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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三兄弟:你是怎樣長大的?

  • 三生萬物
  • 寧高寧
  • 10477字
  • 2024-10-08 15:19:17

不管你覺得自己有多大能耐,

你基本上逃不出你是你生活的

那個年代的產物。你的所謂

獨特的生活經歷和個人特點

不過是那個年代的印記。

寫這本書的初衷是想寫一些在企業經歷的片段,沒想寫我家里的幾兄弟。但當我退休時寫了一篇《老了的美好》[1]作為告別,弟弟寧光也是有感而發,就寫了一篇《兒時的美好》[2]作為回應。別看寧光是個醫生,他寫的這篇小文章情真意切。有人看后給我說:“你弟弟的小文章把我看哭了!”也有人說:“很羨慕你們兄弟的感情和共同的成長。”還有領導打電話給我說:“你們是個很好的家風家教的例子。”由此就又引起了所謂“寧氏三兄弟”的話題。

我第一次看到我們兄弟三人被放在一起的大照片是在我們畢業的中學——濱州市北鎮中學的路旁燈箱里。大照片下面寫著我哥哥寧守誠,職業是醫學科學家,美國斯坦福大學醫學院終身教授;還有寧光,寫的是中國工程院院士,上海瑞金醫院院長;寫著我是世界500強企業董事長。今天看,如果說這三個人有多大成就,實話說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可如果把三兄弟都放在一起,再把他們都放到同一所中學,的確在概率上還是小的。如果一所中學把這件事拿出來作為例子,鼓勵本校同學努力學習、好好考試好像也可以,但絕對稱不上什么“寧氏三杰”,比我們仨成就大的一家兄弟太多了,哈哈!不過話題既然說到這兒,把兄弟三人的成長背景說一下也很有意思,能更好地理解那個年代,理解不同經歷和性格的形成,理解后來發生的許多事情。

先說我們兄弟三人的名字,就很有那個年代的特點。寧守誠、寧高寧、寧光三個親兄弟,可名字好像沒有什么聯系呀!我說這已經不錯了,這還沒叫“文革”就不錯了。我姥爺是個文化人,是當地小有名氣的中醫,他給我們兄弟仨加上我大爺家的一位哥哥起的名字,最后一個字分別是忠、誠、恭、敬。因為輩分屬“守”,所以四個人的名字本來應該是守忠、守誠、守恭、守敬。我應該叫寧守恭,寧光應該叫寧守敬。我上小學時好像還叫了幾天寧守恭這個名字,但后來不行了,壓力太大。因為當時是“文革”初期,“左”風盛行。毛主席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3]所以,如果還叫“守恭”就是政治態度有問題了,我就很潦草地被改成了現在的名字,是用父母的姓組合起來的。寧光的“守敬”好像也不太合時宜,就改成了現在的。這樣大家都沒有了包袱。我現在倒是覺得“忠誠恭敬”是很端正的寓意,要說有家風,應該是從這里來的吧。但沒辦法,名字改了,很可惜。其實回頭看,所有的事情都是時代的產物,我們的能力是很小的。

童年的生活是快樂的,這種快樂主要是自由帶來的。那時父母很忙,學校里好像也沒什么作業,可以盡情地玩小孩子玩的東西,如彈弓、木翹、自制的火柴槍。這些東西都是不用花錢的,自己動手做的。我哥哥比我手巧得多,因為他比我大幾歲,所以不屑于和我玩同樣的東西。他好像總是在做各種大小的收音機。我記得家里經常有電焊的味道、油漆的味道和吱吱啦啦的無線電調音聲。寧守誠后來在上海做了幾年外科醫生,別人說他手巧,手術做得好,我估計與他從小就喜歡鼓搗小東西有關系。

現在來看童年像是在很干涸的平原上,渴望一切外部的新東西,有養分的東西。如果碰巧見到一本連環畫,那一定是幾個孩子趴在地上擠著一起看,因為誰都不想晚一點看。我現在一走進那種很大的玩具商店就會想,如果當時我們那群孩子走進這個商店會有什么反應。我們會傻了嗎?我們會瘋了嗎?還是我們會癱倒在地?我們那時手里一根木棒可以是紅纓槍,可以是步槍加刺刀,也可以是金箍棒,還可以是老頭的拐棍呢,哈哈,任憑自由想象!人到底是見多了才沒有想象力了,還是見少了沒有想象力?哈哈,還是我們的認知只局限于我們經歷過的事情?這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范仲淹寫《岳陽樓記》,可他從未到過岳陽樓。多年前我聽到歌曲《青藏高原》,歌中唱道:“我看見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一座座山川相連。”可詞作者說,他沒有去過西藏,有人問為什么沒去過還說“我看見”,他答道“想象中的世界更壯麗”(大意)。

我們的少年時期自“文革”前開始,當時社會處于貧乏狀態。我對貧乏的記憶不是買不起什么東西,最深的記憶是饑餓。雖然父母都有工資,但上有老人,下有三個大胃王兒子,吃飯總是件要不斷算計的事兒。記得我媽說每次家里坐下吃飯,我哥哥總是坐著不動,別人說你怎么不吃呀?他要問吃多少啊?因為他要知道允許他吃多少他才開始吃。所以說寧守誠是個從小就很自律的人。雖然這樣,可能實在太餓了,他也曾因為在住校的小食堂里多吃了小窩頭而受到嚴厲責備。饑餓對我來講,記憶沒有那么具體,但我知道我在大約兩歲時得了嬰兒癱,就是本來會走路了,又不會走了,只能爬。原因其實只有一個,就是營養不夠。在中化時,我把這個故事講給同事聽,沒想到有位與我同年生的同事說他也在兩歲左右得了嬰兒癱,而且他是東北人。我一直以為東北不缺吃的,山東人一直到“文革”還為了吃飽肚子往東北跑,可這位同事在東北也有營養問題,看來那幾年的饑餓是大面積的。

最近我回了趟老家山東濱州,當地領導和朋友熱情接待,點了一桌子山東菜。他們說請寧總吃家鄉菜,回憶一下當年的味道。我說我16歲離開濱州,桌上這些美味那時候還沒有,要說什么是好的山東菜,我小時候還真不知道啊。當時如果有這么多好吃的,我起碼要長一米八以上的大個子,哈哈。現在走出去沒有山東大漢的威武,感覺給山東人丟面子。小時候營養不夠,我也一直不太吃早餐,好在現在身體還沒有大毛病。有人說我當過兵,身體底子好。其實我哪有什么底子,我這是長期堅持“輕斷食”啊。雖然那時沒有這個詞,但效果可能是一樣的吧。現在我們可以調侃一下當時的艱難,但當時的饑餓是真實和嚴酷的。我隱約記得,那時父母常坐下來用手按按自己的腿,看看有沒有浮腫,那是長期營養不良導致的。寧守誠到處去挖野菜,還研究什么地方的野菜多,所以他總能比其他孩子挖回更多的野菜。別的孩子家長對我媽說:“你看你兒子知道哪里野菜多,下次讓他帶我們孩子一起去吧!”寧守誠說:“不行,他們都去了野菜就不夠挖了。”

父母是最困難、最節省的,他們總是把吃的先讓給孩子,最后用開水沖一碗菜湯。他們對食物的珍惜是在匱乏和饑餓中形成的,他們用最節儉的生活態度過了一輩子。記得有人說,當你吃不飽飯的時候,你只有一個問題,當你吃飽后問題就多了。今天饑餓已離我們遠去,我們覺得它永遠也不會再來。我們的確又面臨許多新的問題,但饑餓的痛苦還是要記得。我到中糧集團后知道公司的第一責任就是國家的糧食安全和食品安全。糧食安全就是要保證供應,要夠吃;食品安全就是要供應優質食品,要吃得好。中國人多,吃飯問題大,因為在歷史上挨過餓,所以特別重視農業和糧食。老外經常調侃中國人見面的問候語是“吃了嗎”,我說這可能是當時最關心人的話呀!我在插隊時也曾經對小伙伴們說,如果誰能讓中國人都吃飽了,不挨餓了,人民一定擁護他!我想一生中曾經有一段是吃不飽飯的人和從來就衣食無憂的人有什么不同呢?他們對世界的看法應該是不一樣的。

那時家里雖然貧窮,吃飽飯是第一位的,但父母對孩子的教育學習從不吝嗇。記得哥哥那時經常要錢去買收音機的元器件,我也需要買文具,家里雖然拮據,但總是盡量滿足。有一天上學前,我吵著要買數學課用的對數尺,家里沒錢,媽媽讓我等一下,她去鄰居家里借。我在等媽媽去借錢的幾分鐘里心里生出的不安和內疚至今還記得。但我們那時在學習上的需要,家里都滿足了。那時家里沒有人逼你學習,那時也沒有高考,但家里的傳統、父母的態度讓你知道,如果學習不好是不行的。

要說傳統,有件實物很有意思,可以說說。現在老家里還留著一件我們上學時的東西,是一個柳條箱。這種柳條箱現在已經沒有了。以前山東人用柳條編成箱子,再在上面刷油漆,就制成了結實耐用的行李箱。這個柳條箱是我姥爺作為嫁妝送給我母親的,應該算是我家當時最好的家當了。母親年輕時工作很顛簸,換了幾個地方,柳條箱一直跟著她。哥哥去上海讀醫學院,全家人很高興,把柳條箱騰出來,讓老大當行李箱。記得他高興地往柳條箱里收拾要帶的東西。后來哥哥考上了研究生,我也要去上大學,這個柳條箱于是從哥哥手里又傳給了我。弟弟寧光考上大學時,生活條件已明顯好轉,家里完全能買一個新的行李箱,是讓他繼續用這個柳條箱,還是給他買個新皮箱,我們全家正兒八經地進行了討論。最后弟弟提出來,還是用這個柳條箱!他一直用到了大學畢業。前幾年,哥哥的孩子考上了美國的大學,哥哥來電話說:“咱家那傳家寶柳條箱還往下傳嗎?”我們說如果柳條箱運到美國怕是不太合適啦,時代不同了,哈哈。

就像一個村里的人做什么會互相影響,一個家里更是這樣。因為我外祖父舊時行醫,就影響了我母親父親、舅舅舅媽、哥哥弟弟等都學醫做醫生。如果我上學的時代不是趕上“文化大革命”把事情都搞亂了,我想我一定也會從醫。想想這樣也好,家里的共同話題多,互相理解、幫助多。同時,職業的特點往往也會形成家庭的氛圍和傳統。就像我哥寧守誠,不到20歲去參軍,在部隊里做醫務兵,操作一臺X光機。我猜部隊的首長可能是看他家里人從醫的多,耳濡目染,好賴能知道點兒醫生的事兒。后來他考上了上海醫學院,大學期間是班里學習成績最好的學生。他特別勤奮刻苦。我記得他讀研究生那會兒,有一次我去他的宿舍找他。當時是嚴冬,宿舍沒有暖氣,推開門,我看到他坐在床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出個腦袋看書。他后來成為中國改革開放后第一批博士生,也是他們學校培養出的第一位博士。畢業后,他在上海的第九人民醫院工作,有專門的口腔和整容科室(頜面外科)。整容整形的醫療工作會經常遇到鼻咽癌、舌癌的病例,患上此類癌癥的病人,需要在口腔和整容科做手術進行面容恢復。我哥哥于是開始了此領域的研究工作,他當時發明了一種熱療方法(他發現口腔癌細胞在某個溫度之下對某些藥物特別敏感),現在這個方法在國際上還同化療和放療一起應用。

哥哥在此領域不斷鉆研,取得了很多成績,并獲得了“中國青年科學家獎”。適逢全國科學大會的召開,鄧小平同志在會中提出,科學技術是生產力[4]。科學的春天到了,那也是哥哥人生的高光時刻。哥哥那時候也就30來歲,他的研究成果持續產出,在國內外都有了影響力。1985年,哥哥受斯坦福大學邀請前去進行研究,之后成為斯坦福大學的終身教授和高級研究員,并被《世界百科全書》列為值得關注的世界腫瘤生物學家。他現在已經70多歲了,依然在科研工作中孜孜以求。聽說他目前在研究一種免疫介質治療方法,已經到臨床二期階段了。

“文化大革命”期間,爸爸媽媽經常參加下鄉醫療隊。那時我年齡小,不懂什么是中央文件,但知道有個“六二六指示”,有個“六二六”醫療隊,一說“六二六”就是要下鄉了,就是要把醫療服務送到鄉下去,所以那時很奔波,經常要換地方,常去坐長途汽車。木心的詩里說“清早上火車站,長街黑暗無行人,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我看了很有感覺。那時我哥哥經常去爺爺家,我經常去姥姥家,只有弟弟寧光經常跟著父母。我們三人都在家的時間是斷斷續續的。記得我去參軍了,哥哥也去了上海上大學。我剛到部隊感到很單調,對未來也不清楚,內心有些沮喪,就寫信告訴哥哥我的苦悶。他的回信給我印象很深,大意我現在仍記得,他說人與人不同,你未來適合做什么,要自己想好,人之間各有所長,不要和別人比較,自己努力,自然發展。信的落款處是他和我嫂子兩個人的簽名。

青少年的時光很有意思,大部分時間是無目的隨性玩耍,對周邊的世界雖然好奇但并不理解。記憶是有選擇的,如果有些事情你老了后還記得,還會回味,說明這些事當時刺激了大腦。我上小學的時候,有位教語文的班主任老師,她的名字叫孫爾靈。那時候冬天很冷,我被凍得總是流鼻涕,她就拿自己的手絹給我擦鼻涕。后來有一天,她寫了張紙條給我,讓我交給我媽,紙條上說:“我現在感冒了,不能用手絹給你擦鼻涕了,你明天自己帶手絹吧。”就是這么一位我覺得很親的老師,不知為什么,突然被周圍的人說是特務,說她的名字孫爾靈中的“爾靈”,意思是特務暗號“20”。我覺得很吃驚、害怕,更是困惑:為什么一個很好的老師突然成了特務,她與電影里的女特務可太不一樣了。這事我一直困惑了很多年,后來才明白了那個年代的愚昧和瘋狂。再后來我才知道“爾靈”是來自《易經》的頤卦,是敏捷靈氣的意思,聽說全國好像有近一萬人用此名字。這事今天說起來像笑話,但當時這樣的笑話可能有很多。如果一個社會有很多令人哭笑不得又無可奈何的笑話,這個社會可能要從根本上變革了。也有人說一個民族要有幽默感,用幽默感去看歷史會更深刻,有幽默感的民族也更能經得起苦難,也更有變革進步的能力。

那時候的貧乏不僅是物質貧乏,能看的書也貧乏。濱州市的書店里經常有人排隊買的東西一是《毛主席語錄》,雖然內容一樣但不斷有新的越來越精致的版本,二是毛主席像章,有各種大小和用不同材料做的,還有一些書,如《歐陽海之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偶然買到過一本《漢語成語小詞典》,曾愛不釋手,看了挺長時間。后來父母太忙,把我送到姥姥家,小學有幾年我是在姥姥農村的家度過的。雖然姥爺是當地小有名氣的中醫,那時也去世了。姥姥是二房,本來在家地位并不高,也不識字,穿著對襟的大襖,裹著很小的小腳,手上戴的不是戒指,是磨得挺亮的頂針兒,每天早晨都認真地把頭梳整齊。我姥爺的頭房有兩個兒子,是我大舅和二舅,一位是醫生,另一位是縣里的干部。本來這樣的家庭構成沒有多少我姥姥說話的份兒,可是姥姥在家地位很高,很受尊重。她并沒受過很多教育,她的品性好像是與生俱來的。她很正直,懂事理,有原則而且很倔強。鄰里的糾紛也讓她評理,她很公平。幾個兒子不論是否她親生,她都很公平地對待,也沒把自己當成后媽。她很受尊重,大舅二舅雖不是她親生的,但他們每次從外面回到村里,總是先來姥姥家問候,把帶的一點好吃的東西給姥姥留下,再回他們自己家。我印象很深的一次是二舅從縣城回來,用荷葉包著一塊肥肥的醬肉掛在自行車的車把上,他一進到姥姥家門就說:“娘,我給你買了塊肉吃啊!”“哎呀,買肉干啥,挺貴的!”姥姥抬頭看了一眼說。二舅把荷葉包解開,把肉送到姥姥手里說:“娘,你現在就把它吃了吧!”姥姥趕忙推開說:“現在吃它干啥,不吃,不吃!”可是姥姥拗不過二舅,二舅幾乎是把那塊并不大的醬肉撕成幾塊硬塞到了姥姥嘴里。看到姥姥已把肉吃了一大半,他這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姥姥在家地位很高,她一發火,大家都怕她。那時“文化大革命”,二舅的孩子在縣里上中學,參加紅衛兵戰斗隊,到處去游行串聯。姥姥知道后非常生氣,她坐在家里一張紅漆長條桌的中間,使勁地拍桌子,大聲呵斥:“趕快去人找他,叫他立即回來!哪里也不能亂跑!”她又說:“上學不念書,到處跑能跑出個什么來?”后來她真把她上高中的孫子抓了回來鎖在伙房里,好幾天不讓出來。

后來我想,如果讓我姥姥去讀書,她一定讀得很好,因為她天生喜歡而且很有悟性。她那種天生的對讀書的熱愛和對讀書人的尊重不知哪里來的。她不識字,可她喜歡別人讀書給她聽。農閑時的晚上,她經常請村里識字的人來讀書。通常,讀書的加上聽書的要有十來個客人。為了招待,她經常去集市上買些煙葉,揉碎裝在一個小籃子里,再把報紙撕成條放在一邊,這樣吸煙者就可以自己卷煙來吸。讀的書大都是姥爺留下來的,也有外面找來的。記得除了聽幾大名著外,還有《聊齋志異》《封神演義》《楊家將》《岳飛傳》《孟姜女》等。那時沒有電燈,姥姥把煤油燈的燈芯挑大一點,可第二天鼻子里就會有許多黑煙,哈哈!現在想想,那就是讀書會呀!50多年后,我還兼任了總裁讀書會的領讀主席,沒想到讀書會在那時早已經開始了哈!

姥姥不識字,可她檢查我的家庭作業。她可以看出我寫的字對不對,她把我寫的字與書上的字逐一對照比較,找出不一樣的地方。她在煤油燈下戴著老花鏡,一點點給我看作業的鏡頭,我今天仍可在腦海中浮現出來。那時用鉛筆,削鉛筆是個技術活兒,姥姥用菜刀很仔細很輕巧地把幾支鉛筆都給我削好,又做了個紙帽戴上,小心翼翼地放進書包。她沒有問過我成績,也沒有逼我學習,可從她的眼神里我就知道,學習不好是沒法交代的,對嗎?

后來我插隊了兩年,準備去參軍,就跑到姥姥家去給她說。她開始很不同意,說:“咱們不當兵,咱們要干大學啊!”她說的“干大學”就是要上大學。我說現在沒有大學上,只能去當兵,當兵后也可能再上大學。她又說:“那也行,但當了兵也別學開汽車,當了司機就干不了大學了。”

姥姥心目中可能對她的三兒子,也就是我的三舅最滿意,因為他是山東大學齊魯醫學院的教授。他不光當教授,還主編了組織胚胎學的全國教材,主譯了著名的《格氏解剖學》。姥姥在三舅家里看起來特別舒坦踏實,她看到有許多人來家里向三舅請教或討論問題,顯得既尊重又高興。這可能就是她想要的后代的樣子吧。

我那時暑假也常去三舅家里,雖然是“文革”期間,醫學院的教授好像還有人在研究國外的醫學資料。我當時感覺英語對他們很重要,他們大部分說的事情都是從英語來的。雖然我聽不懂,但知道了有學問的人要懂英語。后來我的中學開始有英語課,但課本不是正規的,是油印裝訂的。我就從舅舅家里找了本很漂亮的英語課本,是俄國人學英語的課本。雖然上面沒有漢語,但有很漂亮的照片,對照圖片查查字典也基本上可以用。而且英文后面的美麗照片總是能讓你想到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有個你不知道的神秘世界,那里的人說英語,所以我學得很用功。

再后來就有了無線電收音機里的英語廣播教學,我偶爾在同學家聽到過,可我家里的收音機因為波長不對,聽不到英語教學節目。在濱州聽英語教學節目最少要能聽到天津電臺的廣播,再買一臺收音機也不實際,我爸爸就拿著收音機去找濱州的無線電廠的技術員專門調到可以聽到這個臺,我每天下午5點可以聽到廣播英語了,這真的讓我多了只耳朵。后來參軍就沒了收音機聽,連隊戰士經常野營拉練,帶著收音機也不方便。可我當了班長后好像余地大了些,也有了考大學的愿望。當時家里經濟狀況也好了些,就又向家里要錢買了臺短波收音機,這樣可以聽美國之音的英語900句。這件事后來全連都知道了,之所以沒有人提出這臺收音機的問題,我還可以保留它,是因為連指導員經常晚上把收音機借去自己聽,哈哈!上大學后生活水平提高了,哥哥給買了一臺三洋卡帶式錄音機,那是大學里頂級的裝備了。那就不僅是學英語了,我們宿舍的8個人,晚上熄燈后每人躺在自己床上,偷偷地聽鄧麗君。什么《小城故事》《何日君再來》《美酒加咖啡》都是那時聽的,一盤小小的錄音帶聽了好長時間。再后來去了美國,買的第一件東西是索尼的隨身聽,上學路上聽,上課的時候錄,晚上睡前也聽。收音錄音聽的東西陪伴了我好多年,從中也可以看出這么多年生活的變化,現在回想還是覺得這些場景在眼前晃動。

弟弟寧光小時候非常頑皮,經常和小朋友打架,鄰居不時就要來我家找爸媽告狀,說你兒子把人家孩子的頭打破了。他的班主任也來我家哭訴,說寧光帶頭鬧得班里不能正常上課。爸爸媽媽都要給人家道歉賠不是。就是這么頑皮鬧騰的弟弟突然有一天沉默了,因為我和大哥都上了大學,他第一次高考卻失利了。知道落榜后,他都沒好意思從醫院大門走進來回家,而是繞了很遠的路,從醫院后邊翻墻進來。回家后他就不愿意出門了,他不想人家問他考了多少分。他一個調皮的孩子突然有了憂愁,要再考。濱州的學校不收復讀生,他只好去濱州市下邊鄒平縣的高中復讀。我那時候在山大讀書,抽空跑去學校看望弟弟。我買了一包熟肉和三瓶啤酒,帶著他和他一位同樣來自濱州市的同學爬到山頂,鼓勵他們好好讀書、安心復習。寧光寫的《兒時的美好》一文中提到的正是此事。從那時起我覺得弟弟是頓悟了,由于某一種刺激,他一下子被喚醒了。他的學習基礎很不好,但他突然不僅變得異常勤奮刻苦,而且變得很聰明,學習能力很強。不知你是否留意過其他的少年學生,初中甚至到高一學習不好,很頑皮,高二突然頓悟了,開竅了,甚至爆發了,甚至很快超過了以前一直學習好的同學。這可能是青少年心理和生理上同時開花的結果,也屬于“晚熟的人”吧!寧光屬于后勁足、持續學習進步的人,就是我說的那種長跑型選手。后來他在自己的領域不斷深入,成了院士,當了院長,做了國家代謝性疾病臨床醫學研究中心的主任、中國醫師協會內分泌代謝科醫師分會會長,還是國際內分泌學會執委會委員。在這個領域他可以說是權威人物了,不可想象這是當年調皮搗蛋的寧光,哈哈!

寧光工作繁忙,比我忙,而且精神高度集中。他說:“做醫生,說是下班回家了,可你真下班了嗎?沒有。你一定還在想今天查房時病人的表現。”可能他做醫生的時間長了,經驗多了,看到什么病好像總能很快給出一個診斷。他幾次有些驕傲地給我講,今天醫院里有位病人的情況很難判斷,但是我一看就知道他可能得了什么病,后來再深入檢查確認我的判斷是對的。還有次一位親戚病了,晚上打電話給他,他問這個親戚這兒疼嗎?那兒疼嗎?親戚說這兒疼,那兒也疼。他說那不對,不可能,沒有這樣的病,你一定是精神緊張了。后來檢查的確證明他是對的。他敢說“沒有這樣的病”這樣的話,好像這個世界上有多少病他都知道,我在旁邊聽著覺得挺酷的。寧光也算是大醫生了,可他最得意的是用小藥、簡單便宜的藥治大病。他驕傲地給我說他用黃連素治好了一位本來懷疑是癌癥的病人,用二甲雙胍解決了復雜的代謝疾病。他說能用小藥治大病才算是好醫生。我說這與企業管理有相同的道理,事情本來有簡單的方法,是我們自己搞復雜了。我們在自己創造的復雜中繞不出來而渾然不覺。

我們幾兄弟雖然見面不多,但逢年過節都會盡量去探望陪伴父母。我很喜歡我們在一起海闊天空聊天的時間。因為見面少,又各自在不同的行業,住在不同的地方,話題很多。因為他們兩位都是醫生,我和他們聊天不斷受到的啟發是,醫學和人體原來與企業和管理有這么多相似之處。這也是我后來在公司里提出“企業是渾然一體的生命”觀點的由來。可能因為寧光是代謝科的醫生,他經常強調大腸菌群對人腦的作用。他說你以為你喜歡吃肉,其實是菌群要吃肉,大腸菌群不僅指揮你的飲食,還指揮你的思想和情緒。這真與企業里也不斷講的精神和物質的作用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時,當他們談到各種疾病之間的聯系,談到父母的身體健康,談到治療和藥物副作用,我也更了解人體的系統,這與我們經營企業也很可比。后來我把人體的不同器官與企業的不同職能做了對比,把企業的戰略、執行、信息、產品、現金流等與不同人體功能相對應,特別是強調它們之間的協調配合,感覺到是很有啟發的角度。從這里也想到,有多少學科是相通的。人的知識結構,特別是經營企業的人應該有什么樣的知識和經驗構成才算完整?這可能還要繼續研究啊!雖然他們倆都是醫學博士,對我們搞企業但沒有“專業”的人常存偏見,但是我在談話中悄悄地去理解他們的醫學,的確受益很多。

我1975年去農村插隊然后參軍,現在看那些日子好像很艱苦,但當時沒覺得,當時那幾乎是所有年輕人共同的經歷。相反地,現在覺得那些日子很珍貴了。人從年輕到年老,最珍貴的是什么呢,財富和地位嗎?財富和地位當然也重要,但它是個結果。人生是由時間組成的,人生最珍貴的是時間帶來的經歷,是經歷的豐富、廣闊及深刻的體驗和認知。人生下來,造物主好像給了你一摞鈔票,這摞鈔票就是你一生的時間,鈔票用完了,你的生命也就結束了。這樣你應該不會用這摞鈔票只買糖吃,只買甜的。你可能也會買點辣的,買點酸的,甚至買點苦的。這樣才有多樣的變化和轉折的喜悅。像大部分的中國年輕人一樣,去參加高考上大學對我是很大的轉變。我到現在一直覺得恢復高考是中國最好的政策之一。高考幾乎改變和重塑了整個社會。因為它公平、向上,充滿了高尚的理想,是社會可移動性的最好的通道。現在的高考像節日一樣,不要說考生和家長,穿旗袍,舉向日葵,甚至路人、警察等全社會都希望孩子們考好。這一天全社會特別有期盼,特別友善溫暖,也特別積極樂觀。

我是1979年參加高考,那年政策允許部隊戰士參加高考,我雖然興奮地報了名,但如何準備考試是個問題。實話說,我上中學時正值“文化大革命”,也沒學多少東西。這時兩件事幫了我:一是家里給寄了一套五本的復習考試的資料,二是連指導員知道我要考大學后說,下月的部隊野營打靶你別去了,好好復習準備考試吧。這樣,大部隊開走了,營房里就剩我和幾個哨兵。因為連隊營房關了,我只好一個人住在一個可以幾百人一起開會的禮堂里。五本復習資料,一個月時間,一個大禮堂,我開始準備。那五本資料被我翻透了,禮堂的水泥地上也寫滿了題目。考試結束后別人問我考得怎么樣,我說感覺題目不太難,那幾本復習資料上有的我都答上啦,哈哈!

因為那時候軍人參加高考的很少,考試結束也沒人管了。考試后我聽別人說已經進入錄取階段了,我這里卻啥消息也沒有。我們團長知道后說:“管招生的肯定在青島,你要去青島找。你就拿著我們團的大印,再帶著公文信紙,到哪里需要介紹信你就自己開,一直到找到為止。”我這就像執行任務一樣,背著背包出發去青島。到了青島找誰,我也不知道。我還真是運氣好,在路上遇到一位斯斯文文戴著眼鏡的人,看著像是老師,我就問他考完大學后該怎么問分數和報志愿,他說你要去找招生辦,招生辦設在青島二中。我找到了青島二中,找到了招生辦,人家一看穿軍裝的,非常客氣。我查到了自己的分數,考得挺好,在當地是很不錯的成績。尤其是語文作文,40分滿分我得了38分,是當地作文考分第二高的。我知道后很好奇,也有點不服氣,就問誰是第一高,我能看看他的作文嗎?招生辦老師說:“作文不能給你看,但人家書寫好,卷面好,比你多寫了大半頁呢!”招生辦的老師接著說:“你還沒報志愿呢。”當時招生辦墻上貼著好多學校的名字,我一眼看到了山東大學,就這個吧!

我從招生辦走出來,青島二中在海邊上,我走到海邊,感到大海的寬廣和明亮,心里一陣輕松,有種要飛翔的感覺。

注釋

[1]見本書附錄。

[2]見本書附錄。

[3]見《毛澤東選集(第一卷)》中《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4]見《鄧小平文選(第二卷)》中《在全國科學大會開幕式上的講話》,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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