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聽呀,聽呀,狗兒在叫
- 我桌旁的天使:珍妮特·弗雷姆自傳三部曲
- (新西蘭)珍妮特·弗雷姆
- 3071字
- 2024-09-23 17:07:12
上學第一周,有天早上,我偷偷溜進爸媽臥房,拉開梳妝臺最上面那個抽屜,里面存放著“從戰場帶回的硬幣”,我毫不客氣地抓了一把。然后一轉身,直奔爸爸掛在門背后的那條周日才穿的褲子,伸手到口袋里(那襯里又涼又滑),摸出兩枚硬幣來。就在這時,聽到有人來,于是趕忙把錢塞到梳妝臺下,匆匆離開。少頃,感覺危險已經解除,便返回取出藏貨。上學路上拐進希斯家的小店,打算買幾塊口香糖。
希斯先生盯著我,一臉嚴肅。“這是埃及錢,什么都買不了。”他說。
我趕緊撒了一個謊:“這個我曉得。”說著便遞給他從爸爸口袋里弄來的錢,口里問道:“這個能買口香糖嗎?”
“這還差不多。”說著便找了我一枚硬幣,是那種值1/4便士的銅子兒。到了學校,我就站在學前班教室門口等。那間教室很大,一頭有個平臺,或者說是舞臺,還有一對雙扇門,通向一年級教室。我口袋里塞著口香糖,凡有同學要進門,便遞上一塊“小枕頭”模樣的糖塊。后來上課的時候,身穿藍色套裝的博廷小姐,你知道那種顏色的,跟蓖麻油瓶一個樣,她突然停止了講課,問道:“比利·達拉麥爾,你吃什么呢?”
“口香糖,博廷小姐。”
“哪兒來的口香糖?”
“簡·弗雷姆給的,博廷小姐。”(在學校大家叫我“簡”,在家才叫“妮妮”。)
“迪茲·麥基弗,你的口香糖又是哪兒來的呢?”
“簡·弗雷姆給的,老師。”
“那么簡·弗雷姆,那你的呢?”
“在希斯先生的店子里買的,博廷小姐。”
“那你哪兒來的錢呢?”
“我父親給的。”
博廷小姐顯然不肯上當,一時間鐵了心,要從我嘴里挖出“真相”。她又問了我一遍:“錢從哪兒來的?我要聽真話。”
我還是那句話,不過把“父親”換成了“爸爸”。
“你出來。”
我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座位。
“站到講臺上來。”
我走到講臺上。
“好,現在說說,錢是從哪兒來的。”
我橫下一條心,左右就是那句話。
游戲時間到了。班上其他同學都跑出去玩,只剩下我和博廷小姐,拉著臉面面相覷。
“跟我說實話。”她說。
我答道:“那錢是爸爸給的啊。”
她讓人叫來默特爾和布魯迪,二人矢口否認,說爸爸哪里給過我錢。
“是他給的,”我還死鴨子嘴硬,“你倆去上學了,他把我叫回去給我的。”
“他才沒呢!”
“他給了!”
整個前半晌我都戳在講臺上。同學們接著上閱讀課。午飯時間到了,我依舊站在那兒,而且一直站到下午,就是不肯交代。我漸漸害怕起來,那股子倔強開始餒了,就好像我在世上沒一個朋友。而且我也知道,默特爾和布魯迪一回家就會“告狀”,弄得我再也不想回家了。我曾發現的那些地方,格萊納姆那根白樺木,伊登代爾的糧堆頂端,歌與詩中提到的地方,似乎都消失無蹤,令我不知何去何從。我一直硬挺到下午過半,挺到日光逐漸暗淡,那背后的一塊塊暗色透著疲憊,教室里浮動著來處不明的塵埃,博廷小姐的問題一遍遍重復著,驚恐的我發出細微的聲音,回答道:“我從爸爸口袋里拿的。”
先前我一直在扯謊,多少保護了自己;可事到如今,明擺著已無法自保了。我就是個小偷,現在盡人皆知。想到未來我膽戰心驚,哪里還記得博廷小姐是否打了我手板。我知道她當著全班說了這事,很快全校都傳遍了:我是小偷。放學后我在校門口轉悠,不知該去哪里,也不知該做什么,瞅見默特爾和布魯迪像往常一樣,無憂無慮地往家走。沿著兩邊長著鴨茅草的路,我緩緩地向前挪。我不記得何時學會了看書,卻記得初級讀物中有這樣的故事:路邊猛地跳出只狐貍,一口就把小孩兒給吞了。這一幕沒人瞧見,也沒人知道小孩兒的下落;直到有一天,狐貍大搖大擺上街,肚子里發出“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的叫聲,碰巧給一位好心人聽到,當即要了狐貍的命,一刀劃開肚腹,嘿,那孩子全須全尾,毫發無損地蹦了出來。好心人帶他住進森林小屋,那屋子是椰子冰做的,還有甘草做的煙囪……
到頭來我還是挪回了家。默特爾斜倚在大門口兒,不咸不淡地說:“爸爸知道了。”我朝屋子走去,前門開著,爸爸手里攥著皮帶,在等我。他黑著臉說:“到臥室去。”像往常一樣,他“痛打”了我一頓,不過并不狠,換了是有些家長,下手要重得多。只不過他氣壞了,罵得我狗血淋頭,他的孩子怎么會去偷。小偷,小偷。這下可好,無論在家在校,人家都叫我小偷。
我偷拿了四便士、一把埃及幣和一個銅子兒。此后不久,又發生了一件令我記憶深刻的事,即便在當時我都明白,就人情世故,它給我好好地上了一課。
校長千金瑪格麗特·庫什要過生日。父親貴為校長,女兒的地位自不待言。博廷小姐依舊穿著蓖麻油瓶子顏色的套裝,讓我不禁想到大青蠅。她當眾宣布,今天是瑪格麗特的生日,然后請她站到講臺中央,聽我們獻上“生日快樂”歌。
歌聲一停,她便遞給瑪格麗特一個信封。“這是令尊的禮物,打開吧,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雙頰緋紅,無比驕傲地打開信封,抽出一張紙,舉起來展示給眾人。她驚喜地嚷道:“是一英鎊!”
全班回應道:“一英鎊!”
“大家說,瑪格麗特是不是很幸運啊,爸爸的生日禮物居然是一英鎊?”博廷小姐似乎跟瑪格麗特一樣,既興奮又開心,后者晃著那張紙幣回到座位上,全班人緊盯著她,眼中流溢著敬畏、嫉妒和羨慕。
這突如其來的情形把我弄蒙了,財富怎會有如此巨大的差異。我很懷疑,面對當時的情形,我還能保持清醒的思維。有的只是錯亂的感覺:為什么從戰場帶回來的、顯然給當作寶貝的錢,卻什么都買不了?為何四便士在人人眼里都是一大筆財產,而我是偷了這財產的賊,而有的人,尤其是爸爸,會給自己女兒幾英鎊作生日禮物,好像跟四便士比,英鎊既更值錢又更不值錢?令我不解的還有博廷小姐,她為何硬要我在講臺上站一天,等我坦白交代。
我當時的處境是:既是個小學生,也是眾所周知的賊。這隱隱讓我察覺到,這世界既不公平,也不公正。碰巧這時,外面的世界,甚至就連溫德姆的渡船街,整個氣氛都發生了變化。渡船街多了些晃來晃去的流浪漢,上門討飯的人也多起來,他們在我腦中與一首童謠弄混了:
聽呀,聽呀,狗兒在叫,
叫花子們往城里跑。
破衣爛衫背著袋,
有些穿著絲絨袍。
每聽到這歌謠,我便惴惴不安,思忖著乞丐和流浪者的命運,他們大多給當作賊。夜晚來臨,燭火與燈光亮起,透過窗,我凝視黑沉沉的渡船街,只有守夜人推著糞車往來忙碌,間或打破這夜的寧靜。我想到破衣爛衫、背著袋子、穿著天鵝絨“牲口服”的乞丐和流浪者,狂吠的狗兒追著他們的腳后跟。同樣給我留下深刻記憶的,是周日一家人圍坐在廚房大桌邊,一邊研讀紅色字母版圣經,一邊聽媽媽講故事。她說,有時呢,門口會來個窮人討飯,有的人家不給吃的也就罷了,還放狗去“咬”,可你猜怎么著,那人搖身一變,竟是個天使,更厲害的,居然是耶穌本尊。母親告誡我們,但凡看到古怪蹊蹺的人,千萬別取笑人家,保不準是披著偽裝的天使呢。這誰說得準,世上到處都是披著偽裝的人,看著是乞丐、流浪漢,可骨子里是不是個天使,只有上帝才知道,可即便就是個討飯的,上帝也是愛他的,才不管他多窮多怪呢。
盡管如此,隨著越來越多的流浪者途經溫德姆,人們議論的口吻里也充滿了害怕與驚懼。于是乎,一種末日感、孤獨感彌漫開來,似乎有什么正在或即將發生,不光會落在溫德姆渡船街弗雷姆一家人的頭上,也會落在那條街、街坊鄰居以及其他城鎮的頭上。然而,我一如既往地缺乏想象力,想不通為何歌謠里說有乞丐穿著“絲絨袍”,因為我聽說,國王和王后才配穿天鵝絨。而且,就個人經驗而言,圍場里的牲口才穿天鵝絨。若是這樣,乞丐和流浪漢該不是掖著藏著什么財富吧?
媽媽什么都知道,這次也不例外。乞丐和流浪漢是王國的財富。“王國?”“對啊,妮妮,是主的王國。”
也許是老天開眼,我們這個鐵路工人家庭又要調動了,這次是從溫德姆搬去奧塔戈北邊的奧馬魯,至少對我來說,這是值得慶幸的,在那里,沒人知道我曾是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