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學徒
- 人海孤帆
- 作家sj8ydx
- 6433字
- 2024-10-18 11:41:01
「不管辦公室給你什么漂亮的頭銜,在這條船上,我們就只有漁夫。」當我上「杰克兒」號報到時,船長梅爾這么對我說。「我們沒有他媽的翻譯員,所有人都必須到甲板上工作,都得做任何需要做的事。我第一次出海時是當廚子,除了做飯,還得做他媽的所有漁夫該做的事。」我真不敢相信當漁夫這么容易,沒有口試、沒有筆試,不用文憑,也不需要經驗和訓練,只要做他媽的所有漁夫該做的事。
「把你的行頭扔進空鋪位,」梅爾說:「跟我來。」
我跟著梅爾。一路上,他又叫了另外兩名漁夫。我們來到一處空地,那里有好多輛舊軍車,從吉普車到十輪大卡車,應有盡有。我們繞了半天后,停在一輛中型車前面。
「這輛怎么樣?」梅爾問。
「這是輛軍火運輸車?」
「他媽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戰(zhàn)時在成都,美國人開著滿街跑的,不是吉普車,就是這種運輸車。」
梅爾爬上車發(fā)動引擎后,挪到乘客座,對我說:「上來吧!這輛車還能用。」
我上了車。
「你會駕駛這種車嗎?」
「不會,長官。」
「我記得你說你在戰(zhàn)時都是用這種車。」
「只有美國人用。」
「它們操作起來很簡單。還有,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別叫我長官。現在我示范給你看。看到左邊那個踏板了嗎?那是離合器,踩下去會讓車輪脫離引擎。把這支排檔桿拉向你,就進入了第一檔。接著,用右腳慢慢踩在最右邊的油門,同時把左腳輕輕放開。」
車子震了一下,引擎就熄火了。
「看著,你從離合器上抬起腳時,動作得輕得像把個睡著的嬰兒放進搖籃里。再試一次看看,先打到空檔,發(fā)動引擎,再踩下離合器,把排檔桿朝著你拉。走…」
我一啟動離合器,引擎又熄火了。試了幾次后,天哪!我在開車了!
「你真不愧是個男孩!」梅爾興奮地大叫:「你看,很容易吧?現在我去找一輛通用卡車,你跟著我。我會慢慢開,你盡可能靠近我,只要別撞上我的車屁股就好。別去理睬交通燈或其他車輛,也別怕踩煞車,油門旁邊那支踏板就是煞車。」
原來開車沒那么難,我只要緊握住方向盤,雙腳交替踩剎車板和油門,眼睛緊盯罩著卡車一路翻飛的帆布。我們一路彎來拐去,穿過濱海區(qū)的狹窄街道,最后停在一幢沒有窗戶、很像飛機庫的巨大建筑物前面。梅爾跳下卡車對我說:
「這是一個go-down。把引擎關掉。」
「什么是go-down?」
「那是英國佬對倉庫的稱呼。」
我們走進去,聞到一股介乎谷倉和馬廐的氣味。倉庫里塞滿了足足有一層樓高的東西,有漁網、軟木、鹽、藍石、繩子、索具、錨纜、鉛塊和船錨、船燈…。我們把兩輛車裝得滿滿的,循原路開回去。回到碼頭時,汽車散熱氣冒著蒸氣,我的襯衫也濕透了。
第一課:開車——保持在一檔,緊跟前車。不加油時踩煞車。
「我們把這堆貨卸下裝到船上,」梅爾對我說:「等我叫的時候就去拉那根繩子。」
「那一條?」甲板上有那么多繩子。
「穿過吊桿滑車的那一條。」
幸好他指出了那條纜繩,我才不用去問他什么是滑車,什么是吊桿。
「拉!」梅爾大叫。
我拉了。繩子卻一動也不動。
「用絞車!」
「怎么個用法兒?」
「把繩子繞在黑鬼頭(niggerhead)上。」
「黑鬼頭?」
「那個鼓!」
「鼓?」
「就是絞車上的滾筒。」
我照他的話把繩子繞在「鼓」上。
「不是那個繞法,笨蛋!」梅爾又叫著:「順著它轉的方向繞!」
「黑鬼頭」真讓人吃驚!它直接把纜繩拉了起來,我連根手指都不必動。
那天傍晚我去看媽媽,問她:「妳在美國的時候,有看見過黑鬼嗎?」
「黑鬼是美國人對黑人的貶詞,」媽對我說:「以后別再用了。」
「黑人都很強壯嗎?」
「他們塊頭很大?你問這個干什么?」
「漁船上力量最大的東西叫黑鬼頭。我是說黑人頭。」
第二課--拉纜繩:讓黑人頭做粗重活兒。
第三課:專業(yè)術語:倉庫、船廚、船廁、船艏、舷邊、艙壁、絞車、絞輪、吊桿、滑車、桅索、桅桿、水手長、摔砣、頂針、瞭望臺、廢話、笨蛋、旱鴨子、網梭、鋼纜、鐵筆、釣線、英國佬、纜索、漁網、圍網…
我這一生中已搬遷過太多次,不管到那里,總能學到當地的方言;但跟這群人在一起,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船上有美國人和中國人兩個群組。在中國人當中,每個人說一種不同的方言,各有不同的口音。廚子說江西話,「小子」講帶有江北口音的普通話,其他人講寧波話,但每個人都帶有一種奇特的鄉(xiāng)音。在美國人群組中,有一個挪威人、一個墨西哥人、一個希臘人、一個蘇格蘭人,還有一個連自己也不知道是那里人,法國、德國、英國…「每一樣都有一點兒吧。」他驕傲地承認。但在中國人看來,血統不純正是件丟臉的事。
「這是保羅。」梅爾把我介紹給船員,轉頭指著他們一一點名:索鼻涕、睡不醒、老愛笑、煙筒、油猴子…
介紹完了,船老大過來問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告訴他我的中國名字。
「太長了。」他說:「為什么所有的外國名字都要在尾巴附加卷舌音?我就叫你阿朱好了。」「周」用他的方言發(fā)音就成了「朱」。
他給每個外國人都重新起了個名字。梅爾叫「白眼眉」;輪機長戴維叫「黑眼眉」;希臘人山姆叫薩姆;管英語講得斷斷續(xù)續(xù)、我得猜個老半天他說什么的史考提叫「結巴」;
鮑勃和我是這群老水手中唯二的旱鴨子。鮑勃剛從駐守中國的美國空軍收到退伍證。他沒有回家,而是申請了聯合國漁船隊的職位,沒經過任何查詢就通過了。
我們的臥艙緊靠廚房,剛好夠沿著艙壁擺放十二張上下鋪。農夫必須走到田里工作,而我們只要一踏出艙房,就置身在工作場所,準備開始工作。農夫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們被告知魚不睡覺,所以必須不分晝夜地工作。
這條船有兩個甲板。前甲板的大小只放得下一臺起錨機和僅容兩個人站立的空間;后甲板有一支裝了起重機的桅桿、一臺絞車和拖拉圍網的轉盤。船艙分三部份,舵樓放置所有的航海機具;一個臥艙和一間廚房。廚房里有一張圍著板凳的長桌,一個巨大的冰柜可以制冰和冷藏肉類;一個燒飯、燒水和供暖的柴油爐灶;還有很多櫥柜,貯放著鍋碗杯盤。干嘛要這么多?船上只有我們十二個人。廚房隔壁有個抽水馬桶廁所,臥室下方是機房,后甲板下面是個60噸容量的貨艙。
每個鋪位都有一面升高的側邊和一幅布簾,旁邊有個舷窗和一盞閱讀燈,床上還有一塊軟墊、一條毛毯、枕頭和白被單各一;緊挨著鄰床的艙壁上還有一個架子,可以收納個人物品,這對我來說已經夠用了。我的全部家當有一套換洗衣服和單位分發(fā)我給我的,包括一件舊美國海軍夾克、一件油布雨衣、一頂防水帽、一雙橡膠靴。這些都是我的!
這是打從日寇入侵以來,我的第一個家,比我期望過的任何事物都要好得多。所有的美國家庭都像這樣嗎?難怪那些美國大兵都渴望回家。
舵樓里有一臺無線電對講機、一臺方位儀;還有一臺裝著圓形天線、只能接收信號的收音機。墻上有一個氣壓計、一個溫度計、一個船鐘和一排「蜂房」,每一格里各有一種顏色的三角旗。除此之外,還有一張攤放著海圖的書桌和收藏很多厚書的書架。
「這是些什么書?」我問梅爾。
「航海用的。」
「我能讀嗎?」
「為什么要讀?」
「學航海。」
「當然可以,不過這里面盡是些胡說八道的廢話,」梅爾說:「魚是隨著潮汐、洋流、水溫、巖石和海底的狀況移動的,我們要根據地標和海水的顏色來判斷。你現在給我滾到碼頭去。他媽的,在成為你所謂的漁夫之前,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我加入碼頭上的船員,那里有一大堆看起來像焦油的東西,走近一看,竟是我們從倉庫帶回來的網子,其中一段被拉出來攤在碼頭上,船員們正把它們縫合在一起。
「在把這些繩索縫上網之前,先把這些軟木塞穿過主繩,把這些鉛珠穿過底繩,」梅爾對我說:「每一小段穿六個軟木塞,六段加起來有一噚。」
「什么是一噚?」
「兩臂張開的長度。」
我用手臂量了一下。
「太短了。」梅爾說。
「你不是說兩臂張開的長度嗎?」
「不是你的手臂,是我的。先去用尺量一下你張臂的長度。六呎等于一噚。記住了!」
我很快就掌握了竅門兒。當整張網縫上我施作的兩條繩索后,我終于成為船員之一。這時,一個單音響起。當它逐漸變細后,大伙兒拉著漁網合唱起來。跟船員們一起合唱的感覺真棒!好像我又回到學校的合唱團。我們就這樣一次拉出一小段,直到把網片和繩子縫合成為漁網,并鋪展在碼頭上。
當整堆網片都和附加軟木塞和鉛珠的繩索連綴在一起,我們就擁有了一張240噚長、40噚深的圍網,像座小山一樣堆在碼頭上。正當船員們在清掃碼頭時,梅爾遞給我一團糾結的麻繩:「把它解開!」他說:「要保持完整。」
正當我坐在大太陽底下跟這團亂麻奮戰(zhàn)時,頭上傳來一個聲音:「你干嘛不把這些繩結剪斷?」
我抬頭往上看,站著說話的人身高足足有5呎11吋,比任何中國人,不管是北方人或南方人都高。
「船長說不能切斷。」
「見鬼了,等你把這一團亂麻解開,再團成一個線球,他怎么知道你有沒有切斷?再說,所有的網不都是靠打結而成的?」
「你怎么想得出來?」
「用點頭腦,別總是聽命于人。」
「你叫什么名字?」
「雷諾。」
「我從來沒在碼頭上看過你。」
「我們剛剛出海回港,船就拴在你們的右邊。加里福尼亞號。」
加里福尼亞號比杰克兒大得多,有兩層甲板,是一艘鐵制拖網漁船。
「來把這張網放在轉盤上!」梅爾叫著。
我放下手里的活兒,加入了船員的工作。等我們把漁網全裝上船尾的轉盤,它足足有艙房那么高。
當我遞給梅爾一大團理好的麻繩,就像雷諾所說,他看也不看一眼就丟進了針盒。接著,他給了我一把一頭像尖釘的錘子、一把刷子和一罐橙色油漆。
「你在船上四處巡一巡,把所有的鐵銹都給我敲掉,再漆上這個防銹漆。」
任務完成后,我去向船長討要更多工作。
「我的老天!瞧瞧你干了什么?誰叫你油漆錨纜?」
「你不是叫我油漆所有的鐵件嗎?」
「錨纜屬于索具,不算鐵件。現在你就去漆船殼吧。」他給了我一把刮刀、一支鑿子、一些麻絮和一罐白漆,說:「先把剝落的油漆刮掉。」
「我需要放一艘小船在水面上讓我能站立嗎?」
「用不著。我來教你怎么安裝吊椅。」
我的第四課--敲鐵銹,捆吊椅、刮船板、用麻絮填縫、上油漆。我的老天…
活到現在,我從來沒在紙上畫過、或在墻上漆過什么。顏料很貴,我們在學校美術課上用的是粉筆。在家具或墻上油漆,那是專業(yè)油漆工干的活。剛開始時,油漆會掉在我的手肘和身上,連我腳下的水面都蓋著一層油漆。幸好水是流動的,船長沒有發(fā)現。一個鐘頭后,我掌握到訣竅,等終于漆完船艙的邊沿,我為沒有讓白色的艙壁沾到一點紅漆、也沒有掉一滴在甲板上而感到十分自豪,。
一天工作結束,百合白的艙壁,鑲上鮮紅的邊,讓整艘船看起來就像童話書里冒出來的玩具屋。我在甲板上把自己脫了個精光。
「我的天!」梅爾大叫:「你他媽的在干嘛?!」
「洗澡啊。」
「在那兒洗?」
「黃浦江里啊。」
「在那泥水里?你簡直是開玩笑!」他爆出一陣粗獷的笑聲:「誰知道這城里會有什么樣的廢棄物被丟進河里?把衣服穿回去,跟我來!」
我跟著他上岸,一起來到餐館隔壁的一幢建筑,我認得那是專門接待外國人的賓館。我遲疑地裹足不前。
「來!」梅爾說。
「這里不對中國人開放。」
「見鬼了,別管它!你跟著我。」
我們一起走了進去。服務員堆滿了笑容點頭招呼梅爾,梅爾他報以真誠的微笑。接著,他轉身對我說:「跟查理打個招呼吧。」
我說了聲「哈啰」,查理回我一個微笶。梅爾對他說:「這是保羅,我的一號男孩。你記住他的臉了?」
「是的,船長。」
「你讓他洗個澡。」
「好的,船長。」
我們上樓進入一個大房間,里面空蕩蕩的。墻上有些水管,每根管子的末端裝了個像蓮花盆的大法蘭端,下面各有兩個旋扭。
「把它打開。」
我轉開其中一個,一股滾燙的熱水,從看起來像蓮蓬的開口處下雨般地沖下來。我以前聽過淋浴,這是我第一次使用。
淋浴也好,盆浴也罷,打從在日軍的炮火下逃難以來,我一樣也沒見過。此刻熱水淋在我身上,感覺就像在寒冷的冬天里一碗熱湯喝下肚。
上海的冬天跟重慶一樣,又濕又冷。在重慶,我知道整個城市只有一個地方——美國新聞處圖書館有暖氣。但不管我什么時候去到那里,椅子都被穿著厚重衣服、面對著沒打開或倒著放的雜志打盹的老人給占滿了,圖書管理員根本不管。而那些雜志的大部份內容,都是在報導美國多么美麗、遼闊,那里的生活是多么舒適、自由。閱覽室里的溫暖,其實已傳達了這樣的訊息。
在上海,我有兩個地方可以避寒,既可以待在漁船溫暖的廚房里,也可以浸在「美國人專屬」的淋浴熱水里。我忽然領悟「天堂」的涵義,就是一個人可以隱藏起來忘掉所有苦難的地方。我不必去想濕冷的天氣、工作的勞苦和來自令人厭惡的美國漁夫對我的輕蔑;可以擺脫社會的繁文縟節(jié)、人際間愚蠢的行為規(guī)范,像微笑、禮貌性的言詞或臟話。我很想把媽媽夾帶進來淋浴。她曾對我說:「我不在乎自己洗衣服,只是希望能用溫水洗。」每次去看她,我都設法幫她忙。盡管如此,冰冷的洗衣水對她造成的傷害,還是可以從她手部皸裂的皮膚看得出來。
復興島離市區(qū)很遠,只有一條慢速電車軌道相通。漁業(yè)處為漁夫們提供了兩部卡車當作進城的交通車,一輛給中國人搭乘,一輛給外國人。每天早上七點到午夜,每小時開一班。
當船進港時,進城是對漁夫的招待,運載中國人的卡車總是塞得滿滿的。有一天,文談、陳克江和我一起進城時,發(fā)現那輛載中國人的交通車已擠滿了,有的乘客甚至懸吊在車廂外。這時我們注意到,停在旁邊載美國人的卡車上只有幾個乘客,我們就爬了上去。
「滾下去!這輛車只有美國人能坐!」一個聲音從黑暗中冒出來。
霎時,我還以為自己身在租界,面對著包頭巾的印度警察。但這里現在已經不是租界了!我的血液猛地沖上太陽穴,要給這個王八蛋一點顏色。這時,我想起梅爾對我說的:「見鬼了,別管它!」我從卡車探出頭來,向那群正在奮力擠上中國人卡車的漁夫們吆喝:
「喂!伙伴們!這輛車還有很多空位!」
當一大伙人正爬上這輛車時,我對那個叫我下車的老美說:「把你的大屁股挪過去一點!」
他假裝沒聽到我的話。這時,有更多中國人上了這輛「美國車」,人數比美國人還多。我瞥見有個大屁股的「睡不醒」,便從長板凳上站起來對他說:「這里有個空位,來這里擠一擠。」
當「睡不醒」擠進了那個位子,我覺得正義得到了伸張。
上海灘是第一站,在這里可以找到兌換貨幣的掮客和兜售美國貨的小販;還有一些美國水兵夾帶進來的私貨,像美軍夾克、軍靴,尼龍長襪、巧克力棒、罐頭食品和美國軍艦發(fā)給上岸水兵的金銀絲(品牌名)避孕套。文談、陳克江和我在這里下車。
我前腳才下車,一輛摩托車猛然擦身而過。看著它蛇行穿過人群,撞倒一個拉著滿載貨物的板車車夫。衣著光鮮的機車騎士跨下他那臺大型紅色印度摩托車,走向打著赤膞、渾身大汗倒在地上的板車夫,用他那閃亮的皮靴猛踢車夫的肋骨,咀咒著:「走路不長眼睛啊?垃圾!」
摩托車騎士是個中國人。陳克江和我走上前去,我抓著他的肩膀,陳劈頭給這個小開一記耳光。接著說:
「快去拉車夫一把,跟他道歉!」
這記突如其來的耳光,讓這小開吃了一驚,顯然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過他。這些有錢人家的紈袴子弟,還以為整條街都是他的。在上海,摩托車十分稀罕,尤其是印度牌子的大機車。看這家伙愣在那里一動也不動,我又上去補他一記耳光,把憋了一肚子在交通車上受美國人的氣,一股腦兒渲泄了出來。
「照那位先生說的話做!」
他四下里張望,沒見著一個向來站在富人一邊的警察來為他撐腰,在還不曉得究竟發(fā)生什么事的情況下,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那個苦力拉了起來。
我們心里覺得痛快,就跑去四馬路吃了一碗排骨面。然后,文談和陳克江去看電影,我去看媽媽。
聽了我和陳克江教訓那個紈袴子弟的事,媽說我總有一天會惹上麻煩。
「我干嘛要在乎?連日本鬼子都殺不死我。」
「你究竟成就了什么?」
這是第二個被我打過耳光的人。第一次被我打耳光的,是個投降的日本兵,我覺得慚愧;這一次,被打的是我們的同胞,我覺得理直氣壯。我告訴自己:「如果殖民者可以這樣對你,我為什么不行?」
「我們教訓了他」我說。
「你這么認為?」媽媽問我。「他只是要把傲慢的怒氣,發(fā)泄在一個他所能找到的、另一個可憐的苦力身上;而你,除了手掌上的灼熱感,又得到了什么?」
我突然想起魯迅小說里的主角「阿Q」。當他捏了小尼姑的臉,卻自我開脫:「如果和尚可以這么做,我為什么不行?」他心里很清楚,小尼姑受到的教導是忍受侮辱不抵抗。但對其他人來說,阿Q只是個無家可歸、人人都可以向他吐痰的卑微小人。
魯迅試圖通過阿Q這個小人物,描述在封建制度及殖民主義下,典型的中國人心態(tài)。我是阿Q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