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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所謂的父權制指的是什么?

1 我們身處何處?

25名男女聚集在一起參加一個關于職場性別問題的研討會。在一個簡單的開場練習中,他們按性別分成兩個小組,就四個項目做頭腦風暴:他們自己的性別在職場中的優勢和劣勢,以及他們對另一性別的優勢和劣勢的看法。隨著女性的劣勢和男性的優勢被列到第二頁和第三頁活頁紙上,女人越發能量滿滿地投入任務,并且氣氛變得更為熱烈。有時,這種能量伴著一陣陣笑聲傳來,在整個房間里回蕩,沖刷著男性小組靜悄悄的海岸。另一些時候,她們似乎只是一項又一項憤怒地狂寫:薪資更低,受制于更高標準或雙重標準,必須更努力地工作,幾乎得不到權力或尊重,對女性的評判標準更注重外貌吸引力而不是業績或能力,玻璃天花板的限制,不受重視,受到騷擾,很少得到支持或指導,幾乎沒有空間或隱私,被排除在非正式的人際網絡之外,被居高臨下地指點,被要求做從記筆記到端咖啡等“后勤”雜事,被視為弱者和低智者,常常因為出的主意被男性挪用而功勞不被承認,她們的家庭角色也占用了她們的時間和精力,但她們在家庭中發揮的作用卻得不到認可,而這個社會對男性很少有這樣的要求。

她們不斷地列下去。在干勁十足的女性小組旁邊,男人們則以緊密的小組進行著任務。讓很多人驚訝的是,他們列出的內容跟女人列出的非常相似,只是稍短一些。男人們遺漏了優勢和劣勢的許多形式,但基本上,他們非常清楚自己擁有什么,女人沒有什么。

男人們完成任務之后,在尷尬的沉默中站著,看向女人這邊,她們的任務還在進行。一段時間后,兩個小組分享他們的想法。對于有些不可避免會脫口而出的事項,人們發出一些善意的笑聲,但多少有些緊張,比如:男人上洗手間時不用排隊,男人簡簡單單就能打發“上班穿什么”的問題。但很快就出現了一連串無可辯駁的關于如下問題的事實:性別如何塑造女性和男性在職場中和職場外的生活。

內容不斷地累積羅列,氣氛變得凝重。一些女人臉上露出憤怒的表情,但許多女人似乎不知如何處理她們的感受。男人站在那里靜靜地聽著,好像他們想找一個安全之所躲藏起來,或以某種方式捍衛自己,仿佛這一切都是針對他們個人的。當被問及看到這些清單,他們有何感受時,一個男人說,他希望能夠繼續保持這些優勢,但不希望為此給女人帶來負面的影響。而女人的反應則常常是“沮喪”。

在籠罩那個房間的沉默當中,兩件事變得清晰起來:這些羅列的內容說明了某種在人們生活中發揮著巨大影響的東西,但我們不知該如何談論它。而假如我們不能談論一個問題,就幾乎不可能理解它,更別說去探索如何解決它了。

其結果是一種麻木,這種麻木不僅反映了這一特定群體——以及無數其他類似群體——在面對性別現實時所處的狀態,而且反映了整個社會面對這些問題時所處的狀態。

我們所處的狀態便是被困在原地。經過20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這20年的劇變,性別平等的發展進程自90年代以來開始放緩。例如,全職工作的男性平均收入仍比女性平均收入高出近30%。盡管女性在大學畢業生中占多數,但大多數就業女性仍局限于地位低、收入低的狹窄的職業領域,那些成功進入醫學等以前由男性主導的行業的女性,比男性更有可能從事地位低、收入低的職位。與此同時,進入護士和小學教師等職業的男性比同行業的女性收入更高,而且更有可能晉升到管理職位。在大學里,科學教授(無論男女)普遍認為女學生的能力不如男學生,不太可能為女性提供工作,也不太可能給他們所聘用的女學生支付與男學生同等的工資。在政治領域,女性在美國國會中僅占19%,在州立法機構席位和全州民選行政職務中,女性所占比例不及1/4,盡管女性占美國人口的50%以上。在家庭中,女性所做的家務和照顧孩子的工作量仍然是男性的兩倍,即使她們在家庭之外也有工作。1

我們不僅被困住了,而且陷入了迷茫。例如,男性暴力在全球持續流行,包括戰爭、恐怖主義、大規模謀殺、性販賣,以及針對女孩和婦女的強奸和虐待。官方的回應和公眾的討論表明,對于其根本原因或應采取何種措施,人們所知甚少,包括如何看待絕大多數暴力是由男性實施的這一事實(關于這一點,我將在第10章詳述)。在世界范圍內,30%的女性稱曾受到現任或前任伴侶的性侵犯或身體攻擊,女性遭受強奸和家庭暴力的風險比癌癥、車禍、戰爭和瘧疾的風險加起來還要大。美國軍方最近透露,性侵犯在軍隊中非常普遍,對女性安全的最大威脅不是來自服役的危險,而是來自男性服役人員的性侵犯。2

我們置身于壓迫性的性別遺產的深處,這份遺產在男性支配的世界所產生的后果遠遠超出了男女之間的關系,從失控的資本主義貪婪和階級不平等,到迫在眉睫的氣候變化的破壞。

從宏觀和微觀尺度來說,我們所面臨的都是,明知道性別牽涉的問題與大量的苦難、不公正和麻煩緊密相關,但不知道了解這一點之后如何去做,這將我們繞進一個恐懼、憤怒與痛苦的結,一個指責、防御、內疚和否認的結。我們除了知道有些地方出了問題,對其余一切都不確定,而我們越是拉扯這個結,它就纏得越緊。

父權制

我們被困在以父權制為核心的傳統中。要理解父權制是什么,并從中走出來,我們需要解開那個結,而這首先要弄清楚身處父權制遺產當中意味著什么。要弄清楚,我們首先要避開許多人——尤其是男人——對于“父權制”這個詞本身的防御性反應,他們通常將其理解為“男人”的代名詞。我將用一整章(第2章)來充分地討論這一問題,但目前,答案的要點是:父權制不是“男人”的替換詞。父權制是一種社會體制,而社會不僅僅是一群人的集合。因此,“父權制”社會所指的不是我或任何其他男人,或男人的集合,而是一種由男人和女人共同參與的社會。如果不把整個社會等同于一群人,這本身就會帶來足夠多的問題。

何謂父權制?一個遵奉父權的社會,通過男性支配(male dominated)、男性認同(male identified)和男性中心(male centered)來促進男性特權[1]。它也是圍繞著對控制的癡迷而組織起來的,其中一個關鍵方面涉及對女性的壓迫。

男性支配

父權制是男性支配的,政治、經濟、法律、宗教、教育、軍事和家庭內部的權威位置通常是為男性保留的。國家元首、公司CEO、宗教領袖、學校校長、各級政府立法機構成員、高級法律合伙人、終身教授、將軍和海軍上將,甚至那些被認定為“戶主”的人,在父權制之下往往都是男性。當一個女人設法獲得了更高的職位時,人們往往會因這種規則的例外而吃驚,并想知道她如何比得上男人。這種檢驗很少被用在男人身上(“我不知道他能否像女人一樣成為一位好總統”),除非男性承擔了通常由女性完成的、被貶低的家務和其他照料工作,比如照顧孩子、做家務或照顧年邁的父母。即便如此,男人在家務事上的失敗也可以被解釋為一種優越感、一種被訓練出來的無能,而實際上是為了保護他們的特權地位(“你去換尿布吧,我不擅長這個”)。

在最簡單的意義上,男性支配造成了男女之間的權力差異。這意味著,男性可以獲取更多的收入與財富,同時也意味著他們能夠以反映和服務于男性集體利益的方式塑造文化,比如控制電影和電視節目的內容,或者在處理強奸和性騷擾案件時采取一些方法,使得被審判的是受害者,而非被告。

男性支配還促進了男性比女性優越這種觀念。出現這種情況,部分是因為我們沒有對等級制度中位置的優越性和通常占據此類位置的人進行區分。3

這意味著,如果男人占據高位,人們就直接得出男人本身必定優越的觀念。如果總統、將軍、立法委員、牧師、教皇和公司CEO都是男人(也會象征性地有幾個女人),那么男人作為一個群體就會被認為具有優越性。的確,父權制下的大多數男人并不是手握權力的個體,他們成天做的就是其他男人叫他們去做的事情,無論他們想不想做。與此同時,每個男人相對于女人的地位,都被父權社會中男性對權力的壟斷所強化。

男性支配并不意味著所有女人都無能為力。比如美國國務卿希拉里·羅德姆·克林頓和最高法院大法官索尼婭·索托馬約爾(Sonia Sotomayor)、露絲·巴德·金斯伯格(Ruth Bader Ginsberg)和埃琳娜·卡根(Elena Kagan),她們的權力都遠遠超過大多數男性所能擁有的。但她們之所以引人注目,正是因為她們在一個男性支配才是慣例的社會中是如此不同尋常。

像所有從屬群體一樣,女人也設法通過最大限度地利用男人留給她們的東西來獲取權力。例如,正如父權制將女人變成了性對象,她們應該圍繞著男人的需求來組織自己的生活,這一安排也賦予了女人拒絕與男人發生性關系的權力。4

男性認同

父權社會的核心文化觀念是男性認同。我們認為是好的、可欲的、可取的或正常的事物,在文化上都與我們對男人、男子氣概和男性氣質的構想聯系在一起。最簡單的例子就是,人們如今仍舊普遍使用男性代詞和名詞來代表一般意義上的人。當我們習慣地將別人稱為“man”(男人),或用“guys”(伙計、男人)稱呼女性時,我們就構建了一個象征性的世界,男人在其中占據主要位置,而女人只是背景,被邊緣化為局外人5(這一做法會讓人陷入一些荒謬到尷尬的局面,比如一本生物學課本曾描述,“man”是“一種用母乳喂養后代的物種”)。

但男性認同所造成的結果遠不止于此,因為它還把男性和男性的生活作為定義正常的標準。以事業這一概念為例,每周工作60小時,其定義的前提是假設擁有事業的人家里有一個類似傳統意義上的“妻子”的人,為其操持必不可少的支持工作,如照顧孩子、洗衣服,以及確保有一個安全、干凈、舒適的避風港,供擁有事業的人從充滿競爭的、男性支配的世界的壓力中抽身休息和恢復。鑒于大多數女人沒有這樣的“妻子”,她們便很難融入這一男性認同的模式,也很難在這一模式下成功。

男性認同的另一個方面在于,對于男性氣質和男子氣概的文化描述,實際上與整個社會的核心價值觀同義。這些價值觀包括控制、力量、競爭力、堅韌、面對壓力沉著冷靜、邏輯性、堅強、果斷、理性、自主、自給自足等品質,以及控制那些會干擾上述核心價值觀(如堅不可摧)的情緒。這些男性認同的品質與在父權社會中最受認可的工作——商業、政治、戰爭、體育、法律和醫學——聯系在一起,因為這些工作的組織方式就要求具有這樣的品質才能成功。相比之下,合作、互助、平等、分享、同理心、同情、體貼、脆弱、隨時準備協商和妥協、情感表達,以及直覺和其他非線性思維方式等品質都被貶低了,并在文化上與女性和女性氣質相聯系。

當然,女性并非全然在價值上遭到貶低。譬如說,女性通常因為她們的美——作為一種男性性欲的對象——得到嘉獎,但正因如此,她們也往往以最終貶低其價值的方式被占有和控制。對于一般意義上的女性,尤其是母親,在文化上也存在一種強烈的浪漫化,但這是一種緊密集中的感傷(如母親節或秘書節),對于女性在日常生活中如何被看待和對待并無多少影響。并且,像所有的多愁善感一樣,在實際上采取某些行動支持女性的生活時,這并沒有多少分量。例如,為職場母親提供有效和經濟可行的兒童日托設施或家庭休假政策,讓職場母親行使她們照顧孩子的職能——我們本應高度重視她們在該方面的職能——而不影響其職業發展。

當大多數女性向外看世界時,她們會從其他女性身上看到自己,因為父權制的男性認同,她們所看到的女性只存在于少數狹窄的生活領域,如“照顧”工作和個人關系當中。舉例來說,要將自己視為領導者,一個女人必須先想辦法應對這樣的事實:作為父權文化的一部分,領導力本身已經借由對男子氣概和男性氣質的認同而被性別化了。男人或許得學著將自己當成經理,而女人則必須能夠將自己當成一個盡管不是男人,卻依然能夠成功的女經理。

因此,任何敢于在照顧關系之外的世界立足的女人,都必須在兩個截然不同的關于“她是誰和她應當成為誰”的文化形象中做選擇。如果她要獲得真正的公共權力——在政治、企業或職業領域中——她所面臨的一方面是她作為女性的文化認同,另一方面是她所從事的男性認同的職位,她必須解決這兩者之間的矛盾。因此,在父權制之下,一個女人越有權力,她在他人眼中就越“去性化”(unsexed),因為她的文化認同退到了底下,覆蓋于其上的是男性認同的權力和與之相關的男性氣質形象。對男人來說,效果則正相反:他們越有權力,就越意識到自己的男子氣概。換句話說,在父權文化中,權力放在男人身上是性感,放在女人身上則不是。

然而,盡管有各種陷阱和限制,還是有一些女性執掌了權力,比如瑪格麗特·撒切爾、伊麗莎白一世、葉卡捷琳娜大帝、英迪拉·甘地和果爾達·梅厄。她們的權力不是與父權制是男性支配的觀點相矛盾嗎?

答案是,父權制能夠接納在一定數量限制之內的執掌權力的女性,只要社會仍舊保持其本質上的父權制特征,尤其是男性認同的特征。盡管個別女性在父權社會中行使著巨大的權力,但她們每個人身邊都圍著一群有權力的男人——將軍、內閣大臣、主教,以及富有的貴族或商人。她必須擁抱核心的父權價值觀以支持他們的集體利益。實際上,這些女性之所以能夠顯得如此杰出,部分是因為她們有能力體現出在文化上被定義為男性氣質的價值觀:她們比周圍的大多數男人更強硬,更果斷,更有進取心,更長于算計,更能控制自己的情緒。6

然而,這些女性的權力與一般女性在父權制之下是否處于從屬地位毫無關系。這也不意味著讓更多女人掌權就能對女人有多大幫助,除非我們也能改變她們置身其中參與運作的系統的父權制特征。事實上,如果沒有這樣的改變,這個世界上希拉里·羅德姆·克林頓和索尼婭·索托馬約爾等女性的掌權,就更可能是制造了一種性別平等的假象,通過接受男性權力與特權所依賴的父權價值觀,從而進一步鞏固將女人置于從屬地位的系統本身。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應放棄讓女人掌權,只是說讓一些女人擁有權力并不足以改變系統本身。

鑒于父權文化將權力與男人等同,大多數男人雖本身并不掌握權力,但仍能夠感覺到某種與男性支配的觀念以及那些的確手握權力的男人之間的聯系。比如說,要讓一個失業的工人階級男性去認同男性領導者和他們對父權制男性氣質的強硬展現,比讓他們去認同任何階層的女性都容易得多。例如,當上流社會的美國總統喬治·W.布什開始對薩達姆·侯賽因“表現強硬”時,所有階層的男性都能夠認同這一次對基本父權價值觀的實踐。奧巴馬總統下令擊斃烏薩馬·本·拉登時也是如此。借此,哪怕是地位最低的男人,也在男性認同中找到了一種文化基礎,感到自己比原本地位較高的女性優越。舉例來說,這就是為什么一個建筑工人在性騷擾一個恰好路過的衣著講究的職業女性時,他會感到作為男人,他有權這么做。7

里娜·韋特繆勒(Lina Wertmüller)在其1974年的經典電影《浩劫妙冤家》(Swept Away)中出色地描繪了這種動態關系。在這部電影中,一個工人階級男性與一個上流社會女性一起身陷孤島。盡管他在階級上處于劣勢,但是他敏銳地意識到,他有權在性方面支配他所選擇的任何女人,并借此暫時推翻她的階級特權。在父權制之下,如果我們調轉情境,讓一個下層階級女性征服并支配一個上層階級男性,這一情景就不太具有可信度或不太可能吸引主流觀眾。這種厭惡并不是基于社會階層,而是基于對性別秩序的威脅,女性在此秩序中原本處于從屬地位,她不能看起來無畏或英勇;相比之下,他則會因為缺少陽剛之氣和控制力而遭到評判。

當一個社會將男性這樣的特定群體認同為人類的一般標準,隨之而來的就是,男人會被視為比女人更優越、更可取、更有價值。不僅男人在文化上被定義為優越的一方,而且無論男人做什么,都會被視為更有價值。舉例來說,最初由男人從事的職業往往比最初由女人從事的職業更受尊重,薪水也更高,即便女人的工作需要同等甚至更高水平的技能、訓練和責任。在19世紀,大多數秘書、話務員、圖書館管理員和護士是男性,因此這些職業比起現在能帶來更高的薪水和地位,現在這些職業則多半是女性在從事。與此同時,2008年經濟崩潰后,男性進入了護理和小學教師等行業,他們獲得的薪水比女性更高,也更可能被提升到管理崗,這一現象被稱為“玻璃扶梯效應”。8

而正因為男性做的事情總是容易被認為比女性做的事情更有價值,所以那些在文化中受重視的事物往往更多地與男性聯系在一起,而不與女性聯系在一起。比如神的概念,它對于人類生活極其重要,所以每一種一神論父權制宗教都崇拜一個男性認同的神,且該神的性別是男性,就不足為奇了。正如瑪麗·戴利(Mary Daly)在《超越父神》(Beyond God the Father)中提出的,這一宗教觀進一步將男性置于一個高度有利的、與神等同的位置,進一步加強了女人作為“他者”的地位,以及男人主張特權和支配地位的合法性。9

男性中心

除了男性支配和男性認同,父權制還是男性中心的。這意味著注意力首先是集中在男人和男孩,以及他們所做的事情上的。隨便拿起一份報紙或走進一家電影院,你會發現故事主要都是關于男人的,關于他們做了什么,沒做什么,或者他們對這兩者有什么可說的。女人則被刻畫為隨波逐流的人,操心家務勞動和維持戀愛關系,為男人提供可爭搶的東西,或作為陪襯,反映或強調男人與人類生存處境的英勇搏斗,鮮有例外。假如涉及危機,我們看到的就是男人如何制造危機,以及他們如何處理危機。

如果你想找一個關于英雄主義、道德勇氣、精神蛻變、忍耐的故事,或有關任何賦予人類生命最深刻意義的斗爭的故事,男人和男性氣質通常是你必看的詞。男人的經驗是父權文化用來代表人類經驗的,即使它們有時也是女性經歷的。比如說,比起聚焦女性的電影,關于單親父親照顧孩子的電影——如《西雅圖未眠夜》(Sleepless in Seattle)——對觀眾更有吸引力,即使女性比起男性更有可能成為單親家長。而聚焦于深厚友誼的故事也更可能對準男性而不是女性,盡管男性建立深厚的友誼要比女性難得多。10

還有一個例子,在《與狼共舞》(Dances with Wolves)的結束部分,白人男主人公和由美洲印第安原住民養大的白人妻子離開了新近接納他的部落,那也是她自童年開始唯一的家庭。然而,電影的焦點顯然是他的戲劇性時刻,她只是贊許地看著。她就要離開她的養父母,但我們看到的只是女婿和丈人之間充滿感情的別離(感人地交換了禮物)。并且我們最后聽到的是一個新結交的戰士朋友發出的深情呼喊,這證明了這兩個男人之間深厚的感情(奇怪的是,這是我們在影片中見到的唯一的情感表達)。

相比之下,聚焦女性的電影,如《珍愛》(Precious)、《女王》(The Queen)、《永不妥協》(Erin Brockovich)、《伊麗莎白》(Elizabeth)、《女朋友》(Girlfriends)、《伴你闖天涯》(Leaving Normal)、《激情之魚》(Passion Fish)、《陌生人為伴》(Strangers in Good Company)、《莫負當年情》(Beaches)和《末路狂花》(Thelma and Louise),則是驚人的例外,它們總是迅速地湮沒無聞,被斥為男性主題的復制品(“女性伙伴電影”),或被當作需要進行解釋的越軌之作而受到嚴格的審查。

要充分了解我在此表達的意思,可看看1968年以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名單(見表1)。在近50部電影當中,只有4部講述了女性的人生故事——《百萬美元寶貝》(Million Dollar Baby)、《芝加哥》(Chicago)、《走出非洲》(Out of Africa)、《母女情深》(Terms of Endearment),而且其中只有3部關注嚴肅主題,另外一部是音樂片。

男性中心無處不在。例如,研究清楚地表明,大多數女人或許早已知道:男人總是用說得多、打斷多和控制內容來主導對話。11當女性在商務會議上提出建議時,她們通常會被忽視,直到有男人提出相同的建議,并因此得到贊賞(或如漫畫上的標題所說,“好主意,瓊斯小姐。或許某個男人也會提出這樣的建議”)。在所有年級的教室中,男孩和男人通常都占據中心位置,獲得最多的關注。12即便是在女性聚在一起的場合,她們也經常得對抗始終存在的如下假設:除非有男人在場,占據中心位置,否則就沒有什么情境是完整的,甚至沒有什么是全然真實的。否則我們如何理解當一群女人出去喝酒聊天時,會有男人走上前來說“女士們,就你們自己嗎”?

表1 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名單(1968—2013年)

然而,許多男人會抗議說,他們并不覺得自己處于中心。男性特權有許多諷刺的方面,這就是其中之一。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弗吉尼亞·伍爾夫寫道,女人時常充當“擁有魔力和敏銳力量的鏡子,鏡中反映出的男人比他們實際的身形大出一輪”。13伍爾夫的洞見表明了父權社會中發生在男性身上的這樣幾件事。男性所受的訓練往往使男性通過自我的成就來獲得肯定。14這與女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們所受的訓練使她們用與之不同的方式來反映自己,她們獲得的肯定較少來自她們的成就,而較多地來自她們建立與維持人際關系時肯定與反映他人的能力。如果男性想要滿足其被看見和被肯定的人類需求,就需要借助他們所做的事情和他們對父權制男子氣概標準的迎合(這也是男性友誼傾向于側重競爭和一起完成某些事的原因之一)。這既影響了男性個體,也影響了父權制體系,因為男性關注自己(“看我!”)和女性關注他人強化了父權制的男性認同、男性中心的方面。這些反過來又支持了男性支配,因為它們讓男人更容易專注于提升和保護自己的地位。

父權制鏡像(patriarchal mirroring)的另一個結果是,異性戀男性尤其被鼓勵在與女性相處時帶著只看他們自己的期待。當現實和女性對自己生活的要求讓男性感到自我形象變得模糊時,男性就很容易感到被忽視和忽略。像自身幾乎不產生熱量的冷血動物一般,男性很難展現溫暖,除非他成為別人眼光的焦點。這對女性來說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她們總是花費過多的時間擔心自己是否足夠關注她們的男伴,擔心是否應該將用來安靜地坐著讀書或跟女性朋友在一起的時間,用來關注在她們生活中的男人。這是一種很少讓男性感到困擾的擔憂,除非女人抱怨。

為了感覺正常地活著,父權制下的男性需要被展現為“耀眼奪目”,以上種種都因這種期待而加劇。這使得他很難發展出一種可接受的自我意識,即他是一個普通人,與他人相處時有相對穩定的中心。結果是,父權制訓練允許許多男人達成的最接近真正人際關系的形式就是,感覺他們自己就是注意力單向流動的中心。

這不應與被視作男性同盟(male bonding)的情形相混淆。當男人與其他男人在一起時,他們通常在寬泛的意義上以男性為中心,也就是將注意力放在男人及其做的事情上。然而,在人與人交往的層面上,男人一般不會將其他男人置于他們注意力的中心,因為他們是彼此競爭的,也因為他們太忙于尋找將他們置于中心的人了。舉例來說,在我努力克服困難,與其他男性建立友誼的過程中,我既困惑又痛苦地意識到,我很少會想到給男性友人去電詢問他過得好不好,很少主動將他的生活置于我的注意力中心。多年來,我都不解其中緣由。這是父權制的許多矛盾之一:男性生活在一個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中,然而常常表現得仿佛其他男性的內心生活一點都不重要。

盡管男性一般不會給其他男性提供他們期待從女性那里獲得的鏡像作用,但他們的確在制造“耀眼奪目”的幻覺方面起到了作用,尤其是通過競爭。男性在競爭時會進入一個贏家與輸家的刺激世界,在這個世界里,球進入籃筐的次數或帶過得分線的次數會讓一些男性覺得自己的地位超越了另一些男性(且默認超越所有女性),這在父權文化的評判標準中是非常重要的。假如要給“耀眼奪目”的地位一句決定性宣言,那無疑就是“我們是第一!”這句勝利的呼喊。(而并沒有人問,多長時間的第一?跟誰比?那又怎么樣?)在贏家得到夢寐以求的站在讓男人看起來更偉岸的鏡前端詳自己的機會之后,連輸家和男性觀眾也分享了一份高貴的男性努力的反射光,盡管只是一小會兒——它只能持續到下一個賽季開始,或某個更快、更強壯、更年輕或更聰明的人出現。

當然,大多數男性都不可能維持這一切。盡管女性被訓練得將男性置于注意力的中心,但她們自己的生活會轉移她們的注意力。“耀眼奪目”的期待真正實現的時刻稍縱即逝,且就是這樣而已。其結果是,將男性置于中心的父權制期待,矛盾地讓男人處在一種稍有不慎便感覺自己不處于中心的狀態——在某種程度上,這種感覺甚至讓他們覺得自己根本不存在。

對控制的癡迷

父權制的第四個特征是對控制的癡迷,這是一項核心價值,社會與個人生活均圍繞它而組織。像任何一種通過壓迫一個群體來提升另一個群體地位的特權體制一樣,控制是父權制的基本要素之一:男性通過控制女性和其他可能威脅其特權的男性來維持自身的特權。鑒于控制的首要性,它成了一個真正優越的人的文化標準,隨后又被用來為男性的特權地位辯護。男性被假定(并被期待)要時時掌控一切,不情緒化(除了惱火與發怒),表現得無懈可擊、自主、獨立、強大、理性、有邏輯、冷靜、博學、一貫正確,在所有情況下都控制得住局面,尤其是涉及女性的時候。人們認為,這些品質標志著他們的優越性,它們也成了男性特權的辯護理由。可相對照的是,女性被假定(并被期待)的方向與此正好相反,尤其是在與男性的關系中。

說控制本質就是惡或者控制將不可避免地導致壓迫,是有誤導性的。畢竟,控制是我們這一物種的本質特征之一。它是我們從混亂中理出秩序,保護我們的生存不受威脅的唯一希望。我們想象、集中精力,然后行動,從烤面包、在花園里種花到設計國家衛生計劃,這一切都涉及控制。連小孩子都會享受自己發揮人類能動性的時刻,為能夠促成某些事的發生而高興。然而,在父權制之下,控制不僅僅是人類本質的一種表達或者一種做成事情的辦法。世人重視和追求控制的程度已經使一種自然的人類能力走向執迷的極端,由此賦予了社會生活一種壓迫性的形式。

在父權制之下,控制所形塑的不僅是社會生活的宏大輪廓,還有男性的內心生活。男性越是將控制視為他們自我意識、幸福感、價值感和安全感的核心,就越有追求控制并圍繞控制組織生活的動力。這讓男性漸漸遠離與他人的連接(connection),并走向分離(disconnection)。這是因為,控制涉及控制者與被控制者之間的關系,而分離是這一關系的必要部分。要控制某樣東西,我們必須將其視為單獨的“他者”。即便在控制自己的時候,我們也必須在精神上將自己分割為一個被控制的“我”和一個作為控制者的“我”。如果我們在控制他人,我們就必須為控制辯護,保護自己不受“控制會如何影響對方”這樣的意識干擾。

結果是,控制者開始將自己視為打算和決定事情怎樣進行的主體,而將他人視為施加行動的客體。被控制者被視為不具有可被定義為人的成熟度與復雜性。他們沒有歷史,也沒有各種維度來賦予他們深度,或指揮控制者的注意力或理解,除非這干擾了控制。例如,當父母控制孩子的時候,他們似乎都預設了孩子還不能被當作一個完整的人,并為他們的懲罰行為辯護說,孩子沒有理性思考能力,什么都不懂。隨著孩子長大,要將他們看作“他人”就越來越困難,控制他們也變得越來越困難,尤其當家長看到孩子漸漸成熟,并作為有自我意識的人回首過往的時候。忽然之間,曾經似乎正當的控制可能會顯得尷尬、不當,甚至愚蠢。

父權制并不只是簡單地圍繞控制而組織的,而是一種男性認同的對控制的癡迷。其結果是,男性在這一體制中參與得越多,他們就越可能將自己視為單獨的、自主的和與他人分離的。他們可能會成為各種版本的西部片中的男主角,騎馬來到鎮上,不知從哪兒來,離開時也不知往哪兒去,沒有過去,未來模糊不清。女性的生活當然也涉及控制,尤其是在與孩子的關系當中。但控制作為社會生活的核心原則的觀念與實踐,是定義父權制當中的男子氣概的一部分,而不是女性特征的一部分,所以女性不被鼓勵追求控制權,并會在追求控制權時遭到批評。當一個女人被認為在控制男人時,她通常會被貼上悍婦或惡妻的標簽,那個被人認為受她控制的男人則被看低,被視為妻管嚴、怕老婆,根本不算男人。但對于控制女人的男人——做最終決定,不讓她外出工作,決定何時進行性行為或限制她與其他女人待在一起的時間——或受男人控制的女人,則沒有侮辱性的詞語。不需要使用這樣的詞語,因為男人控制女人,在文化上被定義為父權制男子氣概的一個核心方面。

女性與父權制

父權制的一個不可避免的結果是對女性的壓迫,這種壓迫有幾種形式。例如,在歷史上,女性被排除在教會、政府、大學等主要機構和各種專業領域之外。即便她們被允許參與,通常也是處于從屬的二等層級。瑪麗蓮·弗倫奇甚至認為,歷史上對女性的壓迫已經達到一種奴隸制的程度。

她們沒有權利決定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性行為、婚姻、生育或離婚,她們可能無法接受教育,不能從事某種行當或職業,不能在世界上自由行動,還有什么詞能用來形容這種狀態呢?許多女人(過去和現在都是如此)終其一生辛勤勞作,卻得不到任何工作報酬。15

因為父權制是男性認同和以男性為中心的,女性和她們所做的工作即使不是被忽視,也往往被貶低。女性在學校16,在職業招聘、發展、晉升和獎勵方面被忽視與歧視,她們作為人的發展因此經常受到壓制。任何質疑父權制是一種壓迫性體制的人,只需查閱一下日漸龐大的文獻記錄,其中不僅有經濟、政治和其他制度性的性別主義,還有無處不在的暴力,從色情到毆打、性騷擾和性侵犯等日常現實。17還有每日的新聞頭條,比如美國軍隊中長期普遍存在的性騷擾和性侵犯行為,這些行為已經持續多年,直到一場公開的丑聞促使人們要求采取糾正措施。到本書寫作之時,這些要求還沒有實現。

這并不是要否認,在過去的100年里,女性的地位發生了很大變化——從美國最高法院委任女性,到派遣女性前往伊拉克和阿富汗戰場。在許多場合,對針對女性的公開性別歧視的容忍度比過去更低。小部分女性精英成功進入了一些職業領域,并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企業管理部門的上層。大多數公然歧視女性的法律已被廢除。

然而,在很大程度上,此類被高度宣傳的進步讓我們產生一種錯覺,認為我們已經有了根本性改變。比如說,盡管有諸多新法律,針對女性的暴力和性騷擾依舊普遍存在。收入與財富的不平等20世紀80年代以來并未有太大改變,女性依然大量集中在少數低層次服務和粉領職業中。盡管已婚女性(許多已為人母)大量進入職場,成為有償勞動力,盡管人們大談父職(fatherhood)樂趣,但男性對于家務勞動的責任感或他們實際參與家務的意愿并沒有實質性的提升。18而且,正如我們此前看到的,女性在國家、有組織的宗教、企業、科學、高等教育和大眾媒體等主要領域享有的權威依然很低。簡而言之,將父權制定義為一種社會類型的基本特征幾乎沒有改變,女性主義運動差不多像民權運動一樣,在20世紀60年代取得來之不易的成果后便陷入停滯。

迄今為止,主流的女性主義運動專注于自由主義議程,其主要目標是允許女性以男性的方式去做男性所做的事情,無論是在科學、職業、商業、政府還是軍事領域。對父權制更嚴肅的挑戰已經被消聲、中傷和誤解,其原因不難揣摩。改變明顯的性別主義者[2]的意識和行為已是如此之難,提出關于性別主義如何內嵌于經濟、政治、宗教、衛生保健和家庭等主要機構中的批判性問題則更為困難。讓女性融入父權社會比質疑社會本身更容易;允許少數女性占據權力與支配地位,比質疑社會生活是否應圍繞等級、控制和支配等原則組織更容易;允許少數女性上升到公司管理層的高度,比質疑人的需求是否應取決于以支配、控制和競爭為基礎的經濟體制更容易;允許女性從事法律工作,比質疑將敵對沖突作為一種解決爭端、實現正義的模式更容易;允許女性參加軍事戰斗,比質疑人們對戰爭的接受度,質疑與之相伴隨的父權制的男性力量和英雄主義的形象被用作國家政策的工具更容易。提升部分女性的地位,為她們鼓掌,始終比面對文化上的厭女更容易,這種文化上的厭女從未遠去,只要有人想打擊女性,讓她們安分守己,它就是一種人人都可取用的工具。

更容易,沒錯,但并不是毫不費力或輕而易舉。像所有力圖爭取根本改變的運動一樣,女性主義運動所面對的是已經嵌入社會生活的各方各面的根深蒂固的現狀。父權制的力量在對女性主義運動的自由議程的持續抵制中尤為明顯——包括美國最高法院在女性生育權問題上的妥協;對女性主義的例行抨擊,這導致女性不愿意接納或認同女性主義;對于競選公職的女性的厭女式攻擊;以及某些男性對男性群體的聲援,他們將自己描繪成受害者,表示加害他們的不僅是性/性別體制,還有女性從性/性別體制之下男人的壓迫中爭取自身解放的過程。

父權制的力量還反映在它能夠吸收那些呼吁表層改變的壓力,以抵御更深層的挑戰。每個社會體制都會有一定程度的讓步,允許一些改變發生,并在此過程中讓更深層的結構不受觸及,甚至隱而不顯。的確,這種“讓步”在維持現狀方面扮演了一個關鍵的角色,它制造了根本性改變已然發生的幻覺,并充當了系統性的緩沖器。它讓我們的關注始終停留在表面的癥狀,而根本原因則未被察覺與注意,它轉移了力量,而我們正需要這樣的力量來踏上更深入的危險旅程,沿著這一旅程直抵父權制的核心,并參與其中。

像所有社會體制一樣,要改變父權制非常困難,因為它很復雜,而且根深蒂固。它像一棵大樹,根植于男性控制、男性支配、男性認同和男性中心等核心原則。19其主干是社會生活的主要制度模式,由其根部——家庭、經濟、政治、宗教、教育、音樂和藝術等塑造。枝丫先是粗壯的,然后逐步變細,這些是實際的社區、組織、團體和其他我們生活于其中的體制,從城鎮到企業、教區、婚姻和家庭。在這一切當中,個體樹葉既讓樹的存活成為可能,也從樹身上獲得了形狀與生命。(見圖1)

很明顯,我們身處某種比自身大得多的事物當中,且它不等于我們。但同樣明顯的是,社會環境使我們與之有著深刻復雜的聯系,社會環境也塑造了我們關于自己是誰,以及我們有怎樣的替代性選擇的感知。作為一種體制,父權制鼓勵男性接受男性特權,并通過沉默來延續對女性的壓迫。它也鼓勵女性接受并適應她們受壓迫的地位,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帶來變革的運動。我們無法避免參與父權制。從我們來到世上的那一刻起,它就被傳給了我們。但我們可以選擇以何種方式參與其中。

圖1 父權制之樹

改編自埃斯特·L.丹尼爾森的畫作

在此意義上,我們遠遠不只是被動的樹葉,因為人會思考,有感受,最重要的是,人可以選擇,并用我們的選擇延續或挑戰現狀。但正如后面的章節將表明的,我們與父權制的關系是復雜且充滿矛盾的,要求我們付出必要的努力去理解它是什么,以及它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深層結構與出口

在過去一個世紀左右,針對男性特權與父權制已經有許多變化。西方工業社會已經出現大量的女性主義寫作和社會行動,并且第一次有了以嚴肅和持續的方式挑戰父權制的可能。然而,大多數人的注意力停留在圍繞特定議題的表面風暴上,如墮胎、色情、性騷擾和暴力,以及政治和經濟上的歧視。這些斗爭很少提出關于父權制本身性質的關鍵問題。例如,盡管已經有重要的女性主義著作論述色情和男性針對女性的暴力的父權制根源,但公共討論還是很少超出言論自由、憲法權利和個人精神病理學等問題的范圍。20這部分是因為我們不知道如何越過這些問題去探索父權社會的主干與根源,但這也是一種逃避,避免更加深入我們的生活和塑造我們生活的世界。

要想更深入,我們需要內在和外在的覺察,這樣的覺察是從彼此不同又相互關聯的洞見中產生的。第一種洞見部分來自我接受心理治療的經歷。心理治療比所有其他事物都更清楚地讓我認識到我們每個人內在的深層結構——信念、經驗和感覺交織成網,形塑了我們內在與外在生活的模式。它們對我們的影響如此之深,部分是因為我們沒有以一種批判性的方式覺察它們。比如,大多數人對于身為一個女人或男人意味著什么有很強的個人意識,這種意識深刻影響了他們的思考、感受和行為。但我們很少會批判性地思考這些觀念,也很少仔細觀察它們如何影響著我們,或探索替代性的選項。

我們之所以處于這種無所覺察的狀態,是因為覺察也是很費力的工作(試著監控你自己的想法,只要五分鐘就好),也因為任何質疑我們基本假設的東西都很容易讓我們感覺受到威脅。結果,我們便如此生活,仿佛完全不存在什么深層結構,仿佛生活的表面——那些以最直接的方式呈現給我們的東西——就是全部。這讓我們對影響我們最深自我的那些方面卻覺察得最少,除非危機發生,或許我們會被迫看得更深入,克服我們的阻力,只是因為我們感到別無選擇。我們就像夫妻一樣,只有在婚姻分崩離析時才會面對彼此的真實感受。

第二種洞見是基于我作為社會學家的工作。正是通過這份工作,我才得以在一個更大的層面看到一種相似的現象。當然,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并沒有持續覺察那些深層結構和共識,盡管它們定義了我們生活其中的社會條件。似乎其他葉子和它們所攀附的枝丫就是父權制之樹的全部。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對于更深層次的社會現實無所覺察,是因為我們不知道如何保持覺察。我們對于社會實際上是什么缺乏清晰合理的感知,對于如何思考像工業資本主義這樣的大體制也是如此,遑論我們如何參與其中。

在某種程度上,這只是訓練的問題。比如說,200年前,心理學還不存在,僅一個世紀以前,弗洛伊德還沒有提出潛意識的存在,也沒有提出他關于人格和夢的意義的觀點。而今天,一套供解釋內心經驗的基本的心理學語言已經成了日常對話的內容。相似地,我們需要理解社會、理解我們與社會的關系,并將其融入日常語言。

關于個體與社會的深層結構,或許最重要的就是它們彼此如何緊密相連。例如,我們很容易認為,現實只是我們所認為的樣子,像“性”(sexuality)這樣的現象是固定的、具體的“事物”,它明明白白地存在,等待我們去發現和體驗它。但如米歇爾·福柯所說,我們對于自身作為性存在(sexual beings)的極其個人化的經驗,受我們所生活的社會以及作為社會文化一部分的性思維方式的深刻塑造。21

比方說,在一個異性戀主義和異性戀本位的文化中,當人們使用“性”這個詞時,他們通常指的是“異性戀”(het-ero sexual),并排除了這個詞可能涵蓋的所有其他形式的性表達。然而,在古希臘,性包含的人類潛能與經驗范圍要廣得多,這反過來塑造了人作為性存在的認知與經驗。大約一個世紀以前,在歐洲和美國,“同性戀”這個詞只用來描述行為,而非人的身份:人們可以進行同性間的性行為,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是同性戀。“同性戀”一詞于1869年首次出現在德意志的印刷品上,1926年才在《紐約時報》上第一次被使用。22相比之下,在今天,雖然同性婚姻合法化取得了進展,但男同性戀、女同性戀或雙性戀仍然被視為一種偏離,這既構成了個人社會身份的核心,也構成了排除和歧視他們的異性戀特權壓迫性體制的核心。23

于是,我們所認為的性是什么,取決于我們所處的社會,以及它如何塑造了我們對自己的感知。比如,“女性”和“男性”是最簡單的感知詞,它們按照人的身體構造對人進行分類。然而,我們傾向于以超越文化創造的方式體會它們,將它們視為代表固定的、客觀的現實。我們表現得仿佛“性”是只指稱一件事物的詞,不論在何種文化當中都是如此,并且仿佛它包含兩個且只有兩個類別:男性和女性。

然而,事實上,事物不是如此涇渭分明的。據估計,2%~3%的嬰兒出生時的身體特征(包含可見的與不可見的)并不能清晰地被歸入一種或另一種性別。比如,雙性嬰兒可能在基因上是女性,有“正常的”陰道和一個已經發育成陰莖的陰蒂。在只承認兩種性別的文化中,對于這樣的模糊性容忍度很低,父母通常感到不得不對此做些什么,從殺嬰到通過手術給新生兒指定一種性別,都是他們可能采取的措施。24

然而,即便嬰兒在出生時被清楚地認定為男性或女性,這也并不自動意味著他們長大后會將此作為他們是誰的客觀事實予以接受。大多數人都是順性別的,這意味著他們作為生理男性和生理女性,對于他們自身的內在體驗與他們在出生時被指定的性別是一致的。而對于跨性別者來說,這兩者并不一致,他們的感受是他們仿佛被生錯了身體。而對于那些性別酷兒來說,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都不足以描述他們作為肉身化的存在對于自己的體驗,有時他們的體驗是兩者的結合。

從這一角度說,“女性”與“男性”這樣的詞是文化類別,它們創造現實的程度即使沒有超過它們客觀地命名現實的程度,也是相當的。由于這樣的類別是文化創造,它們不可避免地因文化與時代而異。比如,總體上說,人人都必須擁有一個清晰固定的男性或女性身份這樣的觀念,在人類社會中是相對新近的,與那些提供了其他替代選項的社會也有明顯的區別。25美洲原住民納瓦霍人允許雙性人占據第三類別(被稱為拿豆),他們擁有自己合法的社會地位。在其他一些文化中,無論外表如何,人們都被允許選擇自己的性別。從歷史上看,幾個美洲原住民平原部落就是這樣。那些部落中的男性有時會為了回應靈性方面的異象,不僅在穿著打扮上向女性靠攏,而且會接受女性的社會地位。26需要注意的是,無論人們在生理性別與社會性別上有何種認同,都不能就此確定他們的性取向。例如,一個自我認同為女性的生物學上的男性,有可能是異性戀、同性戀,也有可能是雙性戀。

事物通常不是它們表面看起來的那樣,尤其是涉及父權制的深層根源時——父權制塑造了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和我們看似私人的自我。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有很多,而且還有其他許多相互穿插、打成亂結的障礙。找到解開這個結的方法是本書的主要意圖。

我們寧愿不知道

我們仍舊被困在其中,主要是因為我們尚未承認父權制的根源和我們與其的關系。除了表面上對性與性別的癡迷,我們不再有繼續深入探究的熱情。在禮貌地交談時,我們甚至拒絕使用像“父權制”或“男性特權”這樣的詞。我們表現得仿佛這一切都不存在,因為意識到它確實存在,是一道單向度的門,我們再也無法回到無知的狀態。我們像一個共謀的家庭,對加害與虐待的黑暗秘密守口如瓶,像大屠殺期間“善良的德國人”,“從不知道”有人在做任何可怕的事情。我們緊抓著幻覺不放:一切都很美好,壞事不會在好人身上發生,好人不可能參與制造不公正與殘暴之事,如果我們不去插手那些事情,它們就會保持原狀,保持一如既往的狀態,像我們常常愿意相信的那樣。

當然,許多女性以及少數男性的確敢于看到真相并說出真相,但他們始終有被攻擊、被毀謗的危險,因而要保持沉默。哪怕是那些從不自稱女性主義者的人,通常也知道特權結構中存在某種錯誤至極的東西,但特權結構對于現代社會的生活至關重要,我們以為沒有它,我們就無法生存。公眾對女性主義的反應一直是激烈的防御性的,這正是因為女性主義觸及了真相的深層痛點與對真相的否定——這只會讓我們離真相越來越遠。如果女性主義真的很荒謬,它就會被忽視。但它并不荒謬,所以它激起了強烈抵制。

對于我們持續否認父權制和對其心存幻想的行為,我們不應太苛責自己。拋棄幻想是一件充滿風險的事,而父權制里滿是煙幕彈,讓我們難以分辨必須拋棄什么。比如說,接受父權制是男性支配、男性認同的,甚至是男性中心的這樣的觀念是相對容易的。然而,許多人很難接受女性被壓迫的現實。27這是一個很大的議題,它引發了很多爭論。因此,我將用幾章的內容來對此做展開論述。但在此處做簡略的基本回應依然有其價值。

不愿將女人視作被壓迫者有幾方面的原因。首先,許多女性能夠基于種族、階級、殘疾狀況或性取向等原因獲得優待,很多人便覺得將女性視作被壓迫者很難說不是對“真正的被壓迫者”(如下層階級或少數種族)的侮辱。28打個比方,我們怎么能在把上層階級女性歸為受壓迫者的同時,把下層階級男性歸為她們的壓迫者?

盡管這一反駁存在一定的邏輯,但它混淆了女性和男性作為群體的地位和他們作為個體的經驗。將“女性”視為父權制之下的受壓迫者并不意味著每個女人都在同等程度上或以同樣的方式承受其結果,正如生活在一個種族主義社會之中,并不意味著每個屬于有色人種的人都受了同樣的苦,或每個白人都享受了同樣的白人特權。

然而,生活在父權制之下的確意味著,每個女人都必須面對她們次等的性別地位,無論她取得何種成就,都是與此并存的。除了照料兒童和其他家務工作,以及少數與此相關的有償職業,在幾乎每個成人工作領域,女人都仍須在不如男人的假定下工作。她們是社會邊緣的闖入者,必須為自己的參與和被視為“男人中的一員”的權利而尋找理由。男人或許因為種族或其他從屬地位而有此類經歷,但絕非因為他們是男人。

正是在此種意義上,即便大多數男性個體或許并不感到自己處于支配地位,尤其是相對于其他男性,但父權制仍是男性支配的。這是一個重要的洞察,它所基于的事實是,當我們談論社會時,像“特權”和“壓迫”這樣的詞描述的是不同類別的人之間的關系,比如白人與有色人種、上層階級與下層階級,或男人與女人。特權與壓迫在個體當中如何實際體現是另一個問題。男性個體獲得男性特權的途徑各不相同,這取決于種族或階級等社會因素。對于女性和她們因屬于一個從屬群體而付出的代價,我們也可做相似的論述。舉例而言,對于父權制之下身為女性受到的壓迫性影響,如職場歧視,上層階級女性或許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幸免。然而,她們的階級特權與她們作為女人的從屬地位是并存的,后者是她們永遠無法完全克服的,尤其是在與丈夫的關系中。29

舉個例子,在文化上貶低女性的身體,將其作為公共和私人生活中被利用的性對象,以及性騷擾和性暴力的持續威脅,沒有女人能幸免。對于一個強奸犯來說,天底下最有權勢的女人依舊是個女人——這一點比其他任何特點都更能在文化上突顯她作為潛在受害者的特征。30

與不將女性視作被壓迫者一起出現的是,我們拒絕將男性視作享有特權的壓迫者群體。那些意識到他們自己在承受痛苦,常常提出男性和女性都因為性別而遭受壓迫,雙方都沒有壓迫對方的男人尤其如此。

男人毫無疑問會因為父權制而承受壓迫和痛苦,但男人并不會因為他們身為男人便受壓迫。而女人遭受的性別壓迫正源于在文化上對女人身為女人的貶低。男人受苦并非因為男性身份是一種相對于更高等、更有權力的身份而言被貶低、被壓迫的身份。相反,男人身為男人而承受痛苦——此處先排除他們是男同性戀、有色人種或有身體殘疾——是因為他們屬于一個在性別特權體制中占支配地位的性別類別,這既為他們帶來利益,又反過來向他們索要代價。

理解這一點的關鍵在于,一個類別的人是無法壓迫他們自己的。他們可能會傷害自己,可能會因為他們的社會地位而遭受痛苦。但如果我們說一個社會類別能夠壓迫或迫害自身,我們就是將社會壓迫(social oppression)這一概念變成了僅僅是社會性痛苦(socially caused suffering)的同義詞。事實并非如此。31

壓迫是一種社會現象,發生在不同類別的人之間,他們可能是同一社會中的人,也可能處于不同社會之中。這是一種社會不平等體制,一個群體借由它占據支配性的地位,并剝削另一個群體,讓其處于從屬地位,從而獲得利益。這不僅意味著一個群體無法壓迫自身,而且意味著它無法被社會壓迫。壓迫是一種存在于群體之間的關系,不是存在于群體和作為整體的社會之間的關系。

因此,要理解壓迫,我們必須區分壓迫和由其他社會根源造成的痛苦。哪怕是通過戰爭的恐怖施加在男人身上的巨大痛苦,都不是男人身為男人所受的壓迫,因為并不存在一個非男人的群體讓男人處于從屬地位,對之施加苦難,并從他們的痛苦中受益的體制。控制戰爭機器的體制本身就是父權制的,因此該體制不可能去壓迫身為男人的男人。

但戰爭確實壓迫有色人種和下層階級,他們常常被特權階級推出來當炮灰,而戰爭在大多數情況下服務的是特權階級的利益。舉例來說,在越南服役的美國士兵中,大約有80%來自工人階級和下層階級。32但這種壓迫是基于種族和階級,而不是性別。男權運動的領軍人物沃倫·法雷爾(Warren Farrell)提出男人是“用后即棄的”時,他混淆了作為享有特權的社會類別的男人與某些階級和種族的男人,后者才真正地被當作用后即棄之人。33如果戰爭真的對身為男人的男人用后即棄,我們就不會在美國幾乎每個城市、每個鄉鎮都能找到陣亡士兵的紀念碑與墓地(它們沒有提到陣亡者的種族或階級),也不會在二戰的每個重要階段的紀念日看到數不盡的回顧展。

戰爭沒有貶低或輕視父權制男子氣概,反而是對它的贊賞與肯定。在諾曼底登陸紀念日寫下這篇文章之時,我不禁感受到向戰爭死難者致敬與沉痛的哀悼所帶來的力量,感受到交戰雙方常常對彼此產生的深刻敬意,以及無數紀念碑的力量,它們是獻給試圖殺死其他男人時而被殺的男人的,反過來,對方的名字也被銘刻在更多的紀念碑上。34但這些儀式性的紀念活動所起的作用不只是將犧牲和悲劇性的損失神圣化,它們還神圣化了戰爭本身,以及促成并使其合法化的父權制。舉例而言,那些因錯誤的命令、失誤和狂妄自大的計劃造成數萬人死亡的領導人,沒有招來嘲諷、厭惡與輕蔑,卻因為有崇高的悲劇與英雄主義男性壯舉的形象的裝裱而贏得了一種奇怪的歷史豁免權。與紀念光榮犧牲者的大片墓地、紀念館、周年演講和游行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數百萬被屠殺、被轟炸、被焚燒、遭受饑餓、被強奸以及無家可歸的婦女和兒童,卻沒有紀念碑。據估計,戰時人員傷亡中有90%是平民,而不是士兵,其中包括很大比例的兒童與婦女。35在美國入侵和占領伊拉克期間,不計平民傷亡人數是官方軍事政策。因此,也就沒有為他們修建的大型國家公墓了。畢竟,戰爭是男子氣概的產物。

否認女性受壓迫的現實最深層的一個原因,或許是不愿承認在女性和男性之間有著真實存在的沖突基礎。我們不想承認這一點,因為不似其他卷入壓迫性特權體制的群體,如白人和有色人種,女性和男性事實上的確深深需要彼此,即便只是父母與子女的關系。這讓我們不愿看到:無論我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或者有何種感受,父權制都在讓我們彼此對立。誰想在日常婚姻和家庭生活中考慮性別壓迫的作用呢?誰想知道我們對于父權制的依賴程度有多么深,我們的思想、感受和行為在其中嵌得多么深?男人拒絕去看對母親、妻子、姐妹、女兒的壓迫,因為我們也參與其中,并在其中發展出既得利益。我們不愿將自己的父親看作特權壓迫者群體的一員,而可能更愿意將他們看作女人和看不見的社會力量的倒霉受害者,在這些力量中,男人與男子氣概神奇地沒有發揮作用。我們抗拒,或許是因為我們在父親身上看到了自己,或許是因為我們仍試圖弄明白,為什么他們沒有那么愛我們,或者從來沒有在我們身邊,或者人在身邊卻沒有起到好的作用。我們竭盡全力想把這一切搞清楚,心中抱著這樣的希望:如果我們搞清楚了,或許我們最終就能夠擁有父親,成為不一樣的自己。

比這更難的是看到我們的父親與我們的母親所受的壓迫有關系,母親自己也不可避免地參與了對自己的壓迫,裝愚守拙,或以完美母親的名義奉獻自己,或忍受忽視與虐待。我們抗拒這一切,因為我們總是無法控制地讓母親和父親出現在我們自己身上,讓他們變成我們最深切的渴望和最持久的期待的一部分。在此過程中,我們也在最深的自我當中,吸收了來自性別特權與壓迫的父權制根源的核心要素。

但是,我們必須再次強調,盡管父權制之樹深深地塑造了我們的生活,但我們是樹葉,不是根、樹干,也不是樹枝。我們太容易被非黑即白的謬論蒙蔽雙眼,認為只有壞人才可能參與制造產生惡果的社會,并從中受益。我們表現得好像父權制可以簡化為人格類型,好像我們的參與表明我們做人的失敗。但像任何社會體制一樣,父權制無法被化約為個人感受、意圖和動機。

好比說,要在這個世界上生活,同時不參與工業資本主義,那是不可能的。我們讀到關于美國的“血汗工廠”的報道,其中的工人(大多數是婦女和兒童)在駭人的條件下領著微薄的薪水勞動,我們可能會為這樣的殘酷感到憤怒,并安慰自己,我們的良好意圖在某種程度上能讓我們免去罪責。但只消迅速看一眼衣柜和衣服上的標簽,或許就會發現事情完全不是這樣,昨天的特價商品是在泰國或墨西哥制造的,購買這些商品是對這些工人的剝削。這當然不會讓我們變成壞人——仿佛我們一開始就想制造傷害,但這的確讓我們卷入不公正和不必要的痛苦的社會生產中。

同樣,要參與父權制這個體制并從中受益,男人不必對女人殘暴或充滿惡意。這構成了一個關鍵區別,是被困于采取防御姿態的道德麻木狀態,還是主動觀察如何參與改變,可以由此區分。

有許多逃避面對我們的內心世界和身在世界中的我們自身的辦法。但我們早晚都要面對,因為任何社會,如果不認真對待為自身創造替代性選擇的關鍵過程,可能都談不上有什么未來。變革工作既令人害怕,又令人興奮。它會模糊我們認為理所應當的現實的界限,當我們感到迷失時,我們需要學習如何“從容地迷失”,像登山者一樣——盡管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不知道如何到達他們要去的地方,卻從不會迷路。36

我們可以更清晰、更具批判性地認識到父權制是什么,是什么在阻礙我們終結它,以及在將它變成某種其他事物的漫長的演化過程中,有什么適用于我們所有人——尤其是男人——的新的參與辦法。父權制是我們的集體遺產,對于這一點,以及我們接受父權制時所處的環境,我們無能為力。但對于我們要傳遞給后來人的東西,我們有很多能做的事情。


[1]我在此使用的“特權”(privilege)一詞,根據的是佩姬·麥金托什(Peggy McIntosh)在其經典論文《白人特權和男性特權:通過女性研究工作來看其相似性的個人敘述》(“White Privilege and Male Privilege: A Personal Account of Coming to See Correspondences through Work in Women's Studies”,工作論文189,韋爾斯利女性研究中心,韋爾斯利,馬薩諸塞州,1988年)中提出的定義。特權指的是某一社會類別成員享有的不勞而獲的便利或好處,而其他社會類別成員則被系統性地排除在這些便利或好處之外。例如,在父權制當中,男人說的話比女人說的話更容易被采信,即便他們說的是同樣的東西。特權的分配取決于諸如“男性”和“女性”等類別的主流定義,以及社會附加給它們的有利條件和不利條件。它還取決于相關的特征——例如,一個男人所享有的男性特權也因其他身份特征而異,如種族、性取向、殘疾狀況和社會階層。麥金托什的方法對于理解特權十分重要,因為它針對的不是個體,而是人們生活的社會系統的組織。

[2]性別主義(sexism)和“性別主義者”(sexist)通常用來描述個人偏見,或持有這種偏見的人。但正如社會學家大衛·韋曼在《白人種族主義畫像》(紐約:劍橋大學出版社,2012年)中所說,這種方法太狹隘了,無法使用,因為男性特權需要的遠不止于此。我遵循他的觀點,用“性別主義”一詞來指代任何促進男性特權效果的東西,無論相關人員的意圖如何。韋曼的觀點僅根據后果來判斷行動、政策和制度安排,這使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在使男性特權永久化的各種力量上,并使我們避免將本質上是社會和系統現象的問題個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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