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場的地點距離上半場的粵菜館不到兩百米。這排門面房中有一間茶館，茶館的二樓只做了一個包房，私密性好，老板熟悉的朋友專用。

包房很大，除了茶桌、飯桌，還有一張麻將桌。兩男兩女正在打麻將。見到兩人進來，一個年輕一點的男人趕緊站起來：“劉老板來了！”

其他幾個也殷勤地站起來，兩個女人讓出了位置。

一個年長一點的男人直勾勾盯著簡敏：“劉老板，換人啦？”

劉貴杰坐下來：“我們新來不久的美女，簡敏。簡敏，這是‘西南計算’的彭總、王經理。”

彭總說：“劉老板部門招人有很高的顏值要求吧？個個是靚女。”

大家認為讓出來的另一個座位是簡敏的。她拘謹地站著：“我不會打麻將。”

王經理說：“簡總，沒關系的，都是自己人。”

簡敏很誠懇地解釋：“不要叫‘簡總’啦，叫小簡、小敏都可以。小時候爸媽不準學麻將，我一直到高三畢業的暑假才跟同學學了一點，后來也沒怎么打。來‘偉中’以后就完全沒打過了。我水平很爛的。”

“偉中”早期的客戶聚焦在電信運營商，雖然也要吃吃喝喝、唱唱玩玩，但靠的是組織型客戶關系，并不需要每個人是“社牛”。

公司的傳統文化中，不喜歡員工有太重的社會習氣，更忌諱賭博。簡敏感覺到這個包房里的氣氛是她在“偉中”幾年里沒有遇到過的。她不自在。

彭總說：“不要緊的，我們水平都很爛。大不了你贏了算自己的，輸了算我們的，怎么樣？劉老板。”

劉貴杰笑笑，不置可否。他對簡敏的忸怩不滿。

一個女人插話：“羅總第一次來打牌的時候，一開始也是緊張得不要不要的，結果呢？扮豬吃老虎，贏了大幾千塊，開開心心回家了。”

另一個女人拍了她一下，瞟一眼劉貴杰，又瞟一眼簡敏，大聰明的樣子：“多嘴，只有簡總，哪里來的羅總。”

幾個人曖昧地笑起來。簡敏一頭霧水。她不知道她們以為她是劉貴杰的新情人，也沒有把她們嘴里的“羅總”和羅明麗對上號。但是她聽明白了這里的麻將是要打錢的，能輸贏大幾千塊，她更不肯上桌了。

劉貴杰發話：“小敏，你是不是覺得和合作伙伴打麻將不符合‘偉中’的企業文化？”

簡敏不自覺地點了頭。

王經理打趣：“江湖上傳說‘興唐好賭、偉中愛嫖’，難道是真的？‘偉中’的企業文化不是賭，而是……”

“胡說八道，我在教小敏正經事。你們說說，一個公司的企業文化應該取決于什么？”

“取決于公司老板的價值觀和導向。”

“應該還是由客戶需求決定的吧，‘偉中’一直強調以客戶為中心嘛。”

劉貴杰好為人師：“一個公司的企業文化應該是取決于它的業務模式。過去，‘偉中’聚焦在一個行業做直銷，公司希望員工主要是體現專業，不喜歡社會習氣重的員工，這是對的。當時不少客戶就是喜歡‘偉中人’老實巴交的人設。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現在我們進入了那么多不同的行業，有各式各樣的合作伙伴，不可能再是小圈子精英文化，員工應該沾染一些江湖氣。不接地氣怎么做得好業務呢？小敏，企業文化不是永遠不變的教條，你現在做的是全新的業務領域，要開放，要學習，什么東西都要學。”

彭總的手掌在桌面上輕輕拍了一下：“劉老板思考問題很有深度，講得太好了！我最近在思考‘西南計算’應該建設什么樣的企業文化，還沒有想明白。今天劉老板這么一說，啟發太大了！企業文化就應該是為業務模式服務。”

劉貴杰得意地說：“這樣，小敏，你坐到我這邊來，跟我學。”

其他人附和、起哄，簡敏覺得真是自己理虧一般，乖乖地挪了張椅子，坐在了劉貴杰旁邊。

劉貴杰摸著牌，偶爾問兩句：“知道這個牌我為什么這么打嗎？”“這把胡什么？看出來了嗎？”

簡敏完全沒感覺，“哦”兩聲，感覺自己笨笨的。看他們打幾圈，才覺著好像哪里不對，自己憑啥這么乖呀？

她不是吳若凌，不會在這樣的場合選擇對抗，她只是在心里氣呼呼。

彭總問：“劉老板，你的房子快裝修完了嗎？”

“還早，我沒空管，完全交給老婆在監工。怎么，你的房子要用了？”

“沒有，沒有，你房子要是裝修完了，我要來慶賀喬遷之喜。”

劉貴杰瞟一眼簡敏，說：“我家住了十年了，當年裝修的時候沒錢，只能簡單搞搞，頂都沒吊，今年徹底重新裝修一次。彭總很愿意幫朋友忙，他有套房子正好在我隔壁小區，這段時間借給我住，方便多了，不然東西搬來搬去，麻煩死了。”

彭總說：“我以前也是在深圳的，前年才回成都發展。深圳的房子里面什么東西都有，借給劉老板應個急。本來房子也要保持人氣，長期不住人不行。”

簡敏不知道的是，羅明麗開的那臺“寶馬X5”也是彭總借的。

話題轉到了怎么也遏制不住的房價上。把腦袋膩歪在彭總肩膀上的女人問：“劉房叔現在有幾套房啦？”

劉貴杰自摸了一把：“屁房叔！房價低的時候沒錢，也沒思路。而且，我不像你們，我家里負擔重，去年幫爸媽在老家蓋了個很好的房子。現在自己在深圳只有兩套房，有套學位房還是剛剛買的，正在籌首付款了。”

“深圳學位房多少錢一平米了？”

“四萬多，快五萬了。我上個星期一氣之下買的。”

“一氣之下買了個學位房，劉老板，牛X！”

“牛個屁X！我原來那個房子學位不好。上個星期五在家里吃晚飯，我老婆說她們領導跟她說，如果將來我娃想上好初中，他可以幫忙跑關系，但是，要準備二十萬，還不一定能搞掂。我聽了很不爽，二十萬還不保證辦成事，當我們是什么？老子自己搞掂。吃完飯我跟老婆說出去散個步，就一個人跑去看我們那片最好的學校旁邊的房。正好有一套帶學位的放出來，老子當機立斷，跟著就交了訂金。我小時候家里條件不好，父母供我讀完書很不容易，我弟連初中都沒讀完，家里只能供一個人讀書，沒辦法。老子現在絕對不能讓娃因為父母能力不夠受這種委屈。”

“不容易，劉老板是典型的用自己的雙手扼住了命運的喉嚨。”

簡敏終于想出幾句拍馬屁的話來應景：“我來部門的第一天，聽劉總給我們講‘不忘初心，砥礪前行’。劉總就是一直堅持自己的理想，自強不息，成功實現了階層跨越吧。小梁昨天還在說，他星期天到辦公室來加班，發現劉總一個人早就在辦公室了。小梁住得離辦公室近，劉總從家里過來很遠的。”

梁俊華和簡敏不知道的是，星期天劉貴杰是跟老婆說到公司來開會，早早出了門，在辦公室打了個轉，然后就去了羅明麗家里顛鸞倒鳳。

劉貴杰的手機有“微信”進來，是梁俊杰發的：“劉總，你給個賬號我，我贖回的基金到賬后就把錢轉給你。不過我也在看房，過幾個月可能要用錢。”

他放下手機，不知是假謙虛還是真感慨：“我覺得我們這一代人是很幸運的，趕上了一個偉大的時代。不過，我曾經以為自己實現了階層跨越，其實并沒有。學位房是一個事情，我只能通過花錢買房，才能讓我娃上好學校，這兩天還在借錢交首付。但是像我老婆的領導，他們肯定就有搞掂他們家娃上名校的其它辦法，有他們才有的資源。再講一個事情，‘深圳灣一號’開盤的時候我興沖沖地去看熱鬧，售樓小姐根本懶得理我，她們的眼睛毒，一眼識別階層。”

彭總說：“劉老板，我覺得你說得既不對，又對。你說得不對的是你當然已經成功實現了階層跨越。你的生活和你父母比，那肯定不是一個概念了嘛！你說得對的是我們前面當然還有更高的臺階，不要慌，我們合作愉快，更上一層樓。”

“慌？我慌個錘子！”

“劉老板，你還需要借錢交首付嗎？我在深圳有公司，可以幫忙做貸款什么的，有需要盡管開口。”

零點時分，簡敏越來越頻繁看手機。

終于，她有些怯怯，有些如釋重負：“不好意思，我老公在外面等我，我先走了呀。”

“就走？還早啊！”

“你老公不會進來掀桌子吧？”

劉貴杰沒吭聲，稀里嘩啦地洗牌。

簡敏說了“bye”，往外走。

王經理說：“簡總，等一下，我從香港買了點‘LA MER’的東西，初次見面。”

他從角落的椅子上拿起一個“LA MER”的禮品袋，要過來塞給簡敏。

簡敏擺手：“哎呀，不用啦，我剛在機場免稅店買了‘雅詩蘭黛’。我還沒到用‘LA MER’的年齡。”

她慌忙逃，把門弄出很大動靜。

彭總說：“劉老板，你這個小敏沒有小麗主動啊。”

“你也看出來了不是，她就是不主動，不知道是真清高還是假清高。”

過了些日子，劉貴杰安排簡敏去昆明出差，頭一天通知，第二天出發。

昆明有個學校想采購“偉中”的產品，“西南計算”既是代理商，又是集成商，但合同長時間定不下來。彭總找劉貴杰，要他安排原廠專家去幫“西南計算”站臺、背書。

本來是羅明麗的任務，但是羅明麗病了，其他人沒檔期。

劉貴杰交代簡敏，去了之后只用負責方案的澄清，并且起到一個證明“西南計算”是“偉中”在西南地區教育行業的總代理商、最強集成商的作用。

劉貴杰叮囑簡敏，不用和公司的昆明辦事處交流，也不用去辦事處拋頭露面，任何客戶界面的溝通，必須和王經理統一口徑。

“偉中”在國內每個省份都設置了辦事處，開展業務是依托當地辦事處去組織、落地。但既然領導是這么要求的，簡敏并沒有覺得怪異。

她看見羅明麗在她的格子間里，想了解項目前期的細節情況，就走了過去。她心里有壓力，因為想起羅明麗說她去納米比亞是摘了梁俊華的“桃子”，那去昆明不是摘了羅明麗的“桃子”嗎？

但羅明麗沒有陰陽怪氣，只是心不在焉：“沒什么前期的細節情況，‘西南計算’想拿下這個學校，然后打開昆明和整個云南的教育行業。他們剛去云南，沒品牌，人家認的是‘偉中’。你理解你是去幫他們做‘工具人’就行了。”

“劉總說你病了，不要緊吧？”

“沒什么，被他害得生病了。”

除了羅明麗和劉貴杰，沒有人能夠知道這句話真正的意思。

簡敏以為她是仗著和領導的關系，不想出差，講撒嬌的話。

簡敏在昆明呆了兩個星期，完成了任務。客戶預算有限，仍然下不了采購的決心，她回了深圳。

回顧起來，昆明之行充實而有收獲。親和力真是簡敏的“自帶buff”，她迅速贏得了客戶的信任，讓客戶采購“偉中”產品的意向更加堅定。沒有拿下合同，只是因為差錢。她還與一位在“偉中”昆明辦事處工作的大學同學重逢。星期天要飛回深圳，星期六同學和客戶一起帶著她白天游西山，晚上逛“昆都”。

又過了些日子，陽光明媚，簡敏一邊處理著剛接手的項目，一邊接兩句隔壁格子間的梁俊華丟過來的閑談。突然，他沉默，她回頭一看，劉貴杰黑著臉站在身后。

劉貴杰的出場常常是以他的大嗓門打前站，這一次卻等到簡敏看見他才發聲：“簡敏，昆明的項目到底怎么回事？你TMD的故意拆我的臺，你到我辦公室來！”

劉貴杰轉身朝自己辦公室走去。

簡敏跟在后面，“CPU干燒了”，也想不到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