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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海洋的洗禮(上)

海洋的洗禮

即使身在黃浦江,還是無法相信我現在是個水手,等不及以水手的身份去看一看大海。我已閱讀了杰克倫敦所有的海洋故事,以及其他與生活斗爭相關的故事,像蘇聯作家尼古拉.奧斯特羅夫斯基所寫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下一次退潮,我們就啟航!」我終于等到船長發出這樣的通知。

船員都拿到了薪資。他們都趕回家,把領到的一袋米和一迭鈔票交給家人。

這是生平第一次領到工資,我趕到南京路,把鈔票換成銀圓。

當時的法幣「金圓券」正在貶值。自從它取代了舊幣「關金」,剛開始是每個月貶值,到現在是每個小時都在貶,甚至可能連幣值都抵不上印刷成本。不過一年多,政府通過國家法案,發行金圓券取代了關金。保值的唯一辦法就是換成實物,如米、美元或銀元。米太笨重,美鈔很難取得,所以前清的銀元忽然重新被使用。每條商業街都有成排的換錢店家,他們用敲擊銀元的方式來鑒別真假,以致街上到處響著銀鈴般的聲音。如果顧客買的東西不足一個銀元,商家會開一張票子證明尚未使用的余額。對顧客來說,商家的證明比政府發行的金圓券更值得信賴。

我處置了紙鈔后,帶著米和銀圓去媽的住處。反正我用不到它們,船上有伙食,我穿的是離岸的美國水兵抵押給我的衣服,只要把背上美國海軍的字樣涂掉。

自從戰時得了哮喘癥,媽就再也不能回到站在黑板前吸粉筆灰的教學工作。以她的年齡,也找不到任何工作;只好把實際年齡少報十歲去找工作。因為不抱希望,也就不再挑剔,總算在郵局里找到一份低階工作,薪資遠不足以支付姐姐就讀藝術學院,以及弟弟就讀高中的學費。我的貢獻多少會對她的收支相抵有所幫助。

「打開氧氣筒閥門!大管輪。」輪機長「老希臘」對中國籍副手下達指令:「啟動引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Je pas connai ce que vous parlez.)」大管輪回答。

「見鬼了!他到底在說什么?」老希臘轉頭問我。

「我那知道?」

「你不是我們的翻譯員嗎?」

「我不懂法文。他戰時在一艘法國貨船上當裝運工。而且船長說,這條船上沒有翻譯員。」

一道黑煙像加農炮射出的炮彈,從煙囪冒出。引擎怒吼著,螺旋槳卷起一道激流沖向船頭。我迅速把錨纜卷起來放進箱子里,接著爬到船舷上。中國輪機長把著舵,旁邊站著梅爾。我們出海了!

一小時后,這艘我花了整整一星期清洗、捆扎、刮削和油漆的船,瞬間恢復了生氣,加入了極目所見無盡延伸、有如成千上萬匹白馬在上面奔馳的汪洋大海。它像一只在雨后的水洼里嬉戲的鳥兒,一頭栽進滾滾波濤,又鏟起海水漫過甲板。船身傾側浸入奔騰的海水,打濕了甲板不說,只要一個翻滾,連我想抓住任何固定的東西都無能為力。怎么辦?也許該穿上救生衣…環顧周遭,沒一個人穿。

小時候,我和父母多次乘船旅游,但總是居高臨下,像坐火車穿過稻田;現在站在半沒在及膝海水里的甲板上,就像一個農夫站在灌溉過的稻田里。

突然我感到一陣反胃,便深深吸了一口氣。就在我吐氣之前,一股熱流從嘴巴和鼻孔涌出來,胃里所有的東西全倒在甲板上了。等船身回正了,所有從我胃里面翻出來的、令人惡心的東西,全部通過排水口被掃了出去。我感到胃緊緊揪在一起,持續劇烈抽搐著,直到除了綠色的液體和空氣,再也沒有東西可吐出來。我再也顧不了船是否會翻覆,被溺死可能還比這樣少受點兒罪。

我設法爬進艙房,只見白眼眉坐在餐桌旁。

「呸!你怎么聞起來像只懷孕的母豬呀!」我想起從前在那里聽過這個詞兒,卻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去待在甲板上,直到你停止嘔吐!還有,這里有一件油布雨衣和一頂防水帽,把它們穿戴上,可以讓你保持干燥。」

我涉水到船尾,爬上放置在轉盤上的一大堆涂了焦油的圍網,這里是干的。我在救生艇下面發現一個凹槽,它讓我覺得舒服一點。從這里,我看著船兩度爬上有桅桿那么高的浪峰;到頂時,又迅速把船頭插進水里;等回落時,又把成噸的海水掃進船艉,把我從頭到腳淋得個濕透。我只能緊抓住漁網。如果這時它滑向船尾,我會隨它而去。看起來,船上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全的。

歷經艱難,我爬過翻滾的甲板,再度回到廚房門口,看到船長依舊坐在桌旁,正攪著他手里的一杯咖啡。

「又冷又餓吧?」他問。

我沒吭聲。

「這會讓你好過一點。」他指著桌上一盤牛排說。

「不了,謝謝。」我被自己說的話嚇了一跳,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拒絕食物。

「你最好把它吃掉。這是特地為你準備的,是所有我吃過最好的戈德曼牛排。你知道老愛笑為挪威駐上海總領事掌過廚嗎?現在,他為一個從西雅圖來的挪威漁夫作飯。哈…哈…哈!」

「我吃不下。東西吃下肚都會吐出來。」

「那你最好還是待在甲板上。」梅爾說:「什么時候吃得下這塊牛排,并把它留在胃里,你再回到船艙里來。」

回到船艉,就在船正進行另一次潛水時,我又爬上成堆的魚網,卻摔了下來。等我跪著爬起來,一堵瀑布似的傾盆大浪打了過來,讓我摔了個四腳朝天。

我緊抓住魚網,經過幾次溺水,學會了注意即將打來的浪峰,等船頭插進水墻,立刻把頭埋進兩腿之間。幾次過后,驚訝地發現我能在水中站立!想起我第一次騎在馬背上跳過籬笆時,阿德莫維奇上校對我說的話:只要站著,朝搖擺的相反方向晃動身體。

在兩次溺水的空檔,我忍不住想:海洋到底有多大?根據地理教科書:海洋占地球表面的四分之三。從我站著被打得濕透的地方,我看不到它的邊界。所以,就算像我這樣把肚子里的東西全部吐出來,也不用擔心會弄臟它?廚子把所有的垃圾丟到船外,換作是城市,又會怎樣?這些廢棄物永遠不會把大海填滿嗎?

呵!我正在和暈船的毛病搏斗,干嘛要杞人憂「海」?

第二天早上,我的雙腿從腳跟一直痛到屁股,暈船的毛病奇跡似地痊愈了!我決定躲在引擎室里把自己弄干。

「老希臘,快來看!」我才到引擎室,便失聲大叫:「船要解體了!」

當船頭正對著大海忽起忽落時,船身的兩邊也跟著進進出出。

「它是在呼吸!」輪機長痛快地大笑。

「呼吸?」

「就像你跟我。假如它停止呼吸,就會被壓碎。」

我得離開這里。我可不愿意被壓碎。走進廚房,我當著船長的面,把整塊牛排吞了下去。為了把它留在胃里,我爬進自己的鋪位。神奇的是,竟然沒吐!甜蜜的「家」!讓我感覺棒極了!我立刻沉沉睡去。

「起來!起來!輪到你當班了!」

搞什么!我才合眼幾分鐘呢!

我手腳并用,跌跌撞撞地爬上甲板,四周伸手不見五的指,誰知道我們身在何處?只看見一張被羅盤的微光照著的臉。

那張臉發出「東南東」的聲音。我看著光線黯淡的羅盤,只見一條黑線;再湊近一點,刻度盤上的黑線標注著一組字母「ESE」。突然,船被舉了起來,我趕緊抓住固定的東西。說時遲,那時快,甲板脫離了腳底。我盯著羅盤,黑線還在,但「ESE」的字母卻不知去向。羅經的刻度盤快速旋轉著,無人操縱的方向盤也自顧自地旋轉著,那張昏暗的臉不見了。我快速地握住方向盤,把黑色的羅盤準線轉到「ESE」。我終于領悟到:我正在當班守舵!整艘船正在我的掌握之中!

狂暴的大海繼續猛擊船艏,試圖把我們淹沒、掀翻,還把羅盤準線打離刻度盤。可是船頭仍繼續抬出水面,我也把它調回「ESE」方位。破曉時分,大海似乎稍稍平靜了下來。我暈船的毛病消失了,再也不會被船肋骨的呼吸所困擾了。

第二次出海前,老大警告:有一個「桃花風暴」會伴隨月圓而來。

「天氣預報沒提到有任何風暴。」梅爾對老大的警告不予理睬。

兩天后,「桃花風暴」來襲。這是我遇到的第一場暴風雨。我認為一切都完了。我是指船;當然,連我也一起完蛋!

「我們進港避一避吧!」

船長的宣布,聽起來就像日本投降的消息那么悅耳。同樣是風暴,這次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但是一知道我們正準備脫離,它看起來就沒有那么兇猛了。當我們終于看見陸地,梅爾對我說:「去間問老頭子,這一帶有沒有可以下錨的小港灣?」

「多的是下錨的地方,」老大王家亭說:「這是我家的后院,舟山群島。」他轉身用他所謂的英語對梅爾說:“Me sabe, Capudang.”(我說,船長。)

「你來接手吧!」

「我?」

「船都是你的呀! Capudang.」

「問問白眼眉,可不可以把船開進我的村子?」老大對我說。

「你是船長。」

「這條船吃水多深?」

梅爾把老大帶到船艏,指著船尖說:「你看到吃水線的記號了嗎?」

「它是什么意思,阿朱?」

「你想,兩支并攏的手指加三支張開的手指代表什么?」

「八。」

「對了!」

老大點點頭說:“Yoshu-la, Capudang!”(「有數啦!船長。」)

接著,他走進駕駛室,注視著最讓他著迷的小工具--回聲測深儀。

「阿朱!白眼眉是開我玩笑嗎?」

「你說什么?」

「我找不到機器上面的記號。」

「那里。」我指著轉盤上的數碼「8」。

「可是,這不是船尖上的記號。不管怎樣,」王老大搖著頭對我說:「你把膠帶貼在上面,這樣以后我才找得到。」

穿過一些彎彎曲曲的水道后,我們在一個有十多間房子的濱海聚落旁拋了錨。

老大神氣地拉響了汽笛,引得一些人從屋里跑出來,高舉雙手叫喊著。老大看起來比岸上那些人更興奮。

「肯定嚇到他們了,哈哈哈…!」

「他們是誰呀?」梅爾問。

「看,那是我老婆,向海邊跑過來的孩子是阿芳…」他用手指點著逐一確認。

這里是昌都。我們拋了錨。

接著看到幾條舢舨向我們劃過來。老大堅持要大伙兒都上岸喝一杯。梅爾交代廚子把一箱肉罐頭放進其中一條舢舨。只見老大又搖頭又揮手地推辭。

「這是給你老婆的。」

老大持續地搖著頭。

「收下吧。」梅爾堅持。

老大把手放在工作枱上那個巨大的金屬裝置上,一再搖頭說:「不行!」

「他的意思是,這個村子里連一支開罐器都沒有嗎?」梅爾問。「我開給你看。你可以用切肉刀來開罐頭。」

我們都上了岸,并接受招待參加了一場盛宴。小村子里的每戶人家都帶來一道菜,我們圍著圓桌坐下。除了王老大,當地人都沒坐下來一起用餐,而是圍著我們站著,驚訝地看著老大是多么流利地和洋人交談。當他說:「咀,咀。」他們就吃;說「好」,他們都笑了;說「可以」,他們就點點頭…。所有的食物包括肉、菜、湯、飯和米酒都用碗裝著。我聽到他們彼此詢問:「這些人都是為老大做事的嗎?」

「阿朱,告訴白眼眉,他是他們見到的第一個洋人。我們的船是第一條冒險進入這條水道的機動船。」

第二天早上,梅爾問睡不醒和索鼻涕:「你們的村子在那里?」

「從這里順著水道下去十里。」

「我們順路造訪一下吧。」

「不行!」

「為什么不行?我們有的是時間。」

「我不能看見我老婆。」

「這又是為什么?」

「是公司的醫生說的。」

「喔,我知道了,是你太調皮。跟你說,」梅爾給了睡不醒一個小包包:「跟你老婆上床之前戴上它。告訴她,這是個美國玩意兒,會帶來更多樂趣。」

天黑前,我們在睡不醒的村子前下錨。在這些曲里拐彎、又窄又淺的封閉水域,沒有任何航行輔助設備。第二天一早,睡不醒笑容滿面地回到船上。

普陀是我們的下一站。

普陀是中國的七大佛教「圣山」之一。沒有山嶺,只是丘陵;沒有村莊,只有一個停泊舢舨的小碼頭;沒有道路,只有小徑;沒有民宅,只有宏偉的寺廟。我們花了一整天,從這座廟宇徒步走到另一處寺院。沒看見居民,只有僧侶;甚至連乞丐都是和尚。

「和尚出來乞討?」我問。

「我們必須體會羞辱,并忍受它所帶來的痛苦,」這名乞丐說:「還有什么會比乞討更令人感到羞辱?」

風暴流連了好一陣子,我們只好在沈家門水道拋錨。

沈家門是整個舟山群島唯一的城鎮,實際上是唯一看得見店鋪和商販的地點。我們才把錨固定好,立刻被一大群舢舨包圍,其中有魚販、菜販、洗衣服務、浮動鴉片窩和唱班。

中國船員雇了一個唱班子上船。這個班子包括兩名歌娘、一名琴師和一名拍板手。這兩名女子唱的是黃梅調或紹興戲,由架在膝蓋上的雙弦二胡和兩片竹板來伴奏。她們高亢的假聲唱腔,不能取悅美國人的耳朵,所以他們決定上岸。

梅爾對我說:「保羅,你跟我們一起去。」

老實說,我投身捕魚到目前為止,最美好的經驗就是避風,這讓我開始探訪聞所未聞的地方。

沈家門是海產交易的結算所。漁船在這里卸下漁獲,而不是在像上海這樣的大城市。街道上有成排店鋪,從城市來的魚販可以在此選貨。

我頭一遭在街上看到一隊婦女,從頭到腳包裹著白巾素衣,哀號似地唱著哭調。

「這是怎么回事?」梅爾問。

原來,這是一個送殯行列,這些女人是受雇的專業哭喪者。

我們碰到的下一群人,從頭到腳包裹在黑衣里。

「真是見鬼了!這些法國修女,怎么會大老遠出現在這個捕魚島?」

這些修女同樣為在這里看到相同發色的男人而感到驚訝,于是邀請我們去她們的修道院。那里有個孤兒院,院童們正在午餐。

「那些黑色的東西是什么玩意兒?」梅爾問。

「腌大頭菜。」其中一位修女回答。

「就只有飯跟大頭菜?」

「是的。」

「晚餐吃什么?」

「一樣。」

「沒有肉?」

「我們付不起。」

梅爾隨即轉身對我說:「我們回船。」

一回到船上,他就吩咐廚子清空整個冰柜。

「你這是干什么?」其他的美國船員問。

「你們看見那些孩子都吃些什么了嗎?」

「你瘋了嗎?梅爾。」

「如果你們不像我這么瘋狂,你們他媽的良心一定有問題!」梅爾反駁:「我該死的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么窮的人!」

「那以后我們吃什么?」

「我們多的是魚可吃。」

「那些也是我們的生活必需品,不是你一個人的。」

「我是這艘船的船長。」

「你可以指揮這條船,但不能擁有我們。」

「你要不樂意,盡管離開船!看到那艘『海洋皇后』號了嗎?風暴過后,它準備要回上海,你們可以搭便船。要不要我跟它的船長說?」

「去你的!」

梅爾不理他們,把所有的美式補給品裝進幾個大籃子,送到了孤兒院。

接下來的航程,這些洋人只能吃中式伙食--魚和米飯。好在老愛笑有辦法讓它吃起來像美國口味,我是指挪威口味。

從此,沈家門成為我們日后的例行停靠站,「杰克兒」的日用品采購清單也越來越長。好在潘小姐一直睜只眼,閉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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