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出師北伐(3)
-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第5部大結局)
- 若虛
- 5714字
- 2015-01-15 17:41:23
“真的回去?”他惴惴地說,害怕諸葛亮多心,不敢流露出一絲的喜悅。
諸葛亮心中悵然嘆息:“當然是真的。”他默然地看了諸葛喬一眼,略帶心酸地說,“做諸葛亮的兒子有委屈么?”
諸葛喬料不到諸葛亮會問他這個,他把頭埋下,許久,才發出微弱的聲音:“有一點兒。”
諸葛亮忽然便笑了:“老實話。”他抬起手,輕輕搭在諸葛喬的肩頭,“伯松,我雖為你之父,卻未盡到為父之責,慚愧。”
“沒有,”諸葛喬慌忙搖頭,“父親是一國丞相,比不得尋常人,我知道。”
他早已習慣了諸葛亮的忙碌,習慣了諸葛亮的非比尋常,習慣了父子親情的疏離。習慣不是麻木,而是懂事,他溫和的性格里有諸葛家族的堅韌,他不喜歡抱怨仇恨,縱算生出委屈,也會在漫漫時間里碾成一種認真的忍受。
諸葛亮有些感動,他搭在諸葛喬肩頭的手滑下去,輕握住兒子的手,父親的柔情在心中泛濫涌動。
真想做個寵溺子女的父親,維護他們,放縱他們,在危險和災難面前為他們擋風遮雨,在磨礪和挫折面前為他們鼓舞加勁。
父親,父親,天底下最稀松尋常的角色,可惜將成為他這一生最差勁的事業。丞相不是父親,父親不是丞相,永遠不能把這兩個角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擁有生殺予奪的無上權柄便要放棄無間的親情。
世間的得失,正是這樣殘酷。
門開了,橘紅的燭火在燈盤里搖了一搖,正趴在書案上打盹的南欸驀地驚醒,惺忪的眼睛看見諸葛亮披著一身月光走了進來。她剛做了一個夢,以為這一切也是夢。
“還沒睡?”諸葛亮柔聲道。
南欸立刻意識到自己恍惚了,她一骨碌站起來,翻飛的襦裙卻牽起案頭的一冊書,嘩啦啦直滾下去,她小聲地驚呼著。
諸葛亮莞爾,彎腰將那冊書撿起來,他就著燈光打量著南欸。南欸許是長時間枕著書,雙頰竟印出了兩條紅痕,他盯著她的臉笑起來。
南欸被他笑得渾身不自在:“我,我哪里不好么?”
“沒什么。”諸葛亮斂了笑,將手里的書展開,卻原來是《詩》。
再看那內容,竟是《詩?風雨》:“風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他把書冊放下,心里嘆息了一聲:“這么晚還讀書?”
南欸低聲道:“睡不著,隨意翻翻。”
“夜太深,早些安寢吧,書任何時候都可以讀,”諸葛亮體貼地說。
南欸唯唯地應道,她嫁給諸葛亮已快兩年了,可在諸葛亮面前仍然很緊張,甚至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每每和他的目光相碰,會羞紅著臉低下頭去,仿佛面對的不是她的夫君,而是令她動情卻不敢表白的心上人。
“丞相的公務都做好了?”南欸弱弱地問。
諸葛亮搖頭:“我來取樣物件,一會兒就走。”他瞧見南欸欲言又止,“有事么?”
南欸紅了臉,她嚅動了一下嘴唇,卻怎么也拔不出聲音來,拘謹地捏著手指,像個犯了錯的小姑娘。
諸葛亮溫存地一笑:“你很怕我么?”
“沒、沒……”說著否認的話,聲音動作卻透出怕的意味。
諸葛亮不知拿這個柔順的女子怎么辦。她沒有黃月英的通達,也沒有諸葛果的率性,她像軟軟的棉花朵兒,捏不得,摔不得,心思像繁復的蛛網,有很多細膩的結點,無人能猜出,她也從不說。
當日黃月英做主為他娶南欸,他那時正忙得昏天黑地,都沒聽清妻子在說什么,隨口敷衍了兩句。第二日,黃月英便把新房布置好,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又要娶一個女人了。
黃月英把一枚蓮花白玉佩交給他,這枚蓮花玉佩和南欸的魚玉佩是一對兒。
“她是好姑娘,別辜負她。”黃月英叮嚀著。
諸葛亮稀里糊涂地便被妻子推去另一個女人身邊,新婚的夜晚,他在玫紅的燭光下瞧著那張美麗而忐忑的臉,原本該有的喜悅都被沉重的疲倦取代了。他在新婦面前,腦子里想的卻是案頭如山堆積的公文,是明日召見官員的名單。
他很多年前因為愛他的妻子而娶了她,他曾經一度沉浸在濃烈的恩愛中,可美好的愛情在相濡以沫的漫長中已轉化為執子之手的持久相守。他可以很長很長時間不見妻子,可以在密集壓來的朝政大事里遺忘他還是一個女人的丈夫。
他的愛都給了蜀漢,給了皇帝,給了離世的昭烈皇帝,他心里裝滿了家國大事。男女私情像陌生的臉孔,他恍惚認識過,卻在經年的忙碌中忘得一干二凈。他甚至不知道如何讓一個女人為他展顏,更不知道也沒有精力去取悅女人。
所以,他想南欸或許是起了女人的小心思,并沒有在意,依然推門離開了。
南欸呆呆地看著諸葛亮離開,最后還是一句話沒說,月亮很圓,敞開的門外瀉進滿地月光。她像魂一樣飄在清冷的月光里,癡望著黑夜中漸漸模糊的背影,始終沒有動。
《出師表》在案上整個地攤開,像一脈流暢的清水,八百二十九個字是水里映出的面孔,一張張蕩出水波,認真地傾訴著衷腸。
劉禪看了很久很仔細,喃喃道:“相父要北伐……”
諸葛亮沉靜地說:“臣以為而今南方已定,國力有余,時機成熟,當該北定中原,還于舊都,望陛下恩準!”
劉禪其實覺得北伐不是什么值得興奮的大事,可這份《出師表》寫得真好,字字句句都出自真心,雖然個別字句讓他不舒服,比如“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后漢所以傾頹也”。
更讓他難受的是,前日頂撞他的董允竟被諸葛亮稱為貞良死節之臣,董允那一撞原來不是撞出忤逆君父的指摘,莫非撞出的是諸葛亮對他持掌宮省風儀的堅持?
“北伐……”劉禪說起這個詞覺得很別扭,提及戰爭,他心中沒有燃燒起雄闊偉大的壯志,腦子里冒出的卻是一幕幕恐怖的畫面。會死很多人,血淋淋的骸骨丟棄在荒野間,他打了個寒戰。
“朕允可。”他逼著自己把這句話說出來。
“謝陛下圣恩!”諸葛亮鄭重地跪下去。
劉禪緊緊地盯著諸葛亮匍匐的后背,像一彎月弧,卻不夠飽滿,總有個地方缺了角。他忽然驚慌地發現諸葛亮老了,鬢角的白發是什么時候冒出來的?像野草般越生越多,寬闊的額頭上皺紋像刀劃一般,越發深刻,以往青松似的腰也不直了,深湛的目光里有薄翳抹不去,仿佛深黑的疲累,已滲入他的骨髓里。
先生,你怎么能老了呢?
在他的印象中,諸葛亮與蒼老無關,與衰弱無關,那個白衣羽扇的先生是他單薄生命中最美好的記憶。他記得諸葛亮飽滿的額頭,蔥根似的手指,月亮一樣優雅的微笑。劉禪一度以為諸葛亮是不會老的,像開在窗前的白玉蘭,潔白純凈。
是從哪一天開始,諸葛亮被殘酷的時間侵蝕了,當他背著一個國家艱難前行,他被國家的重量壓彎了腰,他在無止境的操勞中磨損了青春。人們曾拿他當神,可他到底只是人,會衰老、會倦怠,也會……死亡。
劉禪覺得心里莫名地酸楚:“相父,記得常常來信。”他說這話時,恍惚以為自己的魂在發聲,聲音晃晃悠悠地游離在身體外,像一縷懷念的月光,照著皇帝憂傷的臉。
諸葛亮呆了一下,他抬起臉,皇帝的目光穿透彌漫宮殿的紫霧,緩緩地落在他的身前,歷歷往事忽然翻涌奔來,卻因太急太快,一瞬又流過去了。
他想,其實這個孩子,一直很孤獨。
巴郡江州。
長江濤聲拍擊兩岸,仿佛鏗然的金磬。
李嚴把手里的簡信扎好,蓋了紫色封印,鄭重地交給信使:“收好,一定要親手交給丞相!”
信使許諾道:“是,將軍放心!”他把信揣入懷里,拱拱手行了一禮,徑直出門去了。
李嚴看著信使離開,唇邊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回頭卻看見兒子李豐略帶困惑的神情,他笑道:“豐兒,你在想什么?”
李豐回過神來:“兒子是想,父親為何要勾連孟達反正。前次朝臣上疏非議父親,正為父親交通敵國,與孟達素有書信往來,父親這次偏還與孟達交通,豈不落人口實?”
李嚴森森地一笑:“豐兒,這是你不懂了,他們非議我交通敵國,我若畏懼不敢與孟達交往,倒還顯得理虧。故而我偏偏不改初衷,他們不是說我有通敵之嫌么,我便把這‘通敵’罪名坐實了,待得真相大白,方才顯得我之公正。我之甘冒風險與敵國之臣勾連,是為朝廷計,為國家計,誰公誰私,一目了然!”
李豐似乎懂了:“哦,所以前年父親才設法將魏國李鴻送去成都,是為了向朝中證明忠心?”
李嚴笑而不答。
李豐懷疑地說:“父親當真相信孟達能成事?”
李嚴詭譎地一嘆:“信不信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一回事,兩年前我被調來江州,不就是朝中有人擔心我與孟達勾連,他日永安與東三郡連成一片,其勢大增不能控制。我今日把這忠心剖開來,我和孟達之交,純為國家將來計!”
“若是朝廷調父親來江州,是擔心父親與孟達勢力相連,父親今日又與孟達飛書來往,他們還是會起猜忌心,怎會明了父親忠心?”李豐還在遲疑。
李嚴冷笑:“我便是熬爛骨髓,他們也不信,我做這事,一為向陛下明示忠誠,二嘛,”他哼了一聲,“他們不是擔心我與孟達勢力相連么,好,我便達成所愿,偏與孟達連勢,做成這樁大事,孟達便為我朝中功臣。咱們外有孟達之援,內則經營江州,陳到那雙眼睛算什么,將來遲早摳掉,三巴之地都是我們的!”
李豐被父親大膽的言辭駭住了,膽戰心驚地說:“父親,你要和朝廷分陜?”
李嚴眨眨眼睛:“我始終是朝廷之臣,我只是不想被別有用心之人陷害,螻蟻尚且自保偷生,何況我等!”
李豐大約知道父親口中說的“別有用心之人”,他打了個寒戰:“父親,我總以為這事還是三思為好。”
李嚴嘆道:“豐兒,你太實誠了,不知人心險惡。你不害人,人家要害你,我也是不得不。”
李豐不知該如何規勸父親,他心底不甚贊同父親的主張,可他卻說不出話來。
李嚴背起了手,貌似閑散地踱著步子,耳際的長江拍岸聲如在空靈的山谷敲鐘,一聲連著一聲,他似乎隨口地說:“我打算做一件事。”
“什么事?”
李嚴踅過臉來,森寒的笑容在眼睛里泛著膩光,突兀地說道:“聽說丞相府的留府長史選了張裔。”
他像暗夜的鷹鷙般笑起來,那笑聲讓李豐生出一身雞皮疙瘩。
留守成都張裔爭權謀 襲子午魏延貪功
六月天,暑熱像網一樣套住成都,厚重的濕氣從暴漲的岷江上吹蕩而來,沒有消解溽暑,卻加厚了城市空氣的黏稠度,人人都似裹著一層棉襖。
丞相諸葛亮已經離開成都三個月了,丞相府卻沒有閑置成一座空宅,府門口每日依然車水馬龍。各級官吏像螞蟻似的涌入相府,鹽鐵、稅賦、農田等等各樣公門文件照樣擺上案頭,由留守丞相府的屬吏分門別類。若是不干要務的例行小事則隨情處分,不能定奪的或抄錄節略,或原件保留,一概捆扎了以郵驛方式發往漢中,交給諸葛亮處分。
留府長史張裔大多數時候干的是分類公文的活,盡管他現在是成都丞相府的長官,可他其實沒有太大權力,財政由岑述掌控,政務有蔣琬兢兢業業。他若要決斷某事,周圍一片人都會跳出來提意見,掣肘多得像插在他背后的蜘蛛腳,他壓根就做不了主。
他到底不是諸葛亮,沒有諸葛亮在蜀漢朝堂上殺伐決斷的威嚴,不服他的人很多,很多事情落在他手上,明明可以當機立斷,偏有人攪局以為不可貿然。他只好把事情交給諸葛亮處理,其結果和自己當初的判斷并無二致,可這幫提意見的人卻以為丞相之意,應當盡心遵令,起初的三思之議也選擇性遺忘了。
真怪了,諸葛亮既讓他做留府長史,總統后事,偏在府中設下許多與他權力相埒的官吏,丞相印綬也沒為他留下,朝廷需要丞相府頒發的公文非得送去漢中請諸葛亮蓋章,那一趟趟往來的驛馬汗流浹背,麻煩不說,還貽誤時間。他便是個空殼的長史,每日在丞相府中擺樣子,像一座矜持的塑像,木然地接待各級問事官吏,機械地回答:“好,這事我會稟明丞相……好,公文會轉呈漢中……”
不能專權讓他感到很苦悶,他甚至覺得自己淪落為閑人,于是想不通蔣琬為什么還能這么忙,他每天跑上跑下地連軸轉,到底在忙什么?
最可氣的是岑述竟然也入府了,岑述算什么東西,也敢來分自己的權,不就是和楊洪關系好么?天知道楊洪給諸葛亮灌了什么迷湯,讓滿身銅臭的司鹽校尉進丞相府。有人說,王連當年也曾以司鹽校尉兼及丞相長史,可岑述能和王連比么?王文儀為國家理財,死后家無余財,妻孥受凍。王連的葬禮他也去了,當時的情景令人鼻酸,許多與喪官吏都哭了,想不到掌管最有油水衙門的鹽府長官竟然慘淡如斯。世人罵他為“剝皮王”,可他的確是名副其實的清官,所謂兩袖清風,也只有在當政官員死后才能顯出來。
張裔不相信岑述能有王連清廉,王連可稱是蜀漢朝官里獨樹一幟的奇葩,名聲再大的清官也多少有過苞苴交易,干過以權謀私的陰事兒,只是盡量不虧大節,錢是拿了,百姓的福祉也得謀。水至清則無魚,張裔壓根不信這世上有一枚銅板都不受的官,便是諸葛亮……好吧,張裔先念了一聲得罪……諸葛亮也許不拿錢,可他暗自縱容拿了賄賂的官吏,只要事兒辦得好,老百姓沒有怨言,拿就拿吧,一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是赤裸裸的官場規則,懂了這規則才好辦事,為民造福方才能真正落在實處。諸葛亮尚且不能免俗,何況定力遠遠不及諸葛亮的岑述呢?岑述管著最生財的鹽鐵府,蜀漢的鹽鐵礦每年都翻倍增加,每日過他手的錢何止千萬,他能不眼熱,能坐懷不亂?
鬼才信!
正憤憤不平,岑述偏偏來了,一只手捏著手絹揩去臉上的熱汗,一只手卷著幾冊文書,急匆匆地跑進議事堂。
張裔正眼都不瞧他,兀自翻動案上的簡冊,周圍的相府屬吏都正埋首案牘,耳際一片沙沙的落字聲。岑述的腳步聲像撞開雨簾的閃電,劈開了一條血路。
“君嗣。”岑述急吼吼地說著,把文書嘩啦啦傾在張裔面前。
張裔不樂意地嘖了一聲,他很討厭岑述這沒顧忌的做派,以為和自己很熟似的。
“這是這一季鹽鐵均輸上計,這是在各地設平準官的實施情況……”岑述將文書一冊冊分開來,“這是……楊季休托我帶來的備辦北伐軍需更卒匯總。”
張裔聽說楊洪送公文也要人代交,深以為他托大,哼道:“他自己為什么不來?”
“郫縣有百家農戶遭了火災,季休趕著去案行災情。”
張裔陰陽怪氣地說:“是么,我還道是他操勞過度,遭了什么病呢!”
岑述聽得不舒坦,他心里知道張裔和楊洪不和。前一陣子張裔不知打哪聽說楊洪建議諸葛亮不要任用他為長史,氣得跳腳罵了三天,一見楊洪的面,不是譏誚,便是冷眼,幸好楊洪肚量大,索性與他避免見面。楊洪有藺相如之風,張裔卻不是廉頗,那忌恨橫在胸口怎么也消不掉。他還風聞也是楊洪進言諸葛亮多設職官,以分長史之權,更是氣得狠了。
張裔漫不經心地翻了翻楊洪的上書,摳著字眼兒說:“北伐軍需事關重大,怎能轉手相交?你去告訴季休一聲,他得親自來一趟,有些數目很含混,我不能輕易批復處分。”
“這個……”岑述為難地說,“季休下縣里了,這一二日恐來不了。”
張裔把文書重重一拍:“他可是蜀郡太守,丞相北伐有賴郡縣調發,置辦軍需這么大的事,他得給我趕緊回來,怎能輕易便拋舍了?”
岑述受不得張裔這故作高傲的官腔,回頂道:“君嗣,你得講理不是,季休不是不來,他有公事在身,又不是故意和你作對,你若此刻不能批復,緩兩日不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