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城,湖廣巡撫衙門。
夜色已深,燭火跳動。
李士實面對剛打了敗仗狼狽逃回來的方壽祥,聽其講述,渾身都在發顫。
“李中丞,您消消氣。”方壽祥單膝跪地,似在跟李士實請罪。
李士實心說,我這他娘的只是在生氣?
既受氣,又受驚。
這要是被朝廷追究下來,被罷官免職都是輕的。
李士實暴怒道:“好你個南和伯,還有臉回來?若你殉國,我反倒能跟朝廷交待,你就這般回來,是要等著領功受賞不成?”
方壽祥低下頭,卻還顯得堅毅不拔,道:“李中丞,是這樣,末將這次回來,帶了幾十個賊寇首級。”
“什么?”李士實皺眉。
“最初接戰,我們是取勝的,殺了一二百的賊寇,但也就割了幾十個,后續再追,卻為賊寇所趁。他們手上有厲害的火器,將士們不敵,又被斷了后路,血戰一個多時辰,無奈漸漸不支……”
方壽祥當然不能說自己是臨陣脫逃,還要說得那一戰很慘烈。
李士實道:“一群草寇,竟會使火器?莫不是沿途搶來的?”
“不知啊。”方壽祥道,“那火器端的是兇猛,裝填好之后,甚至無須引線點火,抬手便能發射。末將也不知他們從何而得,或是在山東與邊軍主力交戰時所繳獲,用在咱湖廣地面!”
方壽祥當然想不出來一群賊寇哪來的厲害火器。
如果說那火器既厲害,自己以前還沒見過,那就只能是邊軍的新品。
誰讓自己已經多年未曾在邊軍履職?
總不會是賊寇造出來的吧?
李士實坐下來,腦中也在思忖著什么,道:“帶回賊寇首級,算是不幸中的萬幸,還好你們回來時沒圖省事給棄了!且問你,非殺良冒功得來的吧?”
方壽祥苦笑道:“中丞大人啊,您是有多瞧不起末將?再說,眼下就算想在城外地面上遇到個民,也難尋!您大可找將士回來問詢,我絕無虛言。”
“好,好。”
李士實點頭道,“總算你還干了點人事。來人,去把臬臺府的張臬臺給請過來,就說有重大軍情與其商議!”
臬臺,也就是一省提刑按察使。
在大明,按察使屬于一省讞獄機構最高長官,正三品,在職權上僅次于左右布政使。
在明朝中期,隨著各省的巡撫成為常設職位,提刑按察使已成為一省巡撫名義上的屬官,但凡涉及到地方軍功報請,以及官員監察等事,由巡撫衙門配合按察使完成。
……
……
過了不多時,就在方壽祥等得滿頭大汗時。
湖廣提刑按察使張吉姍姍來遲。
當年,在湖廣按察使周季鳳丁母憂去職后,朝廷先是在二月調陜西按察副使來天球為湖廣按察使,結果還沒把人調來,陜西按察使又出缺,來天球原地升了陜西按察使。
朝廷又從貴州將布政使司右參政張吉調來湖廣,在五月剛剛上任,前后也才一個月時間。
張吉一進到衙門后堂,見到本應出征在外的方壽祥,頓時感覺情況不妙。
“克修,來來來,我有事與你商議。”
李士實此時已完全鎮定下來,臉上裝出幾分欣喜的模樣,笑道,“前兩日,南和伯帶兵馳援武昌縣,到滸黃洲之后,與賊寇交兵,大勝而回。”
張吉瞅了低頭坐在那的方壽祥一眼,心中疑慮叢生,問道:“奏捷?”
李士實推了方壽祥一把。
意思是,你他娘的給我振奮起來,哪有你這么不配合的?
我是在幫你邀功,不是替你請罪!
“正是。”李士實道,“南和伯帶兵殺敵數百,不過賊寇增兵之后,不得不撤回江夏求援,不過帶回來七十多顆賊寇首級,已在外擺著。”
張吉聽說有首級當證據,這才稍微放心了一些。
他拱拱手道:“李憲長,既已奏捷,還要下官前來作甚?”
李士實道:“找你來,原因有二,一來是讓你做個見證,一同跟朝廷請命奏捷。二來,也是更重要的一點,是跟朝廷說明情況,這湖廣賊寇的數量絕非先前所傳的寥寥數百,而有兵馬數萬,眼下湖廣為平定賊寇叛亂,必須要從轄區各處調兵馬五萬。”
“兵馬五萬?”
張吉聽說這數字,明顯是被嚇著。
李士實無奈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要是調不出這么多兵馬,平定盜寇的事,只能先交給中原官軍主力。即便如此,我們也得防備賊寇來犯武昌府,要是這武昌府出了什么狀況,后果不堪設想。”
張吉道:“調兵五萬,只怕……要將湖廣各地的兵馬都調來,也未必夠。各處還需留守兵馬,畢竟各地也有防備盜寇的職責,一時怎可能調來這么多?”
李士實似乎早有打算,一副氣定神閑的神色道:“我已算好,加上之前調來的土兵和僧兵,再從漢陽、襄陽、德安等處,將備寇的兵馬調來,于江夏周遭再做一番征募,五萬兵馬可在十幾日內調配齊備。”
張吉心想,開什么玩笑?
突然說要調五萬兵馬,地方就非得聽你的?
先不論這些兵馬從哪調,就說兵馬調來了,吃什么喝什么?這么多的兵馬,吃喝拉撒就是龐大的開支。
感情你張張嘴,就能解決安置龐大兵員的問題?
張吉道:“李憲長,不是下官要唱反調,實在是……這么多兵馬,從調配到后勤補給上,都難以保證,這黃州已失,武昌縣多番派人告急求援,眼下實在是顧不上這些。”
說話之間,他將目光轉向方壽祥。
意思是你出來說句話,真需要用這么多兵馬才能平寇嗎?
你就這么沒本事沒志氣?
方壽祥臉色尷尬,卻是只能硬著頭皮道:“張臬臺說得也有道理。一時要調這么多兵馬,實在不容易。或者賊寇打下武昌縣后,不往西邊江夏這邊來,而是往東邊去呢?”
李士實怒道:“陛下給我節調湖廣、江西兩省軍權的權力,是為讓我一次平寇的,難道賊寇往東邊打德化和九江,我就可以置之不理?要是他們再進而打江西省治南昌,屆時我手上卻無足夠兵馬,如何隨時差遣去援?”
張吉道:“李憲長也莫要著急,凡事……還是可以從長計議的。不是還有陸侍郎和彭軍門帶來的平寇主力官軍?我們也未必……”
言外之意。
你李士實太把自己當回事。
平定盜寇,尤其還是劉六劉七這路牛逼的賊寇,本來就不是湖廣一地的職責,要是那么容易平定,地方上早就解決問題了,也不至于會讓賊寇作亂兩年多。
眼下人家主力還沒來,你這個打輔助的逞什么能?
李士實義正言辭道:“天子將平寇的重擔交到我肩上,我日思夜想寢食難安,如今賊寇更是已經打到武昌府地面,我豈能袖手?克修,你剛到湖廣,對地方事務或有不知,你就且說,是否站在我這邊?”
“我……”
張吉好像瞬間忘了自己是來干嘛的。
為了是否同意集結兵馬這件事,他已焦頭爛額,完全忘記去驗證方壽祥所謂的“奏捷”是否有水分。
他的思維慣性覺得,既有賊寇的首級做證明,那應該是沒什么問題吧?
要真是打輸了,賊寇會給你時間去割首級帶回來邀功?
還能讓你順順當當帶回來?
“既如此,那只能……”張吉支支吾吾。
卻還沒等他給出堅定意見,李士實便顯得很興奮,拍拍他肩膀道:“好!我就知道克修你有為保一方太平的決心。這一戰,我等并肩而戰,絕不辜負湖廣地方父老的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