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洲被厚厚的矮灌木叢覆蓋著，看起來就像只躲在蘆葦叢中假寐的大鱷魚，面向落日的潮池，好似張著嘴等著啪嗒一口咬下獵物。長長的白色沙灘向東延伸進舄湖，就像鱷魚的尾巴，隨時準備猛擊入侵領域的任何異物。
灘頭上孤伶伶地杵著一間木棚屋，是用短竹竿做屋腳搭在沙地上的。它有一房、一門、一窗，里面有一張書桌、一張餐桌、兩把椅子，外加三張帆布床。我們遇見兩個穿著睡衣和拖鞋的人，其中一人散亂著頭發，另一人頭發整齊油亮，對比琉球潛水員，他們的皮膚蒼白得簡直像張白紙。他們自我介紹姓梁和姓陳，是香港一家專門制造治療胃部寄生蟲的通俗草藥「鷓鴣菜」的海藻公司，派來東沙視察采藻作業的。
「我想，你幫我們帶來了補給？」這就是姓梁的——那個油頭粉面的家伙對我的招呼。他說話帶著濃重的上海腔，應該是負責人。
「是的，老兄。」
「你真他媽的運氣好，」他說：「通常東北季風會激起長浪打在礁巖上。采藻潛水員會跑到巖礁南邊作業，離這里15浬，他們從那里根本看不見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兒，今年季風來晩了。」
幸運？假如東北季風準時到達，巖礁東北會被咆哮的涌浪覆蓋，幾浬外都看得見；到了晚上，整個海面都會亮起來，我才不會…算了！說這些有什么用，這些旱鴨子，根本不懂我在說什么。
「琉球人跟我說，你的船還完好無損，是真的嗎？」那家伙要我確認這一訊息。「臺風過后，他們會盡快卸下補給。我們只能在每兩個月一次有船來裝載「海人藻」時，才能收到補給品。」
「你們有什么發報設備在這里嗎？」我問：「我得發一份報告給我們總船長。」
「沒有。」
「那你們怎么知道我們來了？」
「是我們的香港總部通知的。」
「怎么通知？」
「打電報。」
「你不是說你沒有發報設備嗎？」
「我們是沒有，但海軍有。這里有一個觀測站，是整個南海唯一的氣象觀測站。所有的天氣預報，包括追蹤臺風動向，都靠他們進行關鍵性的監測。即使他們漏傳一份報告，駐守香港的英國海軍會立刻拍發飛越東沙的飛機所收集的氣象報告。」
「你想海軍會幫我發電報給我在高雄的公司嗎？」
「我想沒什么不可以的。」
香港人帶我去坐落在沙洲中央的氣象站。緊挨著氣象站的，就是總船長告訴我的那三棵地標椰子樹。
「我們在東沙上的社群很小。」我的東道主說：「只有三個群組：我們三人、十二個琉球潛水員，以及海軍人員。潛水員們把所有的白晝時間花在珊瑚礁上，海軍人員待在他們用水泥建造的氣象站里，只有我們在沙灘上活動。」
海軍人員看到我很開心。「謝天謝地，你會講國語！」那個主管對我說：「我完全聽不懂他們說的話。琉球人講日語，香港人講廣東話跟上海話。」
「那你們怎么相互溝通？」
「看看你周遭，有什么需要溝通的？」
「我的船員不會說國語，他們都講閩南語。」我補上一句。
「哦，我的天！現在又多了一種語言。你是怎么跟船員溝通的？」
「就像你們在東沙，沒有什么溝通的需要，每個人都清楚知道他該做什么。需要溝通的時候，我們可以用手勢來表達。」
海軍人員立即幫我拍電報給漁管處。
琉球潛水員留我們在他們的營房過夜。那里有兩排隆起的平臺，他們讓我們占用其中一個。
臺風來了，又走了；東北季風緊接著吹來。采藻潛水員們每天帶著壓得緊實的飯團當午餐，只要光線足以看清水下的尖峰，他們立刻回到珊瑚礁工作。在舄湖里航行全靠視覺。
此刻的巖礁被白色巨浪覆蓋著，幾浬外都看得見。我的船被向內推到暗礁上，距離我們擱淺的地點至少有一百米。我們回到船上，琉球人把我帶給他們的補給食品統統卸了下來。船仍然完好無損。事實上，如果它能浮起來，還是可以駛回高雄的。但即使是漲潮時，海水也到不了它在礁巖上的高度。在巨浪不停地襲擊下，我懷疑船是否能撐到季風結束。
此后，潛水員們轉到巖礁南面去工作，我別無選擇地加入他們。他們的隊長遞給我一付木雕護目鏡。
「做什么用的？」
「戴在你的眼睛上。」
「為什么？」
「能在水下睜眼。」
「這玩意兒那來的？」
「我們自己刻的。」
我跟著潛水員們一起下水，這付護目鏡著實發揮了妙用，把眼睛完全封住，不讓海水滲漏進來。他們是怎么想到這個法子的？
款款擺動的水草把我團團圍住。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魚兒穿梭悠游其間，好像已接受我們成為牠們的一分子。午餐時，潛水員們徒手抓了幾條魚，剝掉魚皮，連同帶來的飯團生吃了起來。
回到海灘時，海軍氣象站里已有一份電報等著我：
「林福浩和葫蘆已出發去東沙。」
我還能多要求什么？總船長已派出他手下最強的人來救援。
老將林福浩是高雄最有名的東沙老手；葫蘆嘛，是一個在大海里尋找遺失的魚繩和擱淺漁船的高手。
隨著東北季風刮起，環礁北側被巨浪掩蓋，白天看起來像一道擋路的白雪形成的堤岸；到了晚上，就變成發亮的沙丁魚群，附近的漁船從幾哩外都看得到。
東北季風不只在環礁北側的礁巖上激起狂暴的巨浪，還喚醒了舄湖里熟睡的「鱷魚」。不過短短兩天，牠的尾巴——沙洲上那條向東迤邐的沙灘，竟然擺動了四點，指向東南方！
林老大和葫蘆尋找東沙，應該不成問題。我真倒霉！如果這東北季風早到東沙一天，現在的我，已經滿載著「海人藻」，向返回高雄的路線上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