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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人往高處爬

賓夕法尼亞號拖網船和我們同時進港。它一泊靠碼頭,警察就登船把全部船員帶走。

原來他們盜漁被逮,所有船員和船長未經審判就被關進監獄;但船不能閑著。船隊里的船出海歸來,在港內停泊的時間只夠卸魚和補給燃料、淡水、糧食,或修理一下引擎和漁具。賓夕法尼亞號必須盡快出海,它需要一名船長。

王士同被指派接管賓夕法尼亞號。

王士同是我們在聯合國培訓班的五名同學之一。加上賓夕法尼亞號,我們掌控了兩艘船。這是王士同第一次指揮一艘拖網船,他要我去當大副。

「由我負責導航和漁撈,你負責其他所有的事,包括找船員和管理他們。」

找船員很簡單,只需要挑選一名漁夫長和一名輪機長,他們會去找自己的團隊。

漁夫長我挑了唐昌明,雖然他除了跟我一起從上海跨越海峽來臺,沒有任何海上作業的經驗,到現在,他一直在網具部門工作,熟悉拖網結構,不但是個網針快手,還擅長拼接繩纜。我知道,如果我讓他挑選自己的伙伴,他會找那些能彌補他弱點的人。反正,我也會在甲板上和船員一起工作。

小苗是我在馬丁尼茲號上打魚時認識的,他在船上為3名澳洲船員作飯,澳洲人讓他跟我們一起用餐。我喜歡他的廚藝,所以請他來當我們的廚子。

小苗本來是木匠,他爺爺退休后,他的母親指定他全天候照顧老人家。他爺爺曾在德國的海圖測量船上當船長的艙房服務生。他的任務之一是服侍船長用餐,所以船長決定教他爺爺外國料理和餐桌禮儀。

「記住,開胃菜通常在正餐開始時上桌,」他仔細閱覽每天一套不同的菜單:「隨后要上湯。第一道菜通常是魚,接著是烤羊肉,要提供搭配德國酸菜和水煮胡蘿卜的薄荷醬…」

這種單向對話日復一日,爺爺每天都談著新菜單。

有一天,小苗在報上看見從美國來的聯合國漁船隊征求西餐廚師的廣告,他認為爺爺會感興趣。

「我太老了,」老人對他的孫子說:「你應該去應征。」

「我?我從來沒做過菜,爺爺!」

「我教你的已經夠好了,」老人家說:「西餐沒別的,就只有菜單。你只要知道什么配什么,不太需要烹調。煮蔬菜誰都會;至于烘烤,你只要留意顏色就行了。去吧!」

小苗去應征,做出了德國船長喜歡的料理,當場就被雇用了。

我請鮑勃王擔任輪機長。雖然他的海上經驗僅限于三千噸坦克登陸艦,但對引擎很在行,曾經是高雄鮪釣船的總機師。

鮑勃原名鮑利斯?色拉波洛夫。出生在哈爾濱的他,有個俄國媽媽和中國爸爸,在上海法租界長大,并在那里接受法國學校教育。殖民時代,外國人在各方面--從社會地位到職業、再到治外法權,都比中國人得到的待遇要好,所以他就從母姓,領蘇聯護照,這讓他得到一個總機師的好差事。有一天,他收到通知要被驅逐出境到香港,那是最接近臺灣的外國政權管轄地。可是鮑利斯一生都在中國度過,娶的也是中國人。他威脅要將此事提交聯合國「驅逐出境委員會」。剛好他所管的一名下屬機師的父親是駐聯合國大使,如果他插手鮑勃被驅逐出境這檔事,一些負責人必須響應他的行動。接下來,鮑勃收到了同意他改名、以獲得公民身分的通知。有人建議他改叫王保本。「王」是他的父姓,「保」就是保留,「本」是根的意思,全名意謂「保留王家的根本」;「保本」聽起來也像鮑利斯,所以他就叫自己鮑勃。

我和鮑勃的協議是:我教他航海,這只不過是測量太陽的高度,并快速查閱事先計算好的表格;他教我法文和俄文,這成了我整個漁撈生涯中唯一的學術活動。除了杰克?倫敦的《海狼》和瑪格麗特?米歇爾的《飄》(或譯《隨風而逝》),我沒讀過什么書。在《海狼》一書中,我認識了杰克?倫敦。我讀《飄》,因為我看過這部電影。

我請唐昌明雇用陳家琳當甲板水手。他在歷經一段前往廣州的「神鬼奇航」后,一直被困在岸上無船可跑。

在上海時,我和陳家琳是哥兒們。到了高雄不久,奉命將一艘原屬于聯合國的坦克登陸艦交還給聯合國在香港的辦事處。一組干員被集合起來護送這艘船艦,陳家琳的職務是大副。

本來以為這一趟到香港的簡短航程,最多只需兩天。

當這艘坦克登陸艦到達香港,船員發現所謂的聯合國辦事處,只是一個由三名低階雇員任職的空架子辦公室。即使他們想負責,也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這一艘船。所以船員依照指示,把船開到聯合國華南執行總部的所在地--廣州。當船到了廣州,船員們發現聯合國總部掛著一塊寫著「遷移」的牌子。船員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只好把船開回到香港。

香港的聯合國辦事處依舊拒絕處理這艘船,只承諾向位于紐約的總部請示。在等待指示的這段期間,船員同意繼續帶薪留船。他們不但領到漁管處的薪水,外加相當優厚的津貼。

難不成這就是神算子所說「陳家琳會發一筆小財」?

所以不像其他的船,我們的船員有著各自不同的背景,來自不同的地方,包括煙臺、青島、上海、寧波、溫州、廣州、韓國和俄國。人事問題確定之后,我問王士同:打算怎么分配紅利。

他對我說:「按照慣例吧。你有什么想法?」

「我認為,每個人投入一樣的努力和時間,應該分到相等的紅利。為什么船長、輪機長和漁夫長要有特殊待遇呢?公司不是已經因為他們所負的特殊責任,給付了他們較高的酬勞嗎?」

「正合我意。」

可是鮑勃一聽到這個提議,氣得跳起來。

「好啦,你拿雙份。」我對他說:「其他每個人,包括船長在內,都只能拿一份。」

第一個航次是個「大豐收」。我們拍賣了漁獲后,已婚的船員把收到的獎金帶回去給家人;許多單身漁夫跑去泡溫泉,在那里可以找到女按摩師。

王士同對我說:「我招待你去洗個澡。」

「我干嘛要你招待?」我問。「碼頭附近就有一口井。」

「那不叫洗澡。」

「我這輩子都是這么洗的。」

「你只要跟我去洗過一次澡,就再也不想在井邊洗了。」

我心想,至少那是個溫暖的地方。

戰時的重慶,避開天寒地凍的唯一方法,就是去美國新聞服務處的閱覽室。那個地方總是擠滿了在翻開的雜志前打盹的老人。上了漁船后,我發現船上的廚房里總是很熱。后來,梅爾帶我進美國人的淋浴間,卻從來沒聽過公共澡堂。

除了房間加熱,澡堂其實就像個室內游泳池,池里的水較淺,而且熱騰騰的。在入池浸泡到出汗之前,必須先在水龍頭前面把自己徹底搓洗干凈。接下來,你可以在池邊休閑椅上伸展全身好好休息、打盹或閱讀。十分錢可以買一份報紙,一杯熱茶一塊錢,甚至可以點一碗面:按摩就要十塊錢,還包括修腳。在出去勇敢面對嚴寒世界之前,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就是你所謂的日本浴室?」我問。

「不是,這是正宗的揚州澡堂。日式的沒有休閑躺椅、按摩和茶水的服務。我不知道是馬可波羅把羅馬浴室帶到了揚州,還是把揚州澡堂帶到了羅馬。」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鮑勃的老婆蘇西嚇了一跳,她跑到船上把我叫醒。

「出了什么事?」

「還能有什么事?他昨晚在酒吧里跟美國水手打了一架。」

「難道他不知道不能接近那些酒吧?那是專為美國水手開的。」我說。

「記住,鮑布不是完全的中國人,他是半個俄羅斯人。」

我想起鮑勃在上海時,曾在一艘聯合國的坦克登陸艦上工作,他的同事經常帶他上酒吧。

蘇西賠償了鮑勃對酒吧造成的損失,又冋警察局付了罰金,我們才把他從看守所弄出來。他的頭發零亂,襯衫扯破了,臉上有瘀傷,配上一只烏青的眼睛。她老婆一看就先給他一巴掌,接著,中英文夾雜地對他吼叫:

「你這個渾蛋!我就知道不該給你錢。當你告訴我,你要跟王士同和周先生一起去打魚,我以為你洗心革面了。他們都是紳士。」

鮑勃只是搖搖晃晃地站著大笑。

「他們有三個人,」他對我說:「我扎扎實實把這三個美國雜種打了一頓。我沒事。你看我…」就在他開始唱起歌時跌倒在地:

「你見過喝醉的水手嗎?

你見過喝醉的水手嗎?

你見過喝醉的水手嗎…

早就在牢里了?

哈,哈,哈,哈!

拉我一把,兄弟!」

我把他拉了起來。咻!他聞起來果真像個喝醉的水手。

一般人都認為:平等導致效率低落。這句話在賓夕法尼亞號上起不了作用。在我的分紅制度下,賓夕法尼亞號上的工作精神大大提升,成為整個漁撈船隊效率最高的船只。我們的船員充分感受到工作和報酬之間的關聯性,不像其他船上的漁夫,不管多么努力工作,在營業處扣除成本、保險和船只折舊,船長又拿走兩份半紅利、大副和輪機長各拿兩份、輪副和漁夫長拿走一份半后,已所剩無幾,每個水手能拿到的實在少得可憐。而我們的船在沒有任何船員抱怨的情況下,總是在逼近的風暴中最后一個跑去避風的;也是在進港卸下漁獲后,第一個出港作業的。另一方面,輪機長感受到來自全體船員緊盯著他拿了兩份紅利的壓力下,他盡量保持引擎運轉不出任何麻煩,來轉移船員對他的敵意。結果,出海時,我們的引擎出的狀況最少,港內維修的時間最短。在那一年,我們的引擎歲修只花了三天,打破船隊歷年來的紀錄。不用說,是鮑勃親自指揮徹底翻修。

在此同時,所有岸上的朋友們都有一段艱困時日。老盧時常向我借錢來維持一家四口的收支平衡;老關下工后,在臺北火車站后面的黑巷里販賣走私的美國煙;老宋走私手表和照相機來奉養母親,并讓兩個妹妹能繼續求學,還經常在我泊靠碼頭的時候,把他的熱門商品帶到我的船上來;老藍的三個孩子從沒吃過街上賣的食物,更別說上飯館了;甚至被美國大使館雇用的菲利普,也必須自帶三明治當午餐。

后來王士同打算結婚,要缺席一個航次,卻不依照船隊的慣例由大副來代理職務,反而去找葫蘆暫代。我忽然想起加里福尼亞號的輪機長對我說過的話:「你剛剛把自己最后的機會給扔掉了。」

額頭上頂著個「紅字」,我還會有什么機會?臺灣這么小,加上漁業社群的家族化,以致任何閑言閑語都會很快地傳播開來。但又能如何?我只會打魚。

我自知沒有理由抱怨。正當政府撤離大陸的此時,國民黨帶了這么多「國王人馬」到臺灣,就業市場立刻飽合了。除了那些為政府效力的,沒人能找到工作。我所認識的人之中,因為畢業后找不到工作,有些成了走私者,有些女孩出賣自己的肉體。我的一個朋友甚至臥軌自殺,留下一封信給他的妻子:「身為一名戰士,我不能違抗命令;但作為一個公民,我再也不能在這樣一個把軍官當勤務兵使喚的部隊里服役。司令官要我送走私的可口可樂去給他太太,而她不讓我從前門進去,卻叫我走后門,然后把我當成乞丐般地打發走。」

我成了葫蘆的大副。這是我迄今為止最痛苦的航程。我所說的痛苦,是生理上的。

出海第二天,我的牙痛了起來。到了第三天,牙痛得受不了。第四天,我問葫蘆可不可以回港讓我上岸。

「牙痛不是病,更不是慢性病,你就忍一忍吧。」

我們持續作業了兩星期,等回到漁港,牙醫發現我病牙的神經已經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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