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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最后,我再也劃不動了。我的雙手起了水泡,后背灼熱,全身酸痛。嘆著氣,我從船上滑進了水里,激起些許水花。[1]我緩慢地劃著水,長發(fā)漂在水面上,就像海中的花朵,像海葵,或像是你在巴西水域可以看到的那類水母。我朝著陌生的島嶼游了過去,一開始的感覺仿佛像先前劃船一樣,逆流前行,然后突然間阻力全消失了,海浪將我?guī)牒常蜕狭松碁?

我躺臥在炙熱的沙灘上,太陽橘色的烈焰照在我頭上,(我逃出來時身上僅剩的)襯裙被太陽烤干了,貼在身上。我像所有被拯救的人一樣,盡管精疲力竭,但是心存感激。

一片黑影向我移來,那不是天上的云朵,而是一個人,他身體四周發(fā)出耀眼的光芒。“海上被棄者。”我口干舌燥地說,“船出了意外,丟下我一個人。”說話的同時,我舉起自己酸痛的雙手。

那男子蹲到我身邊。他的皮膚黝黑:一個滿頭鬈發(fā)的黑人,上身赤裸,僅穿著一條粗糙的襯褲。我坐起身,仔細觀察著他:面孔是扁平的,小小的眼睛很呆滯,鼻子寬寬的,嘴唇厚厚的,皮膚不是黑色的,而是深灰色,干巴巴的,仿佛是抹上了一層灰。我試著用葡萄牙語說:“水。”并做喝水狀。但是他毫無反應(yīng),他看著我的樣子就像是在看一頭被海浪打到岸上的海豹或是海豚,隨時會斷氣,然后就可以被切割成塊作為食物。他隨身帶著一支矛。我心想,來錯了地方:我來到了一座食人島。于是我將頭垂了下去。

他伸出手,用手背碰了碰我的手臂。我猜他大概是在感覺我的肉質(zhì)如何。但是很快,我急促的呼吸緩和下來,人也冷靜了一些。他身上聞起來有種大熱天里的魚腥味與羊毛味。

覺得我們不能總這么耗著,我便坐直身子,再次做喝水狀。我劃船劃了一整個上午,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滴水未進,所以眼前只要有水喝,我才不在乎他是否會殺了我。

黑人站了起來,示意我跟著他走。他領(lǐng)著我穿過沙丘,沿著一條小路,向島嶼的丘陵狀內(nèi)陸區(qū)域進發(fā)。我全身僵硬酸痛,還沒有開始攀爬,便感到一陣劇痛,我從腳后跟拔出了一根長長的帶黑尖的刺。我搓揉幾下,但腳后跟還是很快地腫了起來。由于疼痛難耐,我只能跛腳前行。黑人后背沖向我,示意要背我。我猶豫著是否要接受他的幫助,因為他十分瘦弱,而且身材比我還矮。但我別無他法,于是我單腿跳上他的后背,手拽著襯裙,下巴摩擦著他很有彈性的頭發(fā),往山坡行進。由于他用的是一種手朝后的奇特的擁抱,我對他的恐懼感也減輕不少。我注意到,他根本不在意腳下的東西,那些扎我的荊棘叢在他的腳掌下全部被蹍得粉碎。

對于常讀游記的讀者而言,“沙漠島嶼”這個字眼或許會讓他們想象出一個充滿細沙與樹蔭的地方,那里有小河流過,河水足以讓海上漂流者解渴,還有隨手可摘的成熟的果實可以食用。他在島上什么都不用做,任憑日子在睡夢中度過,直到有船來帶他回家。但是我漂流到的這個島嶼可不是這個樣子,這是一座石頭山丘,山頂平坦,仿佛突然從海底升起,只有一個角落里長滿了從不開花、從不落葉的黃褐色灌木林。小島外圍一層層褐色的海藻,因為海浪的關(guān)系生長在岸邊,它們發(fā)出陣陣惡臭,里面灰白色的跳蚤叢生。這里還有螞蟻到處亂爬,類似于我們在巴伊亞[2]所看到的一樣。沙丘上還有另外一種害蟲——一種小型昆蟲,它會藏在你的腳趾縫間咬你的肉,即使是星期五那樣粗糙的皮膚也招架不住:他的腳趾縫間都流血了,但是他卻毫不在乎。我沒有看到蛇,只有蜥蜴在大熱天里曬著太陽。有些蜥蜴很小,動作十分敏捷;有些很大,動作則顯得遲緩許多。受到驚嚇時,它們?nèi)康乃{色突出物會往兩邊鼓起,它們還會發(fā)出咝咝的叫聲,怒目而視。我曾抓了一只試圖要馴服它,我喂它蒼蠅,但它不愿吃死的蟲子,我只好將它放了。這里還有猿猴(我稍后將會加以詳述)和鳥類。這里到處都是鳥,不僅有成群的麻雀(我是這么稱呼它們的)整天在灌木叢間輕快地飛來飛去,吱喳地叫著,海邊陡峭的巖壁上還有大群的海鷗、海鳥、塘鵝和鸕鶿,它們的糞便使得巖石都變成了白色。海中則有海豚、海豹和各式各樣的魚類。如果說有這么多的野獸與我做伴便足夠了,那么我在島上的生活應(yīng)該是快樂的。但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于人類語言的人又怎能僅僅滿足于烏鴉的呱呱聲、小鳥的啁啾聲、海豹的吼聲和風(fēng)的呼嘯聲呢?

最后,我們爬到盡頭,我的腳夫停下來歇一口氣。我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一片平坦的高地,距離某個營地不遠。四周是波光粼粼的海面,在東面,那艘?guī)襾淼拇龘P帆遠去。

我一心想喝水,只要有水喝,我才不在乎等待我的命運是什么。一個男人站在營地的門口,他膚色黝黑,胡子濃密。“水。”我說,還做了動作。他示意黑人去拿,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是歐洲人。“會說英文嗎?”我問道,這是我在巴西學(xué)會的話。他點點頭。黑人拿了一碗水給我。我喝完了,他又拿了更多的水來。這是我喝過的最好喝的水了。

陌生人的眼睛是綠色的,頭發(fā)被烤成稻草般的顏色。我判斷他的年紀(jì)在六十左右。讓我仔細描述一番他的外表:他穿著一件坎肩,一條及膝的褲子,頭上戴著圓錐頂?shù)母呙保┑镁拖袷俏覀冊谔┪钍亢由弦姷降拇颉K械拇┲际怯蓜游锩たp制而成,毛皮的部分朝外。他腳上穿著一雙涼鞋,腰間系著一根短棍和一把刀子。我看到他的第一感覺是:這是一個反叛者,又一個被心善的船長放逐到岸上的反叛者,而他旁邊的是島上的黑人之一,已經(jīng)被他馴服為自己的奴仆。我說:“我叫蘇珊·巴頓,我被遠處那艘船上的船員趕了出來。他們殺了自己的船長,然后將我丟下船。”我在船上受盡欺凌,又被丟到小船上,腳邊是死去的船長,他的眼窩中還插著船釘。絕望中的我在海上孤獨地漂流了幾個小時,但是整個過程我一直沒有掉任何眼淚,而現(xiàn)在,我卻忍不住大哭起來。我坐在地上,雙手撫摸著疼痛的雙腳,像個孩子似的扭著身子大哭著,而那個陌生人(當(dāng)然是我跟你提到的克魯索[3])瞪著我瞧,好像我是被浪頭高高拋起的魚,而不是一個不幸的同類。

我已經(jīng)描述過克魯索的穿著,現(xiàn)在講講他的住處。

山丘頂中央的平坦處有一堆房子一般高的石頭。在兩塊石頭中間,克魯索用桿子和蘆葦搭蓋了一個茅草屋,蘆葦巧妙地編織在桿子之間,葉子延展開來構(gòu)成屋頂和墻壁。這個營地還有一個圍欄,圍欄上有皮革做折葉的門,將營地圍成三角形,克魯索稱這里為他的城堡。圍欄將猿猴擋在外面,里面種了一片野生苦萵苣。你會發(fā)現(xiàn),島上能吃的就是這萵苣再加上魚和鳥蛋。

在茅草屋內(nèi),克魯索有一張狹窄的床,這就是他僅有的家具。地面是光禿禿的土地。屋檐下的草席就是星期五的床。

最后,我擦干眼淚,向克魯索要一根針或其他類似的工具,想要將我腳上的刺挑出來。他拿出一根用魚骨頭做成的針,寬的那一端還鉆了個孔。這孔是怎么鉆出來的,我就不得而知了。他則不作聲地看著我把刺挑出來。

我說:“讓我來告訴您我的故事。我知道您一定很好奇我是誰以及我是怎么到這里來的。

“我叫蘇珊·巴頓,是個單身女子。我父親是法國人,為了躲避在佛蘭德遭受的迫害跑到了英國。他的本名是波頓,但是被別人說走了樣就成了巴頓。我母親是英國人。

“兩年前,我唯一的女兒被拐,讓一個專門做人口販賣的英國代理商弄到了新世界[4],我為了尋找女兒來到了巴伊亞,盡管處處碰壁,但是我仍不畏粗暴與威脅,堅持尋找我的女兒。葡萄牙皇家政府官員聲稱這是英國人自己的事,不為我提供任何協(xié)助。我住在出租屋內(nèi),接點縫紉的活計,繼續(xù)尋找著女兒的下落。我一直等待著消息,卻始終一無所獲。最后我窮困潦倒,在絕望之際,搭上一艘開往里斯本的商船。

“船駛離港口十天以后,好像我的倒霉事經(jīng)歷得還不夠多似的,船上發(fā)生了叛亂。水手沖進船長的艙室,不顧他苦苦哀求,無情地殺了他。他們還把那些不與他們同流合污的人統(tǒng)統(tǒng)用鎖鏈關(guān)了起來。他們將我同船長的尸體丟進一艘小船,任憑我們在大海中漂流。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獙⑽曳胖稹5俏抑牢覀內(nèi)祟悓τ谀切┰馐芪覀兣按娜耍?xí)慣保持一種仇視的態(tài)度,而且希望永遠不要再見面。在巴西有一句諺語——人心仿佛是一片黑暗的森林,永遠難以捉摸。

“或許是巧合——或許是嘩變者計劃中的一步——我是在看到這小島后,才被放逐到大海中的。‘劃呀!’船員在甲板上大叫,示意我拿起槳來劃船。而我則嚇得瑟瑟發(fā)抖,只能在浪頭中漂來漂去,他們在上面嬉笑,直到起風(fēng),船才開始漂動。

“船漸行漸遠(我相信這些反叛者是要到伊斯帕尼奧拉島[5]去當(dāng)海盜)。整個上午,我劃著船,船長的尸體就在我的腳邊。我的掌心很快起了水泡——瞧!——但是我不敢停下來休息,害怕洋流會將我?guī)щx你的小島。劃船的痛楚比不上因擔(dān)心要在夜里漂流于一望無際的大海而產(chǎn)生的恐懼,我聽說深海里有很多怪物會出來吃掉海面上的獵物。

“最后,我再也劃不動了。我的雙手刺痛難忍,后背灼熱,全身酸痛。嘆著氣,我從船上滑進了水里,激起些許水花。我開始朝你的小島游。海浪將我?guī)У桨渡稀JO聛戆l(fā)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見到了魯濱孫·克魯索,說了這番話。在那段日子里,他還在統(tǒng)治著這個小島,我成為他的第二個臣民,他的第一個臣民是星期五。

我很高興能向你重述我從奇人克魯索口中聽到的關(guān)于他本人的歷史。但是他給我講的關(guān)于他的故事有好幾個版本,各個版本之間如此不一致,以至于我越來越覺得年紀(jì)和獨居已經(jīng)抽走了他一部分的記憶力:他已經(jīng)不再知道什么是真相、什么是想象。有一天,他說他的父親是個很有錢的商人,但是他不愿意留在父親的賬房里,于是他去冒險;但是第二天他又說他是沒有家的窮孩子,很早就在船上打雜,后來被摩爾人抓走(他說他手臂上的疤就是烙鐵所留下的印記),然后逃到了新世界;有時候,他又說他在島上住了十五年,海難之后,只有他和星期五兩人幸存下來。“發(fā)生海難的時候,星期五還是個孩子吧?”我問道。“一個小孩,只是個小孩,一個奴隸娃。”克魯索回答道。而在其他時候,比如他發(fā)高燒的時候(難道我們不該認(rèn)為發(fā)燒其實和喝醉沒有兩樣,都會讓真相不經(jīng)意間自己顯現(xiàn)?),他會開始講述食人族的故事,講星期五也是食人生番,又如何被他救了,沒有被其他食人族烤來吃。我會問:“難道那些食人族不會再回來將星期五弄回去嗎?”他會點點頭。我則繼續(xù)追問道:“這就是為什么你總是在留意海面嗎?以防食人族歸來?”他再次點點頭。如此下來,到了最后,我也分不清什么是真相,什么是謊言,什么又是隨口說說的。

回到我的故事上來吧!

實在是累壞了,我要求躺下來,而且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等我醒來,太陽都要下山了,星期五正準(zhǔn)備我們的晚餐。雖然吃的不過是炭烤的魚配上萵苣,我仍然吃得津津有味。能填飽肚子,雙腳再次踩在土地上,我已經(jīng)是感激不盡了。我向這位了不起的救命恩人致謝。如果他再詢問,我也會告訴他更多關(guān)于我的事,關(guān)于我被賣掉的女兒,還有反叛的事情。但是他什么也沒問,只是定定地看著日落,點著頭,仿佛是在仔細聆聽他體內(nèi)的一個聲音對他說話。

過了一會,我說:“先生,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這么多年來,為什么你沒有替自己造一艘船逃離這個小島?”

“我能逃到哪里去?”他回答,笑了笑,仿佛沒有什么可能的答案。

“你可以航行到巴西的海岸邊,或者在途中遇到另一艘船而獲救。”

他說道:“巴西距離這里有幾百英里遠,到處都是食人族。至于大帆船,我們留在這里也有機會看到,而且還能看得更清楚。”

我說:“請您容我發(fā)表不同意見。我在巴西待了兩年,從沒在那里見過食人族。”

他說道:“你待的地方是巴伊亞,巴伊亞只不過是巴西森林邊緣的小島。”

因為這樣,我很早就看出來要克魯索自救簡直是白費口舌。他在自己的島國待了這么多年,而沒人違抗他的命令,使得他的眼界更狹窄——縱使圍繞著我們的海平面是如此壯美!——他自欺欺人地認(rèn)為他對世界的理解已經(jīng)足夠了。另外,后來我發(fā)現(xiàn),離開這里的欲望已經(jīng)在他內(nèi)心枯萎。他一心想做這個小島的國王并在此終老一生。事實上,他并不是因為害怕海盜或是食人族才不敢生起篝火,不敢站在山丘上揮著帽子手舞足蹈,真正的原因是他壓根兒就沒有想被解救的意愿,另外還因為他的習(xí)慣和老年人的固執(zhí)。

該是休息的時候了。克魯索提出要讓出他的床,但是我不愿意接受。我寧愿讓星期五在地上幫我鋪個草墊子當(dāng)床。我躺在上面,距離克魯索有一個手臂遠(因為棚屋的空間很小)。昨晚我還是歸家途中的旅人,今晚我卻成了海上遇險者。我?guī)讉€小時躺在那里毫無睡意,一是無法相信我的命運竟有如此的改變,二是起了水泡的雙手疼痛難忍。不久我睡著了。我在夜里醒過一次:風(fēng)已經(jīng)停了,我可以聽見蟋蟀的歌唱與遠方海浪的怒吼。我輕聲對自己說:“我很安全。我在一個小島上,一切都會沒事的。”然后我用雙臂緊緊環(huán)繞在自己胸前,再次進入夢鄉(xiāng)。

屋頂上咚咚的雨聲使我醒過來。已是清晨了,星期五蜷縮在爐子前,替爐子加柴火并扇風(fēng)助焰(我還沒有向你們描述克魯索的爐子,那是用石頭砌成的)。起初,我覺得讓他看見自己待在床上有點難為情,但是我提醒自己,巴伊亞的女人在仆人面前總是很自在,我也就稍稍釋懷了。克魯索進來之后,我們一起吃豐盛的鳥蛋早餐。此時,雨水從屋頂縫隙四處滴落,滴在炙熱的石頭上,發(fā)出咝咝聲。雨停后,太陽露出臉來,雨水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小溪流。風(fēng)又開始無休止地吹著,不下一場雨是停不下來的。小島上的天氣就是風(fēng)、雨,風(fēng)、雨。就我所知,島上一開始就是這樣的天氣形態(tài)。要說有什么原因會讓我無論如何要逃離這里,不是孤單,不是生活的不便,更不是粗茶淡飯,而是大風(fēng)。這一天到晚在我耳旁呼嘯不停的風(fēng)聲,拉扯我的頭發(fā),將沙子吹入我的眼睛。有時我跪在棚屋的角落,雙手抱著頭,呻吟著。漸漸地,我能聽到其他聲音而不是風(fēng)聲。后來,我開始習(xí)慣了在海里洗澡,我會將頭沉到水里,屏住呼吸,只是為了知道安靜是什么樣的。很可能你會說:在巴塔哥尼亞,風(fēng)一整年地吹著,巴塔哥尼亞人從不會將頭埋起來,那么她又何必將頭埋起來呢?但是你要知道,巴塔哥尼亞人只知道巴塔哥尼亞這個地方,毫不懷疑地認(rèn)為地球上其他地方也是一年四季如此狂風(fēng)肆虐,而相比較之下我則知道得更多。

在外出對小島進行例行檢查之前,克魯索把他的刀子給了我,并警告我不要隨便離開他的城堡,因為島上的猿猴可不會像怕他和星期五那樣怕一個女人。我心想,對于猿猴來說,女人和男人有何不同?不過,我還是小心遵從指示,待在家里休息。

除了刀子以外,小島上的工具都是用木頭或石頭做成的。克魯索平整梯田(關(guān)于這片梯田我稍后會有更多說明)所用的鏟子,是一把細細的木質(zhì)工具,帶著彎曲的手柄,這工具是一塊木頭雕出來的,成形后又放在火里加固過。他的鶴嘴鋤是將一塊尖銳的石頭綁到一根棍子上做成的。我們吃飯和喝水的碗是在一塊原木上面挖洞烤焦制成的。島上沒有黏土可以用來燒制任何器皿,樹木十分矮小,因為風(fēng)的關(guān)系,大多發(fā)育不良,扭曲的枝干很少有比我手臂粗的。克魯索從沉船中只帶回了刀子,而沒有帶其他任何東西,著實可惜。如果他拿了哪怕一點木工工具,再加上一些釘子和鐵棍,他或許就能造出更好的工具;而有了更好的工具,生活也就不會這么辛苦,他甚至還能造一艘船,逃往文明世界。

棚屋內(nèi)除了一張床,什么都沒有。床是由靠皮條綁到一起的桿子構(gòu)成的,工藝不怎么樣,倒很牢靠。棚屋角落堆著一堆處理過的猿猴毛皮,使得棚屋聞起來仿佛存放皮革的倉庫(日子久了,我反而習(xí)慣了這味道,我離開小島后還懷念這種味道。至今,我聞到新皮革的味道都會有些眩暈)。屋角還有一個爐子,爐里總是留有余焰,因為重新生火可是一件單調(diào)、漫長而又乏味的事。

在棚屋內(nèi),我很想找一樣?xùn)|西,但是沒有找到——克魯索沒有寫日記,或許是因為他沒有紙墨,但是現(xiàn)在我認(rèn)為應(yīng)該是他一點兒都沒有寫日記的打算。就算當(dāng)初有心想動筆,后來這種想法也蕩然無存。我查看支撐著屋頂?shù)闹右约按材_,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雕刻的痕跡,甚至沒有任何刻痕顯示他在計算自己流放了幾年,或是記錄月亮的周期。

稍后,當(dāng)我與他更熟識時,我告訴了他我的驚訝。我說道:“假設(shè)有一天我們獲救,你難道不會后悔沒有在遭遇海難的這幾年留下一些記錄,好讓你所遭遇的一切留在記憶里?就算我們永遠未能獲救,在我們相繼去世之后,你難道不希望在死后留下一些紀(jì)念,或許下一撥旅人漂流到這里,無論是誰,都有可能讀到我們的故事,也許還會在讀后凄然淚下。可以確定的是,隨著日子的一天天過去,我們的記憶會變得越來越不可靠,就連大理石雕像都會因為受到雨水侵蝕,最后讓我們分不清楚當(dāng)初雕刻家手中塑造的形象是怎樣的。對于那次致命的暴風(fēng)雨,同伴的祈禱,你被海浪吞噬時的恐懼,被沖上岸的感激之心,第一次跌跌撞撞的探險,對兇猛野獸的恐懼,以及第一天晚上在島上露宿的不安(你不是說睡在樹上嗎?),現(xiàn)在你的記憶里還保留多少?難道就無法制造紙墨以便留下記憶的痕跡,讓它們在你身后依然存在?就算你不會制造紙墨,難道不可以將故事燒在木柴上或刻在石頭上?在這個島上,我們或許缺乏很多東西,但就是不缺時間。”

我相信我說話的態(tài)度十分誠懇,但是克魯索卻不為所動。他說道:“沒有任何事會被遺忘。”接著,他又說,“我所忘記的事情,也就是不值得記憶的。”

我大喊道:“你錯了!我不希望和你爭論,但是你已經(jīng)忘記了太多事,隨著日子的流逝,你只會忘記得更多!忘記并不可恥:忘記是天性,就像年老和死亡一樣自然,但是從長遠的角度來看,生命會失去它的特殊性。所有的海難最后都是一樣的,所有的漂流者也沒有什么不同,被太陽的烈焰燒灼,承受孤獨,裹在他所殺死的野獸的毛皮中。真相讓你的故事只屬于你自己,迥異于老水手在火堆旁所編的故事:他們講的都是些海怪、人魚的故事。而這種真相需要你一次次記錄下來,這些記錄現(xiàn)在看起來可能不那么重要:例如什么時候你自己做了一根針(你將針放在皮帶內(nèi)),你用什么工具扎針眼;當(dāng)你在縫制帽子的時候,你拿什么當(dāng)作線?但是總有一天,這些記錄會說服你家鄉(xiāng)的人,讓他們明白這些都是真正發(fā)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字字屬實:大海中的確有個小島,島上的風(fēng)呼呼作響,海鷗在峭壁上叫著,一個叫克魯索的男人穿著猿猴毛皮制成的衣服在島上游走,眺望海平面,尋找船只的蹤影。”

克魯索腦袋上的茶色頭發(fā)和胡子從未修剪過,在微弱的光線里閃耀著。他那雙勞作過的、粗糙有力的大手一會張開,一會合攏。

我慫恿他:“海鳥膽汁、烏賊骨頭和海鷗的羽毛管都可以利用。”

克魯索抬起頭,挑戰(zhàn)似的望著我。他說道:“我會留下我的梯田和墻,這些就足夠了,而且綽綽有余。”接著,他再次陷入沉默。至于我,我在想有誰會橫跨大洋來看這里的梯田和墻,這些東西在人們自己的家鄉(xiāng)多的是。可我不想和他爭論。

我們?nèi)耘f一起睡在棚屋里,就他和我兩個。他睡在床上,我則睡在星期五替我鋪在地上的草墊上。我睡的草墊每隔三天更換,很厚也很舒服。夜里天冷了,我會拉一張毛皮蓋在身上。這些日子,我身上只有一件到岸上以來一直穿著的襯裙,但我寧愿不披毛皮,因為毛皮的味道仍然十分強烈,令人難以忍受。

有時候克魯索睡覺時發(fā)出的聲音會吵醒我,常聽到的是他磨牙的聲音。他的牙齒已經(jīng)壞得很厲害,使他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總是不時地磨著剩下的牙齒以緩解牙痛。他不洗手就拿食物,用左邊的牙齒咬食物,因為左邊的牙齒沒有那么痛,那樣子看上去的確不雅。但是巴伊亞以及在那里的生活經(jīng)歷教導(dǎo)我,對事情不要太吹毛求疵。

我夢見了被謀殺的船長。在夢中,我見到他在小船里,往南漂去,兩支槳交叉在他胸前,船釘難看地從他眼睛里刺出來。海上波濤洶涌,狂風(fēng)怒吼,大雨傾盆。但是船卻沒有下沉,只是緩緩地朝冰山區(qū)域漂去。在我看來,它似乎要漂向那里,嵌入冰塊中,直到我們復(fù)活的那一天。他是個好心人——我現(xiàn)在要說這些,以免過后忘記——他理應(yīng)有更好的結(jié)局才對。

因為克魯索警告我有猿猴出沒,所以我嚇得不敢走出營地。但是到了第三天,等到克魯索和星期五出去干活,我還是壯著膽子順著下坡走了出去,我找到了星期五帶我爬過的那段路,沿著路一直下坡走到岸邊。我還沒有鞋穿,看著自己光著腳踩在沙灘上。我沿著沙灘漫無目的地四處走了一會兒,雖然目前還不可能出現(xiàn)救援的機會,我還是時不時地眺望一下大海。我赤足走在水里,讓我感到有趣的是,色彩繽紛的小魚竟然來咬我的腳趾,辨別我是何種生物。如果人必須被拋到一個地方,我想克魯索的島對于漂流者而言并不是很糟。中午時分,我爬上山坡開始撿拾柴火,這也正是我跑出來計劃要做的事情。這趟短暫的遠足著實令我開心。

克魯索一回來就發(fā)現(xiàn)我出去過了,他大發(fā)雷霆:“只要你生活在我的屋檐下,你就要聽從我的命令!”他大吼,將鏟子用力插進土里,甚至顧不得等星期五走遠再說這些話。但是如果他以為憑他生氣的面容就可以嚇住我,讓我像奴隸一樣對他言聽計從的話,他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打錯了如意算盤。我起身說道(我與他幾乎一樣高):“克魯索先生,我來到你的島上,可不是自愿選擇,而是運氣不好罷了。我是一個漂流者,但不是犯人。假使我有鞋子,或是如果你肯給我工具制作鞋子,我就不必像小偷一樣偷偷摸摸地跑出去了。”

那天稍晚,等我的火氣消了,我請克魯索別把我說的那些話放在心上;盡管不情愿,但他似乎已原諒了我。然后我又向他要針線,為自己制作鞋子。他卻說鞋子可不像手絹一樣,三兩下就可以做出來,說他到時會幫我做鞋子。然而,幾天過去了,我還是沒鞋子穿。

我向克魯索詢問關(guān)于猿猴的事。他說剛到這里時,島上到處都是猿猴,膽子大而且淘氣。他殺了許多猿猴,剩下的全都退到他稱之為“北方斷壁”的地方。我去散步時,有時會聽見它們的叫聲,看到它們在巖石之間跳來跳去。從大小上看,猿猴介于貓和狐貍之間,它們的毛是灰色的,臉和手掌都是黑的。我看不出它們有任何殺傷力,而克魯索卻將它們當(dāng)有害的動物看待。他和星期五只要看見它們就用棍棒宰殺,剝下毛皮暴曬,然后制成衣服、毯子或諸如此類的物品。

一天晚上,我正在準(zhǔn)備晚餐,因為忙不過來,便對星期五說:“星期五,再去給我多拿些木頭來。”我敢發(fā)誓星期五聽見了我的話,但卻紋絲不動。我又說了一遍“木頭”這個詞,然后指了指火。他站了起來,卻什么也沒做。接著,克魯索開口說道:“柴火,星期五。”星期五便到柴堆那兒去拿柴火了。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星期五像條狗一樣,只聽主人的命令,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克魯索說:“我教他的詞是‘柴火’,他不知道‘木頭’這個詞。”我納悶,難道星期五不了解柴火就是一種木頭,就像松木或是白楊木也是一種木頭,但是我沒有再追問下去。我們吃完飯,坐著看天上的星星時,我才又開口說話(我們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看星星的習(xí)慣)。

“星期五學(xué)會了多少英文單詞?”我問。

克魯索回答道:“數(shù)量足夠應(yīng)付他的日常需要。這里不是英國,我們不需要太多的單詞儲備。”

我說道:“聽你這么說好像語言是生活中的禍根,如同金錢或是天花一般。但是,如果星期五掌握了英文,難道不能幫你減少一些孤獨感嗎?幾年下來,你和他就可以享受聊天的歡愉。你完全可能已經(jīng)教會他文明人的生活,并且成為懂禮數(shù)的人。沒有聲音的生活有何樂趣可言?”

克魯索沒有回答,卻將星期五叫到跟前,說道:“星期五,唱歌,為巴頓女士唱首歌。”

于是,星期五服從主子的命令,揚起臉對著星星,閉上眼睛,開始以低沉的嗓音哼起歌來。我聽著,卻聽不出什么調(diào)子。克魯索拍拍我的膝蓋,然后說:“這是男人的聲音。”我正想問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但他將手指放在唇上,示意我安靜。我們就這樣,在黑暗中聽著星期五的哼唱。

最后,星期五停下來。我問道:“星期五是不會說話的低能兒?這就是你想要告訴我的事?”(我之所以重復(fù),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星期五反應(yīng)遲鈍。)

克魯索示意星期五再靠近一點。“張開你的嘴巴。”他對星期五說,然后也張開了自己的嘴。星期五張開嘴。“瞧。”克魯索說。我看了看,里面黑漆漆的,除了象牙般發(fā)亮的牙齒外,什么也看不到。克魯索說:“啦——啦——啦。”星期五用嗓子后部發(fā)音,“哈——哈——哈。”克魯索拽著星期五的頭發(fā),將他的臉拉到我面前說:“你看到了嗎?星期五沒有舌頭。”我說:“太黑了,看不見。”克魯索說:“啦——啦——啦。”星期五說:“哈——哈——哈。”我退開了,克魯索放開了星期五的頭發(fā),說道:“他沒有舌頭。這就是他不能說話的原因。他們割掉了他的舌頭。”

我不可思議地問:“誰割了他的舌頭?”

“奴隸販子。”

“奴隸販子割掉他的舌頭將他賣去當(dāng)奴隸?非洲的獵奴者嗎?他被帶走時一定還是個孩子。他們?yōu)槭裁匆畹粢粋€孩子的舌頭?”

克魯索定定地看著我。雖然我不是很有把握,但我相信他在微笑。他說道:“或許那些奴隸販子是摩爾人,認(rèn)為舌頭很好吃;或許他們對于星期五沒日沒夜哭哭啼啼感到厭煩;或許他們是為了不讓星期五說出自己的故事:他是誰,家在哪里,如何被帶走的;或許他們將每個抓來的食人族的舌頭都割掉,以示懲罰。我們怎么會知道真相?”

“這是個可怕的故事。”我說,所有人突然沉默下來,星期五收拾碗筷,消失在黑暗中,“天理何在?一開始當(dāng)奴隸,再后來變成海上漂流者。他沒有童年,一輩子無法說話。上帝難道睡著了?”

克魯索說道:“如果上帝在看著我們,那么誰去采棉花,砍甘蔗?為了讓世界繼續(xù)運作下去,上帝一定就像低等生物一樣,有時睡著,有時醒著。”他看到我搖頭,繼續(xù)說道,“你以為我在嘲笑上帝。不是的,或許是上帝讓星期五遇到仁慈的主子,在這個島上找到他自己,而不是活在巴西農(nóng)場主的鞭子下,或待在到處都是食人族的非洲森林里。雖然我們不這么認(rèn)為,可也許這是上帝最好的安排,他應(yīng)該待在這里,我應(yīng)該待在這里,現(xiàn)在你也應(yīng)該待在這里。”

注釋:

[1] 請注意,此句在文后多次出現(xiàn)。(本書注釋均為譯者所加)

[2] 現(xiàn)名為薩爾瓦多,巴西東部一城市,位于累西腓西南偏南大西洋上,建立于1549年。1763年以前,它是葡萄牙在西半球占領(lǐng)地的首府。

[3] 克魯索的英文名字在本書中拼寫為Cruso,與笛福《魯濱孫飄流記》中的克魯索的英文名字Crusoe相比較,有一個字母之差,但發(fā)音相同。

[4] 這個“新世界”是指美洲。此詞由意大利史學(xué)家彼得·馬蒂爾(1457—1526)第一次使用,他的《海洋和軌道之謎》(1516)記述了美洲的發(fā)現(xiàn)。

[5] 即海地島。

品牌: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譯者:王敬慧
上架時間:2020-02-24 18:12:52
出版社: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本書數(shù)字版權(quán)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提供,并由其授權(quán)上海閱文信息技術(shù)有限公司制作發(f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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