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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永別了,武器
  • (美)海明威
  • 3186字
  • 2024-09-26 15:23:11

早晨,隔壁花園里的炮隊把我吵醒了。只見陽光從窗外瀉入。我起了床,踱到窗邊向外眺望。碎石小徑濕漉漉的,青草上沾著露水。炮隊開了兩炮,每一炮都山搖地動,震得窗戶發抖,連我睡衣的胸襟也跟著抖了抖。炮雖然看不見,但顯然炮彈是從我們頭頂飛過。炮隊挨得這樣近,相當討厭,幸虧炮的口徑并不太大。我眺望著花園,耳旁聽見一輛卡車在路上發動了。我穿好衣服下樓,在廚房里喝了點咖啡,便去了汽車庫。在長長的車棚下,十輛汽車一字排開。都是些上重下輕、車頭短的救護車,漆成灰色,結構像流動的大篷車。院子里有輛車,技工正在修理。還有三輛車進了山,停在急救站。

“敵方轟炸過這支炮隊沒有?”我問一位機師。

“沒炸過,中尉先生。有那座小山掩護著呢。”

“這里情形怎么樣?”

“還不錯吧。這輛車不好使,別的都開得動。”他停下手里的活笑了笑。“你休假去了吧?”

“是的。”

他在工作服上揩揩手,咧嘴一笑。“玩得好嗎?”

其余的技工也跟著咧嘴笑著。

“很好。”我說。“這車子怎么啦?”

“壞了。不是這個地方出毛病就是那個地方出毛病。”

“這次出的是什么毛病?”

“得換鋼圈了。”

他們修理的車一副慘相,成了空架子,引擎被拆開,汽車零件散放在工作臺上。我離開那兒,走到車棚底下,把每輛車都盯著看了看。這兒的車比較干凈,有幾輛剛剛沖洗過,其他幾輛倒是沾了些灰塵。我仔細檢查車胎,看有沒有裂口或是被石頭扎破的地方。一切情況都很好。顯而易見,不管我是否操心這兒的事務,都沒有關系。我自以為是,原以為汽車的保養、物資的調配,以及是否能夠順利地履行職責,轉移急救站的傷病員,把他們運出山,送往醫療站,然后根據他們的病歷卡送入醫院,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要靠我張羅。現在情況已明朗:有我無我都無關緊要。

“找配件有什么困難嗎?”我問那技工中士。

“沒有困難,中尉先生。”

“現在油庫在什么地方?”

“還在老地方。”

“很好。”我說完便回到營房里,上食堂去喝了杯咖啡。咖啡呈淡灰色,摻了煉乳,味道甜甜的。窗外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鼻子里開始有一種干干的感覺,預示著這一天將會是個大熱天。這天我進山到救護車站看了看,回鎮時已到傍晚時分。一切都很好,我去休假期間,所有的事務都經營得比以前好。聽說又要開始進攻了。我們所屬的那個師,將進攻河上游的一個地方,少校叫我在部隊進攻時負責救護車站的工作。進攻部隊將由上游一條狹窄的峽谷渡河,然后在山坡上散開。救護車的車站得盡量挨近河邊,同時又要隱蔽好。車站的地點當然是由步兵選定的,但后續事務還得靠我們。這種情況,會給你點兵布陣的錯覺。我灰頭土臉,身上骯臟不堪,便回房間里洗臉。雷納爾迪正坐在床上看《雨果英語語法教程》。他穿戴整齊,腳穿黑色皮靴,頭發亮光閃閃的。

“妙極了,”他一看見我就說,“你陪我去見巴克利小姐吧。”

“不去。”

“你得去。你得幫我給她留一個好印象。”

“好吧。等我收拾干凈就去。”

“洗一洗就行,就穿這身衣服便可以了。”

我洗洗臉,梳梳頭,兩人拔腿就走。

“等一等。”雷納爾迪說。“也許應該先喝一杯再去比較好。”他打開箱子,拿出一瓶酒來。

“我不喝斯特雷加酒。”我說。

“不是斯特雷加。這是格拉巴酒。”

“那好吧。”

他倒了兩杯酒,我們碰杯,各自伸了伸食指。格拉巴酒的酒勁非常大。

“再來一杯?”

“好吧。”我說。二人又喝了杯格拉巴酒,雷納爾迪放好酒瓶,我們這才下樓。穿過鎮上的街道,按說是很熱的,幸虧太陽開始下山,一路倒也輕松愉快。英國醫院設在一座德國人戰前蓋的大別墅里。巴克利小姐在花園里。另外還有一位護士和她在一起。我們從樹縫間看見了她們的白制服,便朝她們走去。雷納爾迪行了個軍禮。我也行了禮,不過不像他那么威武。

“你好。”巴克利小姐招呼道。“你不是意大利人吧?”

“哦,不是。”

雷納爾迪跟另外那個護士聊上了。他們哈哈笑著。

“真奇怪,你怎么進了意大利軍隊。”

“那不是真正的軍隊。只是救護車隊罷了。”

“不過還是很怪。你為什么這樣做?”

“我也不知道。”我說。“并不是做每件事都有原因的。”

“哦,果真如此?我從小受人教誨,認為萬事皆有原因。”

“那倒是怪可怕的。”

“咱們沒必要為這爭論,是吧?”

“是的。”我說。

“這樣就輕松了,對不對?”

“那根棍子是干什么用的?”我問。

巴克利小姐的個頭相當高。她身上的衣服我覺得像是護士制服,一頭金發,黃褐色皮膚,灰色的眼睛。我認為她美若天仙。她手里拿著一根細藤杖,外邊裹著皮革,看起來好像是小孩子玩的馬鞭。

“它屬于一個小伙子,去年陣亡了。”

“深表遺憾。”

“他是個很好的小伙子,本打算娶我,卻不幸在索姆戰役中犧牲了。”

“那是一場可怕的惡戰。”

“你也參加了嗎?”

“沒有。”

“我聽人講起過那次戰役。”她說。“這一帶沒打過那樣的惡戰。他們把這根藤杖送給了我,是他母親送來的。部隊把他的遺物都歸還給了家屬。”

“你們倆訂婚有多長時間?”

“八年。我們是青梅竹馬。”

“那你們為什么不結婚呢?”

“我也不知道。”她說。“當時都怪我太傻了。當初真應該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他。我只是覺得那樣對他不好。”

“原來如此。”

“你戀愛過嗎?”

“沒有。”我說。

我們在一條長凳上坐下,我眼睛望著她。

“你的頭發很美。”我說。

“你喜歡?”

“非常喜歡。”

“他犧牲后我本想把頭發剪掉。”

“千萬別那樣。”

“我當時想為他做點什么。要知道,我對于那件東西是無所謂的,完全可以奉獻給他的。早知道的話,他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他。這一切道理我現在才明白。他當時要去作戰的時候,我卻不明事理。”

對此我未置一詞。

“當時我什么都不懂,以為給了他反而會害他。我以為他也許會承受不了呢,后來他一死,什么都完了。”

“說不清啊。”

“唉,完了,”她說,“萬事皆休。”

我們望望雷納爾迪,見他和那護士正聊得起勁。

“她叫什么?”

“弗格遜。海倫·弗格遜。你的朋友是位醫生吧?”

“是的。他是個大好人。”

“好極了。離前線近在咫尺,很難找到好人。離前線我說近在咫尺,對不對?”

“很對。”

“這條戰線設得很愚蠢,”她說,“但風景美麗如畫。是不是要發動攻擊了?”

“是的。”

“那么我們就有事做了。目前無所事事。”

“你當護士好久了吧?”

“從一九一五年年底算起吧。他一參軍我就當護士。記得當時有一個傻念頭,想象有一天他會到我的醫院來。我想象他被刀砍傷,頭上包著繃帶;或是肩頭中了槍。反正有點詩情畫意。”

“這條戰線也蠻有詩情畫意的。”我說。

“是啊。”她說。“人們不知道法國是什么樣一個國家。如果知道的話,恐怕仗就打不下去了。他沒有被刀砍傷,而是被炮彈炸了個粉身碎骨。”

我一句話也沒說。

“依你看,這仗就永遠打不完了吧?”

“不會的。”

“有什么能叫它停住呢?”

“總有個環節會崩潰的。”

“我們會崩潰的。我們在法國會崩潰的。像索姆戰役那樣打下去,遲早會崩潰的。”

“在這里是不會垮的。”

“你這樣想嗎?”

“是的。去年夏季他們打得非常漂亮。”

“他們也可能會崩潰的,”她說,“任何人都可能會崩潰。”

“德國人也一樣。”

“不,”她說,“我覺得德國人不一樣。”

我們邊說邊向雷納爾迪和弗格遜小姐那邊走。

“你愛意大利嗎?”雷納爾迪用英語問弗格遜小姐。

“相當愛。”

“聽不懂。”雷納爾迪搖搖頭。

我把“相當愛”譯成意大利語。他還是直搖頭。

“這樣解釋不清。你愛英格蘭嗎?”

“不怎么愛。你知道,我是蘇格蘭人。”

雷納爾迪茫然看著我。

“她是蘇格蘭人,所以她愛蘇格蘭勝于愛英格蘭。”我用意大利話說。

“但是蘇格蘭就是英格蘭呀。”

我把這句話翻譯給弗格遜小姐聽。

“并不是一回事。”弗格遜小姐說。

“真的?”

“當然嘍。我們不喜歡英格蘭人。”

“不喜歡英格蘭人?不喜歡巴克利小姐?”

“噢,這是兩碼事。你可不要摳字眼。”

聊了一會兒,我們說了聲再見就離開了那兒。在回營房的途中,雷納爾迪說:“巴克利小姐比較喜歡你,超過了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過,那位蘇格蘭小姑娘也是很可愛的。”

“是啊。”我胡亂應了一聲。其實我并沒有細心留意那女孩。“你喜歡她嗎?”

“不喜歡。”雷納爾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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