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澳門兩星期后,我們到達了目的地--桂林。
媽媽的名聲比本人早到一步,已經有一份在小學教英文的工作等著她。校方提供給媽媽一間與同事合住的宿舍。她的室友很好心地讓她帶著十一歲大的三兒,共享擺在房間另一端的床鋪,這樣可以在兩張床之間留出一個可安放一張書桌的空間。她為泰德和我找到一所距離市區五公里的寄宿學校。
我們的學校是以推翻滿清的革命元勛胡漢民來命名的,目前由胡漢民的前秘書在管理。他也是個革命家,強調自立自助,校園內不準許任何形式的服務,學生必須自備寢具到校。
泰德和我背著鋪蓋卷兒、裝衣服的麻布袋、肩架、鋤頭和小桌板,出發去學校了。
一出城,我們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大片無盡延展、已灌溉過的水稻田中。沒有路,只能走在分隔田畝的土堤上,除了一對站在及膝田水中的白鶴,以及一頭放牧在田野里吃草的黑色水牛,看不見一個人。
這就是中國?它所呈現的和我所知道的中國,沒有一點相似之處。我所認知的中國是建筑物、街道、擁擠的人群和城市的喧囂所組成的,只有在公園或花園才見得到生長中的綠色植被。
我們像玩雜耍那樣把本來應該扛在肩上的架子、鋤頭和小桌板拿在手上,艱難地在狹窄曲折的土堤上保持著平衡。沒有地址,也沒有路線圖,只是照著出城前最后見到的行人向我們提示的大概方向前進。
我們很快就迷路了。這時看見一個農夫,正彎著腰站在田水及膝的田里工作。
「老鄉,漢民中學在那里?」我們問他。
「你們是說學校嗎?」
「是的。」
「看得到遠遠那座有一個洞的山嗎?」他指著遠處河邊的一座山:「還不到那個洞。只要對著它直走,學校就在山腳下。」
「那個地方叫什么?」
「穿山。學校可能叫同一個名字。」就在為我們指路的同時,農夫看了一眼我們背上的負重。「我說,你們這兩個學生,」農夫問:「你們手里為什么拿著肩架?」
「這是學校的規定。」說著,我們把鋤頭和小桌板亮給他看。
「這個架子是用來扛東西的,我做給你們看。」
農夫把兩根桿子一邊一根分別綁上行李,接著說:「現在把它架在肩膀上,稍微舉高一點讓它平衡。這下,是不是覺得好一點了?」
這些農民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一小時后,我們來到山腳下,只見濃密的樹叢里散布著覆蓋瓦片的房舍。我們穿過樹林,來到一簇平房,門前有一塊牌匾寫著「漢民中學」。
這個地方看起來像出自中國山水畫,完全與我們至今所見的中國內地其余部份完全脫節。所有房舍顯然是就地取材,用竹子和泥巴搭建的。正如媽所說的那樣,既沒電,也沒有供水或排污設施,當然更沒有抽水馬桶。
在平房之間有著許多茅草覆蓋的亭子間,下面就地挖個坑就成了公廁。因為只供單人使用,所以沒有男女之分。它的好處是坑挖得很深,而且開口很小,因而沒有一般開放式便坑的難聞氣味;蒼蠅飛不到底,自然就不會長蛆。
「這是個自立自助的校園。」新生訓練時,校長對我們說:「除了廚子,校園里不允許有服務人員。你們必須自行攜帶寢具和隨身用品到校。老師也和學生一樣,自己到河里洗滌衣物。我們自行清理和維修校園里的所有設備,包括打掃院子、修補道路和圍籬。自己挖坑當公廁,等坑填滿了再挖新的,然后移動茅亭,安放在新的便坑上。」
他似乎對這項新奇的發明感到驕傲。我疑惑的是,這到底是一座學園,還是勞改營?他接下去說:
「你們會在漢民學到一件任何地方都學不到的事,那就是尊重我們的土地。所有取之于大地的,都要還之于大地。因此,我們必須好好照顧它,不準亂丟廢棄物,不準隨地吐痰。」
包括校長在內,學校里的所有人都說國語,這是政府目前正在推行的,但面臨那些方言擁護者的抗拒。所謂的國語,是從我們在家里說的北京話衍生而來的,很多事物的名稱用國語說,都和北京話很不一樣。舉例來說,我們把肥皂叫成「液脂」、用「坎肩兒」來稱呼背心、「波羅蓋」是指膝蓋。我們不可以說廣東話,然而泰德和我在談話不想被人聽到時,還是會講廣東話。為了避嫌,我們有時會用在澳門發明的口哨當信號。
我從沒見過像漢民校園那般的黑夜。我一向怕黑,也會在黑夜里作惡夢。有一晚醒來時,膀胱脹得快要爆炸,我不知道怎么辦,絕望中,我大叫:「有小偷!」
這下,整個宿舍都被叫醒了,但沒人抱怨。過了一會兒,所有的公廁前都大排長龍。每個人都得到了教訓:晚上不喝水。
桂林不是殖民地,也不是租界,甚至連一間教會學校都沒有。這是我們的領土,所謂的「大后方」。
我不解的是,假如我們不能比殖民者在我們其他土地上所做的更好,所謂「我們的領土」這樣的稱呼又有什么意義?如果殖民者沒有把現代化帶到中國,今天的香港、澳門、上海和青島會是什么模樣?會跟桂林一樣嗎?
大后方的生活最令人興奮的,莫過于穿制服這件事了。除了顏色不同,看起來就跟軍人穿的一樣。但是我很快地發現,一旦穿上了制服,我立刻變成大群體中的一個綠色小單元,我再也不是大寫字母的I。我(i)排在隊伍里、我(i)參加集合、我(i)背誦國民黨員行動守則、我(i)唱國歌、我(i)跟隨群眾、我(I)討厭制服!
「唱不同的聲部,像男高音或男低音。」哥建議:「這樣,你就不用跟著大伙兒一起唱了。」
不只是制服,這里的校園生活就像在軍營里。軍號控制了我們的每一個動作,包括一大早,急促的軍號聲催我們起床、在旗桿下集合點名、進教室、進食堂,直到就寢,不同的音調各代表不同的行動。
寄宿學校的伙食,以米飯和水煮青菜為主。有些鄉下人每月一次獻祭祖先和灶神,我們每月吃一次肉,所以叫它「打牙祭」。由于長期素食,腸胃不適應油水和肥肉,會直接把我們吃下去的東西推送到腸子。那一整夜,公廁外又會大排長龍,只為了清理日間吃下肚的油脂。
不像澳門的學校,一周只上課五天半;漢民中學一周上課六天,只有星期天放假。我們獲準在升旗后離校,但必須在傍晚趕回來參加降旗和晚點名。泰德和我花一小時穿過稻田,去媽媽任教的學校,那也正是一年里農民在田里焚燒稻草的季節。這是必需的嗎?還是祖先流傳下來的傳統儀式?或只是為了去除枯死的稻桿?我很震驚地發現所有的農民都是文盲,連大多數的城市居民也都不會讀寫,這使得像漢民中學就像僅有的一小撮文化孤島,讓中學生也躋身知識分子的行列。
焚燒稻草的煙熏得我一路咳嗽著回到城里。雙腳才踏上鋪砌路面的街道,清清喉嚨,吐出了點什么…
「站住!」
如雷的一聲斥喝響起,幾秒鐘后,離城五公里的漢民中學校長莫名其妙地出現在我面前。他撕掉我胸前的名牌和衣領上的徽章,針對吐痰的劣行,給了我一頓訓斥。
「立正站好,直到你吐的痰完全干了,然后揀起來,明天早上帶到辦公室來給我。」
下達命令后,他就離開了。我正困惑要怎么揀起濕嗒嗒的痰把它弄干時,校長又出現了,這回有一名警員跟他一起來。
「我發現本校這名學生在你們的街道上吐痰,」他對警員說:「我要他守在這里等痰干,你能監視他嗎?」
「沒問題。」警員微笑著設法安撫這名盛怒的知識分子。
他記下警員的姓名和徽章上的號碼后就走了。就在我試圖想出說服警員讓我離開的辦法時,他看起來若有所失。
「你瞧,這么潮濕的天氣,這口痰要多久才能干?」我說:「與其讓你站在這里陪我,還不如我現在就把它撿起來拿回去弄干。我保證,明天會把它帶到學校給我們校長。」
他想了一會兒對我說:「去把它撿起來吧。」
抗戰進入第四年,日軍在各條戰線上取得進展,沿海城市紛紛落入敵軍手中,桂林成為華南最后的防線,就像漢口淪陷前的時刻,也成為日軍每天轟炸的目標。日子還是要照常過下去。每當空襲警報響起,城里所有的工作都得停止,學校立刻疏散,民眾緊急鉆進防空洞。漢民中學的每個班級自成一個單位,各有與其它建筑隔開的房舍,在穿山里也有屬于自己的防空洞。在市區被轟炸的同時,我們在這些防空洞里照常上課,還聽得到炸彈爆炸的聲音,所以一下課,大家都沖到山洞口,看著硝煙從市區升起。
除了學科,還有農業和軍事課程。另外,每天有一小時在分配給我們的田地上種植糧食,每周還有一小時軍事操練。除了刺刀、一把手槍和一支來復槍,我們的教練團上尉并沒留給我多少印象,我也從來沒跟他們有過接觸。有一天,我看見一只老鷹棲息在山脊上的一棵樹頂。
「來復槍能打到那么遠的目標嗎?」我向團上尉挑戰。
「可以,但我沒把握能完全命中。」他說。
「能試試嗎?」
他接受了我的挑戰。
來復槍沒產生多少聲響,但子彈迅速穿過空氣,并從山壁彈回來的聲響,停留在我耳中久久不散。這是除了BB槍,我第一次聽到真正槍擊的聲音,跟電影里的槍戰完全不同,引發了我對戰場前線的想象:當成千上百支槍同時射擊,又會發出什么樣的聲響?
畢竟戰事離桂林還遠,我們對戰爭最接近的體驗是有天早上升旗的時候,有兩架日本軍機從穿山方向飛過來掃射,低飛掠過我們的頭頂時,連機翼上的徽章和飛行員都清晰可見。幾分鐘后,我們聽見了爆炸聲。
此外,校園生活比起香港和澳門的街道,要單調無聊得多。所有的活動,包括參加音樂會這樣的課外活動,都必須集體進行。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京劇,也是第一次看見二胡——一種繃著兩條弦擱在膝上拉奏的提琴,是用工、尺、合、乂…等漢字記譜的音樂,而不是記在水平線上的音符。
為了自我充實,我加入一個讀書會,這為我的生活帶來了些許變化。我第一次讀到魯迅和老舍的作品,不同于以前讀過的莎士比亞、雙城記中譯本,他們十分接地氣,我可以從作品中的人物辨認出自我,能夠聽到角色的言談聲音。
我以為我們在桂林定居了,但僅僅三個月,日本人對所有環太平洋的西方殖民地主要城市,包括馬尼拉、香港、新加坡、馬六甲…以及珍珠港發動攻擊。這一舉動震驚了全世界。
這是1941年冬天。父親在海防,姊姊在香港,很多來自東南亞的學生,因經濟來源完全被切斷而陷入困境。好在媽媽在桂林還有工作。
政府立即采取行動,一位重慶來的簡姓官員出現在校園里。他告訴我們:政府設立了三所學校,用來收容所有來自海外、身陷困境的學生,一所在靠近緬甸邊境的越南、一所在大部份學生的祖居地廣東、一所在四川的戰時首都重慶附近。他是來帶我們去四川的第二華僑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