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問梅爾:「在其他船上,中國船員不準碰美國人的日用品。」
「有些人要表現他們比別人優秀,又沒什么長處,只能打壓別人,讓自己看起來比較高級。這并不表示他們真的比較高貴。」
我們搜尋成群洄游的魚,用圍網去撈捕。牠們有時在海面激起漣漪,有時在水下使海水變黑,不像拖網,盲目地把海底刮得一乾二凈。搜尋魚蹤把我們從山東半島帶到了臺灣。臺灣北端的基隆,是我所見過最好的港口,規劃得比香港、上海和青島都好。貨運火車可以直接到達碼頭,并連接島上每一個角落。搭火車或巴士去臺北,都只有一小時車程。所以停在港里時,老軌和我決定要去一趟。
巴士站里有人在排隊,老軌不管隊伍,直接去排頭。
「哎,這里要排隊。」我說。
「這是對臺灣人說的;在大陸,你有看過那里在排隊的?」
「我們要入境隨俗。」
「這些人被日本人壓迫太久了,根本不懂什么叫自由。」
「排隊跟自由扯得上什么關系?」
「遷徙的自由。」老軌一付什么都懂的樣子:「就像法國人說的自由、平等、博愛。」
他怎么知道這些?我想起來了,他以前是跑法國船的。
「法國人在巴士站或市場會排隊嗎?」
「我不知道。我們不準上岸。我是指中國人。」
「他們所謂的平等又在那里?」我心想,平等是對法國人的。「我們的工資不到30美元,美國人的工資是600元,法國水手能拿到多少?」
「你看,他們發明、建造了這些船,現在免費送給我們!如果你不喜歡,那就自己去造船。」
「可是,你看,俄國人和猶太人拿的工資都比中國人多。」我對老軌說:「他們和建造這些船,一點關系也沒有。」
「他們是白人。」
「那又怎樣?」
「帆船漁夫會問相同的問題,為什么我們的工資比他們高?」
「為什么?」
「因為他們是赤腳的,我們是穿鞋的。不管你怎樣看待這個問題,這是樁好買賣。如果不喜歡,可以隨時辭職。我是說『自由』。」
我想,看待幸福有很多方式。
我的一生受制于別人訂定的法令規章、校規、數學公式、軍警法規和各種證書、文憑,這是第一次可以操之在我的。我的意思是我們。我們這艘船可以到處漫游,這大概就是老軌所謂的自由。我應該為我所擁有的感恩,不該為沒有的抱怨。
幾個航次后,我不再擔心會翻船,雖然我在封閉的空間,像在船艙和機房里還是會暈船。我最喜歡在風雨交加的夜晚當班操舵,假想自己騎在一匹賽馬上,高聲地又唱又吼,反正沒人聽見,海浪的聲音會掩蓋一切。
一天早上,我們被一群像豬那么大的魚圍繞著。牠們在船頭的海水里鉆進鉆出,其中有些跟靠我們好近,甚至能看到海水從牠們的身上滴落。
「這是群什么魚啊?」
「海豚。」
「難道不怕撞上我們嗎?」
「牠們正是要這么做…」老大說:「牠們想摩擦掉身上的虱子…」
我們的談話被一陣槍響打斷了。
我轉頭看見那個前美國飛行員鮑勃手里握著把手槍。老大連忙跳到他面前,一拳把他打倒在甲板上。正當他試圖抓回掉落的手槍,睡不醒和索鼻涕抓住這個美國人的手臂和雙腿,把他拖向舷墻。
「你們這是干什么?」我問。
「肏你媽的…!把這個王八蛋扔到船外面。」
正當這兩個漁夫把美國人的身體高舉過舷墻時,有人從上甲板跳到舷墻上。正是白眼眉,把人拖回來扔在甲板上,開始像對付瘋子那樣猛踢他。
「你可知道你剛才射擊的是什么嗎?你他媽的王八旱鴨子!」白眼眉一面踢這家伙的頭和鼠蹊,一面對他大吼:「這些是鼠海豚!沒人敢碰牠們的。你給我聽好了!你這個蠢旱鴨子!」
騷動平息后,老大對我說:「阿朱,你告訴這個王八羔子,如果不是白眼眉求情,船員們肯定把他丟進海里了。」
我們一進港,梅爾就對鮑勃說:「收拾你的行李下船吧!算你這個王八蛋走運。如果我沒及時救下你這只蠢驢,你早就跟那些鼠海豚為伍了。」
那些海豚不會把他帶上岸嗎?(中國人相信,海豚會拯救溺水的漁夫,并把他推上岸。)
東引位于臺灣海峽入口,是個受風的荒島,唯一的生命跡象是一座燈塔。我們在那兒拋錨。
「看看那些美麗的花!」梅爾指著山腰說:「從那些大花瓣和顏色看起來,這些是罌粟花。這不可能是野生的,一定有人住在這里。」
「可是這里沒有一點生命跡象,也看不見一間房子或一塊舢舨。」
「我們找找看。」
上了岸,走上小山丘,才轉了個彎,就有一座頂著玻璃圓塔的白塔出現。
「是一座燈塔!那里一定有看守人!」
我們找到一扇門。敲門后,一對老夫婦出現在門口。他們不是中國人!
「Yur mordu…!」梅爾用一長串怪異的語言問候他們。
他們的臉上立刻出現笑容,瞬間活躍了起來,并向梅爾伸出雙臂,同時持續卷著舌頭說外國話。我們被邀請入內喝茶、吃餅亁。從頭到尾,他們不停交談著。
「他們是挪威人。」后來梅爾告訴我。
「你怎么知道?」
「當你看到一個中國人時,你不會跟他們說中國話嗎?我是挪威人。」
「對我來說,他們看起來就是一般外國人。他們在這么偏僻的地方干什么?」
「他們可不認為這里偏僻,還把這里當成退休生涯中沒人打擾的洞天福地呢。」
洞天福地?把自己鎖在塔里?他們一定是瘋了。
對我來說,這艘船才是我的天堂樂園、我的腳、我的自由。我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不用計劃或打包,也不必找地方睡覺。我們像蝸牛或烏龜,帶著自己的家旅行。
漁夫看不見他們祈求保佑的海神媽祖,但依舊向祂焚香禱告、祈求庇佑。但當他們在海上尋找燈塔來指引航路時,心里卻從未想過:是誰忠誠地維持燈塔的亮光。沒有這些「瘋子」,怎么可能有這些個矗立在海岸上指引船舶的燈塔?
好日子沒持續多久。
幾個月后,我和「杰克兒」的蜜月期結束了。梅爾回家了,我的免費午餐也沒了。
指揮「杰克兒」的船長換了一個又一個,都是美國人,但和梅爾的行事作風天差地別。不止我們的伙食變回過去的米飯和蔬菜,連廚房里的冰柜也上了鎖;廚房里的餐桌和水籠頭都貼上「只有美國人能使用」的標簽,馬桶也禁止中國船員使用。
有志者事竟成。有一天,廚子報告船長:前一晚為美國船員烘烤的蛋糕,到早上只剩松餅的厚度了。
「不準你們那摘棉花的手指碰我們的蛋糕!」新船長亞特對著我們大吼。我猜他是想起「飄」這部小說里,黑奴在農場摘棉花的情景。我沒見過比這更糟的事。反過來說,這部電影也給了我們「這些奴隸主有多么不人道」的印象。
對我來說,能碰觸的蛋糕或肉品都是額外的。上「杰克兒」之前,我的生活里本就沒有自來水,沒有抽水馬桶、冰箱、暖房。我的日常飲食,一向都只有米飯和蔬菜。
有天夜里,一個在傍晚被亞特帶上船的女孩赤身露體跳下他的床鋪,沖進廚房大叫,把所有的船員都引了出來。我們想盡辦法要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事,這女孩卻只是歇斯底里地哭著,什么話也不肯說。
「亞特,你究竟對她做了什么?」終于有個美國船員問他。「什么?你瘋了嗎?你試圖把可樂瓶子塞進她的身體?」
「她只是個妓女。」
中國船員用罕有的聲音向這些美國人抗議。這時,我聽到船艙里充斥著呼聲:「叫警察!」「別讓他跑上岸!」「拿繩子!把這個王八蛋綁起來!」
「我們會處理。」美國船員趕緊把他們的船長推上岸,試圖平息中國船員的憤怒。
亞特從此消失。后來才知道,在付給他一筆豐厚的遣散費讓他閉嘴后,就很快把他遣送回國了。
梅爾把我們寵壞了。他讓我們產生錯覺,以為所有的美國人都會像他那樣善待我們。事實上,我們在外灘看到很多在岸上休假的美國水手,他們關心的只是酒和妓女。因為喧鬧,使他們在所有外國水手中很容易被辨認出來。在外灘的英國租界,我們很少看到行為不檢的英國水手。
「他們都是些投機分子。」我的航海導師包許哈特船長對我說:「這一群人當中,沒有一個能像你這樣會航海的。你認為我為什么受雇帶這些船跨越大洋?」
謝天謝地!美國人沒待多久。他們一旦離去,我的工作就蒸發了,再沒人需要口譯員了。
難道我的航海生涯就此終結?
媽建議我:「回學校去吧。」
「我還沒驗證自己的觀點呢!」
「什么觀點?」
「沒有文憑,我照樣能成功。」
「別用頭去撞墻了,」媽說:「這是比較輕松的生活方式。」我被認為是兄弟姐妹中最頑固的一個。
我一心只想出海。
隨著美國人的撤離,總船長唯一關心的,就是讓所有的船出海捕魚。整個船隊共兩百艘船。我想,總會有個職位留給我;但實事并非如此,他只雇用有經驗的漁夫。
自古以來,在中國沿海捕魚的只有帆船,而所有的帆船水手都是文盲。要駕駛這些現代船舶,得有人看得懂操作說明,并能用無線電聯絡,所以必須建立一套訓練計劃,召募至少具備中學教育背景的年輕人加入。結訓后,畢業生會被派到漁船上擔任大副。受訓需要六個星期,我抓住這個機會報了名。
課程是在兩間活動棚舍里進行的,一間作為宿舍,另一間是教室兼食堂。除了一個籃球場和一張乒乓球桌,沒有周末,也沒有休假,更沒有休閑娛樂的空間。我因為太矮,不能打籃球;又因為反應不夠快,也不能打乒乓球,只能做些個人運動,像在混濁的黃浦江里游泳,或繞島跑步,或在我的小床上鍛煉肌力。后來我注意到有人跟我一樣,但他在打太極拳和在空中拋接大石頭。
我就是這樣認識葫蘆的。
葫蘆是在上海法國租界長大的。日軍入侵上海時,他們全家躲到鄉下。雖然全家人都討厭簡陋的農家生活,年少的葫蘆卻著迷于農耕。當全家終于回到上海,他注冊進了農貿學校,而不是一般中學。
從古至今,中國農民只知道用廢棄物,包括人體排泄物來當肥料,對化學肥料一無所知。葫蘆畢業后,和他的一位同學吳景宣開始經營農場,專門向上海的外國人聚居地供應用化肥種植的外來種蔬菜。因為是獨門生意,他的事業發展迅速。但當生活陷入無聊的慣例,以致失去了挑戰性,葫蘆決定變賣農地,注冊進了漁業訓練班。
看著他向空中拋擲石頭,我對他說:「這個我也做得到,可是他媽的,你是怎么接住在半空中旋轉的大家伙?」
「你不要盯著石頭本身,而是跟蹤它細長的路徑,看清石頭旋轉的固定節奏。我做給你看。」
我們的友誼就是從快速旋轉的石頭開始;隨后,他又教我打太極拳。
「太極拳跟旋轉石頭一樣,動作要隨身體的節奏移動。唯一不同的是,太極拳的律動可比石頭復雜多了。我來示范給你看。」
幾天后,他看我對太極的慢動作沒什么耐心,便說:「我來表演推手給你看。」
「那是啥玩意兒?」
「手臂的較量,是從太極拳衍生出來的。竅門兒是你的對手推,你就拉;當他拉,你就推。絕不抵抗攻擊,而是借力使力。」
沒過多久,手臂的較量變成了身體的格斗,我們的友誼也突飛猛進。
那是從前我和我哥泰德常干的事。我們兄弟一起在海邊長大,一起上學,一起從軍。我們經常打架,他總是打贏我。現在回想起來,打架的原因多半是因為我想模仿他,向他挑戰,卻從來沒能趕上他。他課本上的字總是比我的小,要是我早一點學會太極就好了。如今沒有泰德來跟我競爭,便想念起他來了。我發現葫蘆取代了我泰德,也像泰德在各方面打敗我,像補網、結繩、接鋼纜…。但,我一點也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