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長卿不停告誡自己要冷靜。

不能亂了方寸。

要說反間計，他現在也是最大的入局者。

每個人都在為了自己的利益拉幫結派，借力打力。

他把別人當棋子，別人也在把他當棋子。

就看誰能沉得住氣，控得住局。

“長卿，你為我辦這么大的接風宴，二叔這輩子死而無憾了。”朱武運始終跟著朱長卿，坐在他身邊，看著滿朝文武來了一大半，他心潮澎湃，雙手一直微微發抖。

從他入座，直到現在，期間不斷有人來攀談祝賀。

而且都是三品以上的大臣，三品以下根本不好意思過來打招呼。

說話間，藍玉將朱長卿拽走，來到朱允熥面前，哈哈一笑：“這就是你說了多次要見的朱長卿。”

朱長卿頷首道：“允熥郡王。”

朱允熥雙手并攏，舉手低頭，道：“朱先生。”

他用的是學生禮，讓朱長卿為之一怔。

一抬頭，朱允熥兩眼泛紅，泣道：“先生伸張正義，還我父王一個公道，此番恩情允熥沒齒不忘！”

隨后更是不合禮制，甚至有些卑微的鞠了一躬。

朱長卿嚇了一跳，趕緊扶他立正，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朱允熥這么做實在不妥。

如果是真心實意的感謝也就罷了，但是在這個場合，朱長卿難免懷疑他是在作秀，拉攏他入隊，甚至給人營造一種印象，他們已經達成了某種實質性的關系。

藍玉說道：“允熥還沒有王妃，聽說朱先生有個妹妹，可曾婚配？”

朱長卿道：“未婚。”

藍玉道：“我看般配。”

朱長卿道：“我覺得不配，家妹平身，入不了皇門。”

朱允熥道：“先生此言差矣，皇爺爺曾與我說，優先挑選勛貴之女為正妻，其次良家民女。何為勛貴，他們建造一座宮殿都封侯封爵，先生一己之力鼎定乾坤，為我父王翻案，不是勛貴勝似勛貴，先生的妹妹又豈能比勛貴之女差？”

朱長卿道：“家妹何其有幸，若能與郡王喜結連理，求之不得。只是此事我做不了主，需得請示二叔。”

藍玉招手道：“這還不簡單。”

朱武運趕緊過來：“大將軍有何吩咐？”

藍玉道：“朱大人，令嬡未曾許人，允熥也未婚配，可為良配。”

朱武運一聽，惶恐之至：“這……小女幾世修來的福分！”

朱長卿微微一笑，臉上沒有表現出任何不快。

他肯定不愿意妹妹嫁給朱允熥，除非朱允熥當上皇帝。

當然有他在，不可能讓朱允熥當皇帝。

那就基本可以判斷朱允熥未來不會有好下場。

這事他說不能做主，其實也能做主，畢竟這個家他的地位最高，說話還是管用的，關鍵就看二嬸那邊了。

后院。

柳勝男和朱芊黛戰戰兢兢的來到賢妃堂。

大氣都不敢喘，里面坐的全是貴妃娘娘和公主殿下。

讓朱芊黛略感心安的是，常湘媖和徐妙錦、徐妙云也在。

徐妙云離席而出，摟著她笑道：“兩年不見，你個小丫頭都長這么大了。”

朱芊黛害羞的笑道：“見過王妃。”

徐妙云爽利的道：“來，我帶你們認認人。”

在徐妙云的介紹下，柳勝男跟兩個貴妃娘娘也都見禮打了招呼。

場面一下變得融洽很多。

讓柳勝男沒想到的是，十三公主朱靜鏡主動與她寒暄起來，噓寒問暖，很是親切。

不一會兒，兩人就手拉手嘮起了家常。

柳勝男討好的笑道：“殿下，我都聽長卿說了，皇上要給你們賜婚了，我朱家真是祖宗顯靈，只是小門小戶的委屈您這尊大佛。”

朱靜鏡道：“朱夫人快別這么說，朱大人輔正江山社稷，有功于朝廷，父皇對他很是器重，我們若是結親是雙方的福分。”

柳勝男連說不敢當，心里樂開了花。

不遠處，朱靜姍直勾勾的看著她們。

她不會像朱靜鏡那樣花言巧語，很是看不慣這邊喜結連理的氣氛，只能坐在那里干生氣。

前院。

經過多輪寒暄。

秦王發表了一番簡短祝詞之后，宴席正式開始。

朱長卿喝了一杯又一杯，越喝越清醒。

他眼皮一直跳，總覺得有不好的事發生。

大家表現得都太正常了，明明局勢動蕩，接下來就是大開殺戒、腥風血雨的時候。

這一點都不夸張，因為根據老朱的手段，如此一件大案，不殺干刮凈是不會罷休的。

但是看他們一個個面不改色的樣子，仿佛一點沒有危機來臨的緊迫感。

“真是一群老狐貍。”

朱長卿默默喝了一杯酒。

“先生怎么一個人喝起悶酒了，來，本王敬你一杯！”朱樉大步走來。

兩人對飲如牛。

朱樉拉著他的手：“先生雅量，若不盡興改日再喝個痛快。”

至此，朱長卿真的覺得今天熱鬧夠了，秦王和燕王的心意他也感受到了，但是雙方基于利用建立起來的關系就是這樣，誰也走不到誰心里。

老實說他現在最需要結盟的就是秦王和燕王，但是，一旦他有能力讓老朱禪讓，那么秦王燕王也是第一個要拋棄的。

所以大家不交心是對的，最好就這樣，關系不深不淺，保持好分寸。

然而。

秦王接下來做了一件讓他倍感頭疼的事。

只見朱樉忽然站在了主位臺前，高聲道：

“諸位，本王宣布一個喜訊，我與朱先生賢妹相見如意，愿納其為側妃。”

朱長卿一口茶水差點噴出來。

本來他建設起一道堡壘，自以為堅不可摧，就沒想到一頓操作下來，妹妹朱芊黛成了別人的突破口。

正常來說無論讓妹妹嫁給誰都是光耀門楣，屬于祖墳上冒青煙的好事。

但誰讓自己攤上個皇帝夢，一旦禪讓成功等于把妹妹推進了火坑。

算了，各人有各福，他不管了，讓朱芊黛自己選吧。

然后眾人又是一陣祝賀，恭喜秦王喜得佳人，恭喜朱長卿榮升皇親。

朱長卿客客氣氣的一一回禮，笑的臉都僵了。

正應酬著，朱棣不知道從哪急匆匆的走來，在他耳邊說：“朱先生，去一下后院，靜姍跟靜鏡打起來了。”

朱長卿微微一怔，以手扶額，努力裝出一副不勝酒力的樣子：“一時貪杯，頭疼欲裂容我先行告退。”

朱棣兩手拉住：“先生，這時候可不能走，須得你出面平息，不然鬧到父皇那里又要不可開交了。”

朱長卿一臉抗拒：“她們打架我能攔得住？跟我也沒關系啊。”

朱棣道：“恰恰跟先生你有關系，去了你就知道了。”

朱長卿一個踉蹌差點沒站穩，海瑞跟楊靖趕緊攙扶。

楊靖道：“燕王，朱大人真的喝多了，要不我們先回了？”

朱棣瞥他一眼：“有本事你再說一遍。”

楊靖嚇得趕緊閉嘴。

朱長卿只好去了后院。

他不明白朱靜姍為什么跟朱靜鏡打架，甚至不想明白這里面跟他有沒有關系，明明朱靜姍說的很清楚，不想跟他成親，既然如此她們姐妹之間打架跟他有什么關系。

他更不明白的是大家明明都是為了利益在一起，事先拒絕或同意，就要有心理準備接受一切后果。

但有一點他很明白，正常情況自己的女人被人欺負一定要出頭，但如果是兩個公主那就最好別管。

然而來到后院，朱長卿才發現這事非自己出面不可。

因為他一來就聽到了一些不適合外人聽的話：

“你二人縱使成親，說明你為了利益人盡可夫。”

“妹妹切莫大言不慚，你拒絕了又反悔，還不是在權衡得失。”

“我是看不慣你利用朱長卿，達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

“那么你呢？你不同意我們成親，又是何居心？你追求什么以為我不知道嗎？”

“我不追求什么！朱長卿是父皇器重的棟梁之材，我只是不想他毀在你手里。”

“呵呵呵……”

“別吵了，大庭廣眾之下還嫌不夠丟人嗎？”

朱棣板著臉教訓道。

兩人同時看到了朱長卿，紛紛住嘴。

朱靜鏡從地上爬了起來，整理翻出的衣襟和凌亂的鬢發。

朱靜姍則儀容整齊，顯然剛才打架沒有吃虧。

朱靜鏡梨花帶雨，楚楚可憐抹起了眼淚。

作為名義上的未婚夫，朱長卿自然而然站到了朱靜鏡旁邊，遞過來一方錦帕：“回宮梳洗一下吧。”

朱棣也走去朱靜姍身邊：“你們是公主，成何體統？不怕人笑話。都不是孩子了，鬧成這樣讓父皇知道了，你想過后果嗎？”

朱靜姍一把將朱棣推開：“朱長卿，我就推了她一下，根本沒打她，她都是裝的，就等你過來看她這幅柔弱模樣。”

朱長卿道：“含山公主，十三公主是我未婚妻，欺負她就是欺負我無能，你覺得我們兩個好欺負嗎？”

朱長卿忽然覺得這樣的局面很適合為下一步棋鋪路，他現在跟燕王走得近，在別人眼中他是燕王的人，但他不想讓人這么覺得，尤其是燕王本人，這時候他跟十三公主朱靜鏡訂婚，等于跟朱允熥有了親緣。

無形之中積攢了雙方的政治資本，燕王和秦王會更加重視他。

朱允熥和藍玉也會更加優待更加努力爭取他。

聽他這么說，朱靜姍心里很不是滋味，前幾天這個人還為她出頭，掌摑胡貴妃，那股維護她的氣勢讓她頗為感動。

可是今非昔比，轉眼間他就維護起了別的女人。

“朱長卿，我不會讓你娶她的，我現在同意了，你我進宮跟父皇說清楚。”朱靜姍繃著小臉，用別人聽不到的語氣聲若蚊蠅的道。

朱長卿沉默之余感到十分驚訝，朱靜姍竟然這么明確的爭風吃醋。

他一直以為她是那種真性情的人，不想嫁就是不嫁。

沒想到這么快就妥協了。

不用說，一定是朱棣私下做了工作，讓她‘回心轉意’。

這樣朱靜姍在他心里再也不是那個單純耿直的姑娘，也是個為了利益甘愿犧牲的俗人罷了。

人都說傻姑娘不能要，但他就喜歡傻的，那些精明的、眼里只有利益的都死遠點才好。

在利益這個化糞池里他一個人浸泡腐爛就夠了，要爛爛一個，不能一家都爛。

當然也不排除朱靜姍真的喜歡他，為了他可以當眾跟別的女人打架爭風吃醋，但他覺得可能性不大。

他現在挺理解老朱最初的用意，把朱靜姍許配給他，圖的就是不讓他參與各種黨派之爭。

至于十三公主朱靜鏡，這種表面歲月靜好的姑娘，要么是真的溫雅賢淑，要么就是城府極深。

他始終記得第一次見面她能屈能伸的那種可怕氣質，這種女人心都特別狠，殺人不眨眼，而且擅長借刀殺人。

至于夫妻感情他就不指望了，不一碗藥把自己送走就算夫妻圓滿了。

在利益至上的圈子里，追求真情實感本來就危險。

然而比起追求真情實感，更危險的是，連虛情假意都追求不到。

感情和利益總要得到一個。

朱長卿意識到，這件事不處理好，自己很有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

讓他說清楚？怎么可能說得清楚。

兩個公主為他爭風吃醋看似風光，但這畢竟是兩個公主，她們背后有朝廷和皇上撐腰，所謂體統就是犧牲一些東西維持皇權尊嚴。

再這么鬧下去，就要到他犧牲的時候了。

朱長卿將目光落在了席間的胡貴妃身上。

現在他已經知道這群貴妃公主出現在半山寺的原因，并不全是因為朱棣的邀請，更不是為了參加他們的慶功宴，而是郭寧妃召集妃子們在半山寺用宴，商量太子下葬時候的禮儀祭祀問題。

因為懿文太子的地下宮殿已經快建好了。

在場的所有妃子，朱長卿能針對的只有胡貴妃，也只有她最適合犧牲。

這個女人本來就快要背叛大明了，她跟那個姓熊的五品京官的事早晚要暴露，提前逃走了。歷史上也正是因為她，讓大明和東察合臺陷入了戰爭危機，差點兵戈相向。

“你笑什么？”朱長卿直勾勾盯著胡貴妃。

從他見到胡貴妃那天起，就已經想好怎么利用她來降服東察合臺，將大西北整合成一個新型經貿區，給大明增加國運。

這么好的棋子不用白不用，而且是隨時可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