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夏天,我們又搬遷了。
「你媽總是把她要做的每一件事都做到極致。」爸爸曾經這么對我們說。
媽一宣布要搬遷,就開始著手準備,首先就是告訴我們中國內地的環境很艱苦。她丟掉所有「不必要的負擔」,像首飾、華服、書籍等;然后雇了一名裁縫,為我們縫制厚厚的卡其褲和襯衫。當我們問她衣服有什么問題時,她說:「中國內地什么都缺,包括糧食、布料、藥品,沒人知道戰爭會持續多久。」她還買了幾捆帆布,做了18個行李袋來取代手提箱,每個足足有半個鋪蓋卷大小,然后把它們泡在桐油里。「如果桐油可以用在機身和機翼,為什么不能用作帆布袋的防水劑?」她說明這么做的理由,卻沒想到這得要花很長的時間才會干,這使我們的住處看起來就像個帳篷城,聞起來就像飛機的氣味。為了不讓這些味道沾到裝在里面的東西,她還為每一個背包做了襯里。她對我們說:「等你們長大,就有額外的布料給你們做衣服了。」
她用所有存下來的殖民地貨幣,買了一些治療瘧疾和霍亂的德國藥品,再用剩下的錢買了兩支勞力士手表。
「為什么要買這么難看的東西?」朋友問她。
「它們防震、防水,又能自動上發條,看起來粗獷,可以給兩個大男孩戴;不好看,就不會被盜賊覬覦。這是瑞士制的,可以保值,萬一我們走散了,他們可以很容易地變現。」
媽交代我們:「中國跟你們住慣了的殖民地和租界很不一樣,沒有西式享受,生活會縮減到只剩基本需求。」
「基本需求是什么意思?」
「沒有電,沒有自來水,沒有熱水,沒有抽水馬桶,沒有汽車,沒有平坦的道路,沒有…」
「妳是說…像露營?」
「比露營更糟糕。你們根本沒辦法洗澡。」
「我們可以去海灘。」
「那里沒有海灘。」
此刻的東沙,除了沙灘,什么都沒有。白天,它完全屬于我。從這里,我看不見礁巖,但能感覺到我船上的甲板正遭到狂暴的海浪沖擊,持續地沒入水中。我該…
是的,是的,我知道必須等待。
哀悼不可挽回的事只是徒勞,一點兒用也沒有。但,不思量,自難忘,我只好強迫自己回想一些較開心的往事。
就在媽告訴我們將要遷去大后方,這小小的葡萄牙殖民地,瞬間失去它的光彩和韻味,我一門心思都放在媽所說的基本需求上面。
抗戰又意味著什么?中國警察會和香港的錫克警察一樣兇悍嗎?
「我的小雞怎么辦?」這是小弟三兒最關心的事。
一年前,一位同學的家長送給媽一只母雞。正當我們盼著一頓雞肉大餐時,三兒突然問道:
「媽媽,我們能赦免牠,等牠下蛋嗎?」
「你這孩子,說些什么呢?」
「妳把手指插進雞的屁股看看。」
「你做了什么?」
「我摸到一顆蛋。」
第二天,母雞果然生下一顆蛋。
「現在可以享用大餐了吧?」我們哀求著。
「牠會下更多蛋,」三兒說:「摸摸看。」
正如三兒所說的,此后,母雞每天下一個蛋。
「媽,我們能找只公雞嗎?這樣,她就能有小雞了。」
「你那兒來的主意,三兒?」媽媽問。三兒才十一歲。
「是阿姨告訴我的。」
三兒得到了他的公雞,而我們不但失去了一頓大餐,還得輪流從剛生下來的蛋,趁它還溫熱時,在殼上敲一個洞吸出新鮮的蛋液。
從此,三兒把全部的時間都花在那一對雞身上。過不久,屋后用來晾曬衣服的院子成了養雞場。
剛開始,小雞是跟在母雞身后;等牠們發現三兒會幫忙抓蟲,立刻選擇他當代母,不管三兒走到那兒,牠們都會跟著他。等三兒把院子里的蟲子抓光了,會一放學就領著雞群到院子后面雜草叢生的荒野去覓食。那里多的是蚯蚓和草蜢,一挖就有。不抓蟲的時候,三兒會跟牠們說話,或責罵那些正在互斗的雞,吆喝著他為牠們取的名字,把牠從雞群里抓出來。他會保護那些小雞,使牠們免于不斷被公雞企圖強奸。看起來這么雄偉的公雞,怎么會是個強暴弱小母雞的膽小鬼?
第一次看到強奸行為后的那一夜,我夢到了它。這是什么?是梅毒嗎?我怎么會染上這個?是透過公雞感染的嗎?這只是個夢,最好是瞞著媽媽。我把內褲卷起來塞在浴缸下面,不能讓阿姨看見。阿姨是我們的洗衣婦兼廚子。以往,所有不愿跟媽媽或我哥說的事,都會向她透露。
「我們不能把雞一起帶走。」媽對三兒說。
「可是,牠們是跟我一起長大的。」
「我知道牠們想跟著你,三兒。」媽試圖說服他:「阿姨跟你們那個傷兵都想跟著我們,可是我連自己的孩子都照顧不過來,所以拒絕了他們。因為同樣的理由,我們必須放棄這些雞。」
泰德和我聽說要把傷兵留下,心里都很難過。但一聽說要丟掉這些雞,我們都很開心。
「可是牠們都認得我。」三兒說:「我也了解牠們。」
「雞就像牛或豬,只是人的食物。」
「可是,我們從來就沒把雞當成食物。為什么現在要這樣?」
「我們從來沒把牠當食物,是因為吃不起。我們可以把牠們放了,或者賣掉。不過,牠們最終還是會成為某些人的食物,只是不是我們。」
「這不公平。為什么不能倒過來?」
「你是什么意思?」
「我們最終成為牠們的食物。」
「這是適者生存的法則。」
「吃雞跟適者生存法則有什么關系?」三兒爭辯著。
三兒才十一歲,已經有他自己的信仰。我不知道媽是怎么說服他的。從此以后,我們每天吃一只雞,直到全部吃完。那段日子,三兒都在學校待到過了晚餐時間才回家。難道媽所謂的基本生活,就是適者生存?
沒有客輪到達最后一個仍在中國手里的海港——廣州灣,我們買到一艘貨輪上的四個位子。姊姊沒和我們一起走,她留在還剩一年就中學畢業的學校。
「她畢業后就來跟我們會合。」媽說。
「她在香港舉目無親。」我們提醒媽。
「你們三伯的家在香港。」媽向我們保證。
這是我們對中國的初體驗。貨輪上的走道是甲板上所有能找到的空間。我們在貨艙口上找到一些空位可以鋪上四張草席,頭上則空無一物,完全暴露在天空下的大海和海風中。這令我們感到興奮,但對習慣了搭頭等艙旅行的媽來說,這真是個困境。艙口對必須用文明腳爬上爬下的她來說,實在是太高了,我們得協助她。
一天一夜后,我們進了廣州灣。
廣州灣讓我覺得是具體而微的廣東,每樣東西都小一號。街道狹窄,只有一條路通往內地,但為了阻擋日軍前進,撤退的國軍把路都刨掉,因為機動化的日軍只能在路上行進。我們徒步走過殘留的泥土,所有日軍撤離的地方立刻被有錢人接管。我們不得不雇三名步槍手護送一行人,包括搬運18個厚重行李袋的9名挑夫。蹬著一雙文明腳的媽媽和才十一歲大的三兒,沒辦法跋涉這么長的路途,所以為他倆雇了一張轎椅。我們天剛亮就啟程,當天晚上就抵達了「大后方」,也就是所謂的內地。從那里,我們乘船溯河而上。
船的大小剛好可以容納船夫、船主一家和我們。沿河的兩岸是一叢叢高高的竹子和卵石灘,河寬水緩之處,船夫們用漿劃船;河道變窄、水流湍急時,船夫就涉水上岸拉纖。他們裸露流汗的肩膀,挎著繩索在河灘上爬行,大自然與勞動者交融在一起,描繪出一幅我連作夢都想不到的美麗畫面。不知何故,可能是因為意識到身在中國內地,我可以體會到自然之美中交織著生活的艱辛。
一連幾天都靠著纖夫,才把我們的船拉到可以接上鐵路的地方。到目前為止,周遭的事物,好像把我們帶回到賽珍珠的小說里,或茶葉罐上的圖片。這里的人說廣東話和普通話,但都帶著特有的口音。該地一定是缺少硬幣,當有人需要找半塊錢時,竟然把一塊錢紙幣撕成兩半。真有創意!難怪它叫半塊,而不是50個銅錢。這里看不到洋面孔、也沒有洋玩意兒,除了洋車(黃包車)、洋油燈(煤油燈)、洋蠟(蠟燭)和洋火(火柴)。
這就是中國?
我自稱是中國人,卻在美國醫院出生;住過的青島、天津、漢口、牯嶺、南昌、廣州、香港和澳門,都是西方殖民者所占領的租界;所有就讀過的學校,都是教會經營的;所有媽媽帶我去看過的醫生,不是英國人,就是美國或德國人。除了中國臉,還有什么能讓我成為一個中國人?
這是我對中國的第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