
眼見著吳瑜就要被逗到再次翻臉了,傅司錦趕忙按住她要起身的動作,低聲道:“玉眉,別氣了,你越氣我叔父便越來勁,再鬧下去,可就當真收不了場了。你想,我叔父現在身上還中著毒,你也不能拿他怎么樣,別平白氣壞了身子?!?
傅同儒聞言,故作神傷的嘆了口氣,簡短的嘆道:“侄大不中留?!?
這回面紅耳赤的換成了傅司錦。
幾個人熱熱鬧鬧的吃了頓飯,話題才換到正事上來。吳瑜將眾人吃剩的殘局處理干凈,把飲了些酒格外鬧人的傅同儒押進房里,讓何夕給他看診。
何夕原本就對傅同儒中毒后格外正常的狀態感到驚訝,一把脈,神情中訝色更深,轉頭看著吳瑜和傅司錦低聲道:“你們應當聽說過,夕顏此毒,是江湖中極為陰損的毒。此毒的陰損,不止在只有一夕之間的短促發作,還會讓人慢慢失去五感,最后高熱而亡。藥王谷近幾年只接收過幾位中了夕顏的病人,即使用碧華丹即時服用,也維持不過三日時間。但……同儒大師中毒后,似乎有人用針灸之術強行逆轉了他的經脈,再輔以碧華丹控制毒性,將失去五感的時間延長了數日?!?
吳瑜表情沉郁,問道:“便只能將毒發的時間延長,不能將夕顏解開么?”
何夕不敢回頭去看同儒大師的表情,低嘆了口氣,道:“吳大人,你須得知道,在這世上,不管醫者的醫術如何出神入化,也總會有不能救治的病痛,有不能盡解的毒藥。我只能說,夕顏,便是其中之一。我能再循著之前那位醫者的針灸之術將此毒性延長的更久些,卻是絕對解不了夕顏之毒的。接下來的日子里,大師會漸漸失去五感,膚溫也日漸升高,直到……”
吳弼恂濃眉緊皺,問道:“直到如何?”
“直到五臟六腑也隨之高熱,融成血水,對嗎?”傅同儒攏了攏散開的衣衫,微醺著站起身,拍了拍何夕的肩膀,輕聲道,“沒什么不能說的,小何夕。當年我行走江湖時,便曾親眼見過身中夕顏的人,也知道此毒無解,不過虛拖性命罷了?!?
何夕輕嘆了聲,似乎被傅同儒坦然生死的態度折服,說道:“大師可還有什么生平夙愿未曾實現么?難得來世上走一遭,不知來世幾何,今生還是不要留什么遺憾的好?!?
傅同儒醉意朦朧的眼睛深深的看了眼何夕,說道:“甚好,甚好,你這小郎君,果然有乃父風范。若你能早生幾年,恐也是我命中知己。若說夙愿,我叛離正道半生,并沒有什么特別遺憾的,即使有,也早已入土,再無法彌補一二了?!?
傅司錦一聽便知道說得是他的父親,眼眶一紅,連忙側臉掩飾。
吳瑜呼了口氣,伸出手撫在傅司錦背后,權做安慰。傅司錦背了一只手過去,抓住她布滿薄繭的手,緊緊的攥在了手心。
傅同儒沒再看自己的侄兒,一雙稚子般烏黑透亮的眼睛看向房里閃爍的燭火,醉得后退幾步,躺倒在床上,輕聲道:“……夙愿啊,若一定要說個夙愿,司錦啊,等我死后,你帶我去一趟惠州吧。我有個珍愛無比的故人,埋骨在那處,已有數十個春秋了。我得去看看她,她死之前,我承諾過的,要去看看她,最好同她埋骨在一處,來世再修前緣。”
他像是醉極,也像是累極,平日里說不出的愿望,難以啟齒的希翼與悲傷,就這么夢中囈語般淡淡的說了出來,半點沒有動人心扉的真誠。
但被傅同儒囑咐的傅司錦卻能聽出來,叔父那看似隨意的話語中,究竟藏著怎樣不為人知的深情,只有在即將告別塵世與那人相見時,才能借著酒意透露一二。
吳瑜臉色一頓,看向身邊臉色鐵青的父親,問道:“你們今日出題,進展如何?”
吳弼恂側身看了眼自己捧在心尖寵愛的女兒,一眼便知她有怎樣的打算,卻不打算阻止,只沉聲答道:“同儒大師知道自己中了夕顏后,還未進龍淵閣便將十五個考區的試題準備了雙份出來。我們今日確認修改了其中幾個考題,其他考題并未完全決定?!?
吳瑜看著已經借著酒意睡去的傅同儒,他眉眼清淡,再沒了平日里在面上跳躍的調皮笑意,烏黑的眼睫間凝著幾粒小小的水珠,看上去分外乖巧可憐。誰能想到,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和尚,曾是京都城中肆意打馬疾行的赤子少年。
他曾效仿民間話本中的大俠,掩去自己的姓名,靠著一柄長劍縱情江湖,他曾學著走卒販夫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結交或權貴或卑賤的好友,他也曾仗著自己出眾的皮相,撩動少女羞怯的眼波,恨不得奪得全天下人的喜愛。
從母親的話語里,吳瑜拼湊出一個完全不同于其他傅家人的傅同儒,他熱烈,飛揚,從不拘泥于門第,像一束不能被抓住的光,也像一串沒有被繩子抓緊的風箏。
后來,一個出身江湖的少女長鞭厲厲,將這串沒有跟腳的風箏拴住,抓到了自己手間。但那少年,卻在京都被一場設計好的婚約套住手腳,無論如何掙扎,也出不了京都。終于有一天,那紅衣英華的姑娘知曉了少年的婚約,在趕赴京都的途中,被山匪擄進賊窩,失了清白。
等年少的傅同儒趕到時,那驕傲的姑娘已經飲恨自盡,只留下一地殘紅。
也是因此,悲憤的傅同儒與當時的傅家家主,也就是他的父親大吵一架,而后被暴怒的傅家家主從傅家家譜上除名,趕出了傅家。離家的傅同儒滿腹傷痛,在寒山寺會友時出了家,自此避入佛寺,告別了曾肆意滾打的熱烈紅塵。
他滿腹衷情,恨起人來也極為狠心,在寒山寺出家后,便再也不愿同父親相見。隱沒在寒山寺獨自苦修過無數個歲月,直到以寒山曲天下聞名后,才不可避免的被父兄探聽到消息。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明明多情,明明跳出了傅家人刻板的框子,卻還是受愛人早逝的心魔所困,在寒山寺流離半生,不能說哭,不能道累。
吳瑜轉過頭,看著父親沉吟的側臉,低聲說道:“父親,你且安排何谷主在此處休息,我去內宮一趟,看看能不能面見陛下。”
吳弼恂凝目看了女兒一眼,頷首道:“好,你去吧?!?
吳瑜整了整腰帶邊掛著的瀲月刀,沉郁的呼出一口氣,看向傅司錦,說道:“我去了,你好好照顧你叔父,等我的消息?!?
傅司錦點了點頭,和吳瑜一起走出了房間,一直到她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暗沉的黑夜中,都難以收回遠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