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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下海(上)

  • 人海孤帆
  • 作家sj8ydx
  • 3945字
  • 2024-10-16 14:27:19

我和葫蘆相識,要回溯到我第一次出海的時候。

那是1946年夏天。一年前,日本投降了;我卻滯留在廣州陷入無所適從的窘境。當日本人在我們頭頂丟炸彈時,我的情緒高昂,生活有目標,一心要把日本鬼子趕出我們的國家。而今,曾經占領這個城市的日本兵已被遣送回國,廣州已回歸中國統治。表面上,城市已恢復正常,街道上的商業活動十分興盛,霓虹招牌再現,餐廰徹夜燈火通明。但當燈光熄滅,街道冷冷清清時,幢幢鬼影從門框里爬出來,排列在人行道上。黎明時分,清道夫來打掃街道,那些叫不醒的,會連同成堆的垃圾被扔進手推車里。我發現自己還活著,但不知道怎么生活下去。

以前的同班同學畢業后都進了大學,可是大學之門卻不對我這樣的輟學生敞開。如果不是我父親出現在城里,我的結局就和那些路邊的鬼影一樣了。

日本投降后,那些戰時為了逃避敵人的控制而移往內的學校和工廠,全都急忙遷回沿海地區,取回他們遺棄的財產所有權,以免被政府的接收人員侵占。我父親的母校嶺南大學是其中首先取回它在廣州郊外的宮殿式校園的。當時的校長李應林是父親以前的同學,他聘我父親擔任教務長。身為教務長,他可以讓我和我的好伙伴李克明免繳高中文憑入學就讀。

廣東人排他性很強,在廣州只能講廣東話,我認為我能適應。我講廣東話就像個在地人,還會混用三字詞組;但這在嶺南大學行不通。嶺南的學生來自富裕家庭,他們把閑暇都花在派對和電影,使得校園里為數不多的說普通話的人自然走在了一起。除了李克明和我,還有兩位來自巴達維亞(印度尼西亞首都雅加達舊名)的爪哇華僑文談和陳克江,以及兩個上海人。我們在珠江岸邊消磨午后時光,從碼頭潛水爬上學校的渡輪進城。

過了一學期,就在我的生活開始步入正軌時,父親離開了嶺南。他被聘請去重新啟動另一所被戰爭破壞的大學,那是他曾經任教過的青島山東大學。這一來,讓我陷入孤立無援的困境。我無力支付高昂的學費,只好退學。

我的三位說普通話的朋友——文談、陳克江和李克明也陷入和我一樣的困境。經過一學期,他們都花光了積蓄,又收不到來自家庭的經濟支持,因為他們的父母在經過日本人的蹂躪后,也正在為恢復自己的生活而掙扎。我父親提議把我們全轉學去山東大學,那是一所國立大學,不需繳交學費,還可以向政府申請生活補助費。。

此時,我母親從重慶回到了上海。當她聽到我退學,便對我說:

「少了一張大學文憑,你的人生不可能有長遠的發展。我來跟李校長談談?!?

媽媽的朋友李希謀當時是交通大學校長。和山東大學一樣,交大也是一所國立大學,也不用繳學費;而且是全國兩所工程和科學方面最頂尖的大學之一,入學須經過激烈的競爭?!付嘁粋€人擠進大一班不成問題,」李校長對媽媽說:「但他必須向大學主管單位證明他值得我們讓他入學。如果學期結束時,他有任何一科不及格,我們會開除他,讓更值得入學的人取代他的位子。這樣公平嗎?」

「這是一生難得的大好機會」媽敦促我接受這個提議:「你怎能放棄進入像交大這樣一流理工學院的機會?」

我跟媽說:我要好好想一想。我向來不喜歡學校,不管是交通大學、嶺南大學,還是山東大學。我想知道學校之外,我是否還能找到更刺激的生活。

「看看吧,如果你發現真的不喜歡學校,以后可以隨時退學?!箣屨f。

她也許是對的。沒有高校文憑,除了掏溝、拉車,我的余生還能干些啥?我決定再試一下。

我們四人在一艘貨船的甲板上找到免費的過道空間。這個位在貨艙蓋上的「鋪位」沒有我們想象的糟,它有足夠的空間讓我們伸展四肢,只要早一點去占位子。這艘船會停靠兩個點。

第一站是香港,船在水道外拋錨。這里的水清澈得讓珠江看起來像一條臭水溝。我們從甲板上跳進水里撿拾船員丟下去的硬幣,盡情享受了一段美好時光。

基隆是第二站。船花了兩天時間裝卸貨物,所以我們有時間去探索?;∈桥_灣北部的港口,看起來和廣州完全不同。廣州是中國的,香港是英國的。直到1945,基隆在日本人的占領下歷經了50年,所有的標示和報紙都是日文。船泊靠在一排擠滿難民的倉庫旁邊,原來是一群日本兵,正等著被遣送回國??雌饋砀鷱V州的日本兵不同,他們滿臉胡須,神情木然,制服骯臟。我試著尋找那些強奸、殺人犯的面孔,但一個也沒找著。

四天后,我們乘坐的貨船駛過長江口,進入了交通繁忙的黃埔江。

我看著船頭被貨船激起的浪花和擠在狹窄水道里搖晃著的舢舨,期待從渾濁江水里冒出城市輪廓。記憶中,那是小時候第一次來上海所看到的、令人興奮的景象。那一晚,我看到整座城市被燈光照亮得有如日落時分?!负美速M電!」我對爸爸說:「這些人晚上為什么不關燈?」爸爸說:「上海人是沒有夜晚的?!?

城市輪廓還未出現,一群白色天鵝映入眼簾。他們聚集在遠處的河岸邊。等我們更靠近一點看,它們竟然變成童話書里的玩具船。(見下圖)

它們在這里干什么?

從小,我就一直對船著迷,只要一看到船,就會落入有關奧德修斯、辛巴達及黑胡子等航海故事的幻想中。我非去看看不可。

從提籃橋出發的有軌電車,載著我沿著堤岸一路到達SH市邊界的楊樹浦。按照列車長的指示找到了定海橋,過了橋就是復興島。這是一小片從黃浦江岸分離出來的陸地,以前是一片農田,卻和以往所見的農田不同,既沒有灌溉過的農地和田埂,也沒有農作物和水牛;取而代之的是幾臺拖拉機正翻揚起一陣陣灰塵,背后有一堆摞到兩三層樓高的大板條箱,透過箱板間的縫隙,可以看到一簇光禿禿的、頂著鳥巢的樹干。那是船桅嗎?

我側身從成堆的板條箱之間擠過去,發現一個只能在電影里看到的「村莊」,其中有一條窄窄的鋪砌街道,兩旁排列著一行兩層樓建筑,有一間酒吧、一家撞球間、一家餐廳、一家理發店、一間旅舍和一間辦公室。這里是中國?還是電影場景?辦公室前面有一塊招牌,上面用英文和中文寫著:

聯合國善后救濟總署漁業復原管理處

這是個什么地方呢?外國人俱樂部?醫院、矯正營,或魚塘?

夏日微風把一股租界才有的氣味吹進我的鼻孔,我是指西式烹飪:烤肉、油炸洋蔥、熱奶油、剛出爐的面包和現煮咖啡的氣味。我的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地響起來。循著氣味來到岸邊,沒看到餐廳,只有一條長長的碼頭,一排排挨著碼頭浮動的白色小屋。走近一點看,哎呀!那些矗立在屋頂的高桿,不就是我進入黃浦江時看到的天鵝長頸嗎?

再靠近點看,我發現那些浮在水上的房子是船。什么船?船桅上掛著有如女人披肩的網,還有繩索和玻璃球,就像淑女長裙上的裝飾。艙房鑲著五顏六色的邊,從這里進進出出的人,也跟五彩繽紛的船一樣,有著不同顏色的頭發和穿著。

我看過許多在中國的外國租界,但這里完全不同。是個漁村?游艇港?租界?是在挪威?英國?法蘭西?

我走向碼頭。它的長度像一條橋,寛度像一條街。我環顧四周,確定沒有像有些外國租界里的公園貼的告示:「中國人與狗不得入內」。我可不愿被那些包著頭巾的錫克傭兵攆出去。

戰爭爆發以來,我對食物的渴望已到達癡迷的地步。起初,這種渴望只存在于腸胃。隨著戰事的拖延,這種渴望逐漸蔓延到頭腦。我不記得有任何一分鐘沒想著食物。我最接近食物的時刻是在夢中,卻總是在伸手觸及任何食物的當下醒來。

我并不是個案,整個世代都被饑餓折磨著,上海的大學生甚至發起了一個「反饑餓」抗議游行,我也參加了。這讓我們有機會向坐在苦力拉的黃包車里的高貴女士和西裝革履的紳士們呼喊:「我們肚子餓!給我們一點東西吃!」

有人遞給我一張紙。「你注意抗議活動的領隊,」他對我說:「當他喊出一個數字,你就查看這張表,喊出那個號碼下面的句子。」

我看了這張紙一眼,上面寫著一些我看不懂的口號,像民主、自由、腐敗、解放…其中沒有一個跟饑餓有關的。民主與自由跟我們的胃有什么關系?

不像天災過后哭號乞討的農民,我只是跟著群眾走。這群人吵吵嚷嚷、情緒激動,有如在慶祝春節,臉上看不到一絲饑餓的神色。我忽然想起愛國作家魯迅談到民主:「搖旗吶喊,高呼口號」,還有就是跟隨群眾。

我悄悄脫離游行隊伍,為了自己被玩弄而感到羞愧。我發誓再也不會追隨任何群眾,或附和任何規范、潮流;再也不讓任何人操弄我的心智。

此刻在碼頭上聞到的食物氣味是那么真實。碼頭上有穿著像農民的中國人,也有像從電影里跳出來的外國人,他們并肩坐在一起默默地修補漁網。

我轉身走回掛著救濟總署招牌的建筑物,看看是否能找到跟這些船艇有關的信息。

「對不起,」我問一個從建筑物里面走出來的人:「請問外面那些是什么船?」

「漁船。」

「怎么都沒有帆?」

「他們是靠機器在跑的?!?

「它們都打那兒來?」

「美國啊?!?

「是靠它們自己的動力嗎?」

「應該是吧?!?

「您知道他們要雇用人嗎?」

「你去問問那位女士?!惯@人指著敞開的大門里的一個看不出是中國人或洋人的女子。她身穿西式上衣和裙子,蹬著高跟鞋,臉上擦了粉和口紅,梳了個時麾的圓髻,是黑人和白人的混合發型。她正在用流利的英語和幾個洋人交談,并且像洋人那樣發出爽朗的笑聲;接著,她看到了我。原來,她有一張中國臉。

「你找誰?」她用我媽媽說的上海土話問我。

「那些船要雇用人嗎?」

「你會講英語嗎?」

「會一點兒。」

「嗯,你來的正是時候。」

綜觀歷史,雖然中國農、漁民喂養了全民,他們的角色和水牛一樣重要,卻被排除在主流社會之外。農民在土地上耕作,艱困的生活有目共睹;他們悲慘的生活境遇可以從小說中讀到,也可以在詩歌和民謠里聽到對他們的同情。但漁民在海上作業的情形,陸地上的人卻看不到。雖然在沙灘上可以聽見海鷗的叫聲,但漁民辛苦勞動的吟唱,只有在海上才聽得到。沒有人看見他們的工作,沒人描述過他們在海上與風浪搏斗的艱辛,更從來沒人體會到他們的悲苦。

一場旱澇過后,會出現哭號的農民沿街乞討;海上沒有干旱或洪水,有的卻是狂風暴雨、驚濤駭浪。當一艘捕魚帆船沒有回港,除了寡婦、孤兒和稅吏,沒人會關注到它。而那些幸存的生還者,只能躲起來舔自己的傷口。他們會修補漁網破帆、堵塞船身漏洞后,再度回到海上繼續拼搏。

八年對日抗戰,更是在他們的傷口上撒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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