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永別了,武器
- (美)海明威
- 2604字
- 2024-09-26 15:23:11
我返回前線的時候,部隊仍駐扎在那座小鎮上。在跟前的田野間,大炮的數量比從前多了好些,而春天也姍姍而至。四處一片翠綠,葡萄藤上長出了小青芽,路邊的樹木結了葉子,海上吹來陣陣微風。我看到了那座小鎮和小鎮旁的山丘以及被山丘所環繞的古堡——遠處群山連綿,那是棕褐色的群山,只有山坡上點綴著一點綠色。小鎮里的大炮也增多了,又新建了幾家醫院,街上可以碰到英國軍人,有時還能見到英國婦女。又有一些房屋被炮火所摧毀。天氣暖意融融,像春天一樣。走在樹蔭遮蓋的小巷里,全身給墻上反射過來的陽光曬得暖洋洋的。我發現部隊還住在原來的那幢房子里——房子看起來跟我離開時沒有什么兩樣。大門開著,有個士兵坐在外邊長凳上曬太陽;偏門的門口停著一輛救護車,而我一踏進門,便聞到大理石地板和醫院的氣味。一切依然如舊,只是已到了春天。我向大房間的門里張望一下,看到少校正在辦公,窗子打開著,陽光曬了進來。他沒看見我,而我不知道現在就進去報到好呢,還是先上樓洗一洗。后來我決定還是先上樓去。
我和雷納爾迪中尉合住的房間,窗戶朝著院子。只見窗戶洞開,我的床上鋪好了毯子,我的東西掛在墻壁上,我的防毒面具放在一個長方形的白鐵罐子里,鋼盔仍舊掛在那枚釘子上。床腳放著我那只扁皮箱,而我的冬靴,涂過油擦得亮光閃閃的,擱在皮箱上。我那枝奧地利狙擊槍則掛在兩張床的中間——狙擊槍的槍管是藍色的八角形,槍托用漂亮的的黑胡桃木制成,適合于貼著臉頰骨射擊。跟狙擊槍配套用的望遠鏡,我記得是鎖在皮箱里的。中尉雷納爾迪在床上睡覺,聽見響動便醒了,并坐起身來。
“你好啊!”他招呼道。“日子過得怎么樣啊?”
“好極了。”我們握握手,他摟住我的脖子吻了吻我。
“抱歉。”我說。
“你風塵仆仆,該洗一洗。”他說。“你都到過什么地方,都干了些什么?快講給我聽聽。”
“我云游天下——米蘭、佛羅倫薩、羅馬、那不勒斯、維拉·圣佐凡尼、墨西拿、陶爾米那,哪都去了。”
“你好像在背火車時間表。有沒有什么艷遇?”
“有。”
“哪兒?”
“米蘭、佛羅倫薩、羅馬、那不勒斯……”
“夠了。你只需把最動心的艷遇告訴我就行了。”
“在米蘭。”
“這是因為米蘭是你的第一站吧。你在哪兒遇見她的?在科瓦[6]嗎?你們都去了什么地方?你感覺如何?快把這些都講給我聽聽。你們是不是度過了整整一個銷魂之夜?”
“是的。”
“其實那也沒什么稀罕的了。咱們這兒現在有漂亮的小姐了。她們是新來的姐兒,以前從沒到前線來過。”
“那挺好呀。”
“我的話你不相信嗎?咱們今天下午就看看去。鎮上還有美若天仙的英國女孩子哩。現在我愛上了巴克利小姐。我帶你去拜訪她。說不定我要和巴克利小姐結婚呢。”
“我得洗一洗,然后去報到。現在大家都沒事可做啦?”
“自從你走以后,除過凍傷、凍瘡、黃疸、淋病、碰傷、肺炎、硬性下疳和軟性下疳,再沒有別的病號。每星期總有個把人被石片砸傷。真正的傷員也有那么幾個。戰斗下星期又要打響了。或許已經開始了。大家是這么說的。你覺得我跟巴克利小姐結婚是否正確的選擇——婚期自然得定在打完仗之后。”
“絕對正確。”我邊說,邊往臉盆里倒滿了水。
“今天晚上你得把一切都講給我聽。”雷納爾迪說。“現在我再睡一會兒,養好精神,漂漂亮亮地去見巴克利小姐。”
我脫下外套和襯衫,用臉盆里的冷水擦起了身子。我一邊用毛巾擦著,一邊把房間環視了一下,望望窗外,望望合眼大睡的雷納爾迪。他相貌堂堂,年齡跟我相仿,是阿馬爾菲人。他喜歡當軍醫,我們倆是好朋友。我盯著他看的時候,他睜開了眼。
“你口袋里有錢沒有?”
“有。”
“借給我五十里拉吧。”
我揩干手,從掛在墻上的外套里面的口袋里掏出皮夾子來。雷納爾迪接過鈔票,折好塞在褲袋里,身子依然躺在床上。他笑著說:“我得在巴克利小姐面前擺擺闊氣。你是我的鐵哥們、好朋友,是我的經濟保障。”
“看把你美的。”我說。
那天晚上在食堂里,我坐在牧師的旁邊。牧師對于我沒到阿布魯齊去很失望,倏然顯得很傷心。他曾給他父親寫信,說我要去,家里為此還做了準備。我自己也像他那樣難過,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么竟沒有去。其實我本來打算去的,于是我就費了些口舌解釋,說陰差陽錯沒去成。最后,他總算理解了,知道我的確打算去,怨氣也就差不多消了。我喝了許多紅酒,過后又喝了咖啡和斯特雷加酒。我帶著酒意說,情況往往事與愿違,不可能諸事合心合意。
我們倆說話的當兒,食堂里其他的人正在為什么事爭論不休。我本來打算要到阿布魯奇去的。我所去之處并非天寒地凍,并非路面凍得結實得像鐵塊,天氣晴朗,又冷又干燥,下的雪干若面粉,雪地上有野兔的爪印,莊稼人一見你就脫帽喊老爺,而且適合于打獵。這樣的地方我一個都沒有去過,卻在煙霧彌漫的咖啡館里消磨時光,一到夜里,房間直打轉,你得盯住墻壁,才能止住眩暈感。夜間酩酊大醉躺在床上,倍感人生如夢,醒來時心懷異樣的興奮感,不知與何人同枕共眠。黑暗中,這個世界虛如幻夢,叫人興奮,所以你又得裝癡裝呆,對任何事情都不聞不問,認定世間的一切都是如此。有的時候,你卻又會變得斤斤計較,懷著這樣的心情從睡夢中醒來——到了早晨,虛幻感頓然消失,觸目凈是尖銳的、嚴酷的、清楚的現實,有時為錢跟人臉紅。有時早上醒來感到愉快、甜蜜、溫馨,帶著這種感覺吃早飯和進午餐。有時則無絲毫美好的感覺,巴不得奪門而出。但新的一天開始了,新的夜晚總會到來。我想把夜里的情況,以及白天跟夜晚的差異告訴牧師,想說明白天倘若不是很清爽很寒冷的話,還是夜晚好。只是苦于解釋不清,就像我現在一樣力不從心。但是如果你有過親身體驗,你會明白的。牧師沒有這種體驗,但他照樣理解了我本來是打算到阿布魯奇的,卻沒去成。我們倆仍舊是朋友,雖有分歧,但情趣相投。我所困惑的事情,他往往能夠理解,而等到我理解了,卻過后總忘個干凈。關于這一點,我當時不理解,是后來才明白的。
我們交談期間,大家都在食堂里。飯已經吃完。其他人仍在喋喋不休地爭論。我們倆一收住話頭,上尉便高聲嚷道:“牧師不開心啦!沒有女孩子,牧師就不開心!”
“誰說我不開心。”牧師說。
“牧師不開心嘍。牧師希望奧地利打勝仗。”上尉管自說道。旁的人側耳聽著。牧師直搖頭。
“無稽之談。”他說。
“牧師希望我軍永遠都不要進攻。難道你不是希望我軍永遠都不要進攻嗎?”
“不是的。既然在打仗,就必須進攻。”
“必須進攻。一定要進攻!”
牧師點點頭。
“別折騰他了,”少校說,“他老實巴交的。”
“至于進攻不進攻,反正他也無法決定。”上尉打了個圓場說。
最后,大家紛紛站起來,離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