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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北村論
  • 馬兵
  • 7810字
  • 2024-09-25 15:40:31

第一章 “先鋒”時代:闖將或囚徒

1985年注定要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留下重要的一筆,它是現代主義文學在中國大地上發生發展中特別值得標注的年份:2月,馬原的小說《岡底斯的誘惑》發表于《上海文學》;3月,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發表于《人民文學》;4月,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發表于《中國作家》;6月,殘雪的《山上的小屋》發表于《人民文學》……一群富有現代主義氣質的年輕人揭竿而起,他們企圖重建主體與客體、主體與自我、心靈與審美之間嶄新的對話關系,以構建一種新的文學時空。這批被稱為“新潮小說家”的群體與稍后涌現出的更年輕的余華、蘇童、格非、孫甘露等一起在1980年代中后期掀起的先鋒文學狂飆“劇烈地改變了、并且繼續在改變著中國當代文學的面貌”[1]1。同樣是在這一年,北村的短篇小說《黑馬群——實驗室實驗之一》發表于《福建文學》1985年第3期,其時的北村剛剛二十歲。

北村,本名康洪,1965年9月16日出生于福建長汀。地處閩西的長汀在萬山叢嶺之中,南與廣東毗鄰,西與江西接壤,乃閩粵贛三省邊陲要沖;漢代置縣,唐稱汀州,自唐代后一直是州、郡、路、府治所在地,更是客家人聚居的第一座府治城市,素有“世界客家首府”之稱;同時長汀還是著名的革命老區,一度是蘇區的經濟重鎮,也是紅軍長征的主要出發地之一。1935年6月18日,瞿秋白即在長汀英勇就義,給當地留下革命的火種。著名的國際友人路易·艾黎1939年曾因組建“中國工業合作協會”事務所到過長汀,長汀的美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在日后說,長汀和鳳凰是中國最美的兩個小城。新中國成立后,長汀一直隸屬龍巖地區。

北村在家中排行老二,有一個哥哥。幼時的北村,跟著在農村衛生院當醫生的母親和做教師的父親在長汀河田鎮的一個叫蔡坊的自然村生活過數年。河田鎮四周山勢逶迤,構成環繞之態,形成了長汀縣最大的河谷盆地;客家的母親河汀江貫穿全鎮,當地林木豐茂,盛產號稱“世界五大名雞”之一的河田雞。那時鄉下清苦,但因為汀州得天獨厚的條件,北村仍然有關于吃雞的美好回憶。過年的時候,孩子們都盼望一種被稱為“馱雞臂”的待遇,就是可以吃一只河田雞的雞腿,一個“馱”字生動地放大了雞腿的重量。汀江水勢豐沛,村里的少年常結伴在江邊游泳。“那個時候,我主要的玩具是泥巴和溪水,視線放在天空上,這些自然、純粹的東西使我的想象力大為擴展,增強了我強烈的想象欲求,對我以后的寫作起到了重要的影響。”[2]1 小學四年級時,有一晚雷電交加,他的老師和同學狂奔到醫院,因為雷電擊毀了教室,一些上自習的同學也被擊倒了。他跟著鎮里的醫生上山搶救,還背了一個同學到醫院,但那個同學其實已經身亡了。好幾個同學死于這次意外的災難,望著熟悉的同學的面龐,尤其是不久前還在打仗游戲中被他騎在身下的好友,死亡的命題第一次“入侵”了他,“不是以理論而是以事實的方式。從那個時候起,我就開始不由自主地思考活著的意義問題”[3]1。

愛讀書的習慣,也是從小學就養成的,他回憶“上小學三四年級就讀了不少小說,《金光大道》《西沙兒女》《歐陽海之歌》《艷陽天》《林海雪原》。我喜歡《艷陽天》里的愛情感覺,喜歡《林海雪原》這樣的戰斗故事,喜歡《西沙兒女》里的正氣篇,但不喜歡奇志篇。同時,我也在看一些外國小說。我一個同學的叔叔是飛行員,在他家的閣樓上有很多上世紀五十年代留下來的東歐和蘇聯小說。我當時就強烈地感覺這些小說和《金光大道》《西沙兒女》之類的是完全不同的,那些小說才是真正的小說”。他最早的寫作實踐也開始于小學,“當醫生的母親就叫我幫她寫一些大批判文章,這本來是她必須完成的任務,可她嫌麻煩,看我作文寫得好,就叫我試著代寫。我寫好后,再由她貼到單位的布告欄上去。我一方面覺得好玩,開始學著寫這種批判文章,一方面又覺得這些東西全是假的,對很多事情開始產生懷疑”。

1976年,北村十一歲,沉滯的十年“文革”迎來了破局,小鎮也捕捉到不一樣的訊息,“大人們一見面就相互嘀咕著各種小道消息,誰放出來了,誰平反了。這成了唯一的精神生活。周總理去世那天,長汀下了大雪。人們顯得很平靜。我在母親單位的樓下喝著一種長汀特有的菌類酸飲料,聽父親的一個朋友在那兒和父親討論政治形勢。既感到這些事情很神秘,又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幾個月以后,毛主席去世了。街道上布滿了靈堂,到處都在鞠躬。給主席送葬的時候,所有人都要對著靈堂鞠躬”[4]2。

初二時,北村隨母親搬到長汀縣城,他迷戀上了縣城的電影院,而看電影也成為他整個中學時代文藝活動的中心,《巴黎圣母院》《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橋》……這些外國影片給他不小的文藝滋養,他也將看電影的愛好一直保留下來。與此同時,他開始閱讀俄羅斯文學,并且常為在小城中找不到足夠的精神食糧而苦惱。[5]高一的時候,他的文學天賦開始嶄露,他曾經續寫過《我的叔叔于勒》。語文老師注意到這個學生的文學才華,北村回憶到,語文老師“在課堂上破例閱讀他送給我的魯迅先生的《好的故事》,我被這個作品震驚了,當我從夢中漸漸蘇醒過來時,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文學,和它那無法抗拒的魔力”,從那時起,北村決定要“把自己的一生獻給文學”[6]2。也是在高一時,他目睹了哥哥第一次高考失利,心里明白,上大學幾乎是唯一的出路,“我那時對知識很渴望,打開數學書,讀著里面描述幾何的語言,像讀小說那么舒服。那時候,有一套《數理化自學叢書》非常暢銷,被認為是考大學最好的輔導書。我跟母親鬧了半天,總算要到了書錢,就連忙跑到新華書店買書。那是一個周末,書店到下午三四點都還沒開門,里面放著廣東音樂《步步高》,我一直坐在外面的臺階上,等到黃昏……”[7]

1981年夏,十六歲的北村如愿考入廈門大學中文系,從閩西的山地小城到了閩東南濱海的中心城市。他跟著父親“坐火車沿海堤從集美進入廈門半島時,沉睡的情緒突然被眼前深藍的海水點燃”,隨著深入市區,“花團錦簇漸漸把我包圍:我從來沒見過一個有這么多鮮花、如此干凈的城市”[8]4。中文系的男生宿舍安置在廈大著名的芙蓉樓,此樓乃陳嘉庚女婿李光前所建,因其祖籍南安芙蓉村得名,建成于1950年代,是嘉庚風格建筑走向成熟的標志。樓群共有五幢,以芙蓉湖為圓心形成半合圍形,主體建筑高三層,局部加高為四至五層,都是中式屋頂、西式屋身的外廊建筑樣式。曾對大城市的高樓華廈抱有期待的北村起初有些失望,但很快他就領略了芙蓉樓建筑樣式的妙處,“寬闊的廊臺形成天然的冬暖夏涼,使得我們有心情在廊上一字排開,對樓下走過的女孩打呼哨——它像一個觀景臺,把芙蓉樓下全校中心區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以芙蓉樓為軸心,夾道多植鳳凰木及松柏、芒果樹,與樓體搭配起來如詩如畫”[9]1。

在北村看來,彼時的廈門大學師資兩極分化,有一些年輕老師思想活躍,學識優良,也不乏照本宣科的冬烘先生。好在廈大圖書館豐厚的館藏可以一解他的閱讀之渴:最初,他還是延續自己中學的喜好,繼續閱讀俄羅斯文學,“我現在還能記憶我在讀完屠格涅夫的《羅亭》和托爾斯泰的《復活》之后的狂喜,特別是《復活》中深深的懺悔和人性的力量,但我找不到一個人可以交談”[10]2;隨后,隨著思想解放的潮流涌入校園,他開始接觸各種時髦的文藝理論方法論,這促使他脫離開十九世紀的文學趣味,“對托爾斯泰再也沒有興趣了”,“我漸漸發現了福克納的矛盾、海明威的英雄主義、川端康成的頹廢、喬伊斯的囈語和卡夫卡的象征的魅力,這是一種危險的試探——來自深淵的力量是黑暗的,我好像第一次發現小說還可以這么寫,同時也發現了人居然有這么壞,更致命的是我還接受了這樣一個教訓:因為人類無法改變現狀,所以這種絕望是可以接受的。我立刻獲得了一個孤兒的地位,感到茫然無措”[11]3。在另一篇創作談憶及大學生活時,北村說:“那時,我像大家一樣,會為圖書館的一次閱讀憂傷,為一部舊電影的人物命運流淚,中間伴隨著一種幸福感,使我四年如一日地度過自己的大學生涯。四年我連篇累牘地寫下了許多小說和理論,我可以想象,這些幼稚的文字在我當時的眼中肯定特別生動,原因在于我的激情還未成為疲倦,希望還未成為絕望,我對人生有信心,對我寫下的每一個字就有信心。”[12]

北村的這些自白在其時的文學青年中是有普遍性的。首先,1980年代中后期的歷史語境為文學新變提供了外部條件。對于人性尊嚴的吁請,對于人道主義精神的重建、對于現代化的憧憬在從傷痕到改革文學的遞嬗中基本完成,讀者試圖在文學中尋求政治安慰或解答人生困惑的期待已經弱化,這也意味著文學作為時代代言人的歷史使命的終結。與此同時,改革開放成效初顯,商品經濟已逐漸開始取代政治文化成為時代新的公共中心話語,加速了啟蒙思潮的落潮。在這樣的情勢下,文學觀念的更新和調整的步幅也隨之加快,“主題的對于具體現實社會政治問題的超越,藝術上擺脫‘寫實’方法的拘囿,以追求‘本體意味’的形式,和‘永恒意味’的生存命題:這在當時成為很有誘惑力的目標”[13]2。其次,新時期以來的文壇又一次被置于與世界文學廣泛交流的巨大空間中,大量西方現代哲學文學思潮的引進,極大地解放了被“十七年”和“文革”中的紅色典律禁錮已久的作家的思維。如由九葉派老詩人袁可嘉編選的《外國現代派作品選》在1980—1985年間陸續出版,內中包括意識流、未來主義、表現主義、后期象征主義、超現實主義、存在主義、荒誕派、黑色幽默、垮掉的一代等諸多流派,這也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次大規模地集中介紹西方現代派文學的叢書,影響巨大。1981年下半年,高行健出版了《現代小說技巧初探》,這本小冊子后來被稱為是“寂寞空曠的天空中”升起的一只“漂亮的風箏”[14]1,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在外來作品的示范和相關理論的帶動下,不少作家開始嘗試運用意識流、荒誕變形等現代技巧并獲得肯定,如王蒙的《蝴蝶》《海的夢》《夜的眼》等借由心理結構和情節結構的二重關系,“打破常規,通過主人公的聯想,突破時間和空間的限制,把筆觸伸向過去和現在,城市和鄉村,滿天開花”。宗璞的《泥沼中的頭顱》《我是誰》和《蝸居》等,則讓國人見識到了一種卡夫卡式的悖謬。雖然這些先行者的藝術實踐更多襲用了現代主義之“形”,在精神主旨上依然黏附于或傷痕或反思的時代主題,表達的也還是傳統式的憂患之心,但畢竟為先鋒實驗的到來做了相對充分的技術預熱和輿論準備。

據北村回憶:“在大學一年級,我就開始寫作了,那個時候所寫的東西大部分是具有象征意味的小說,以西方哲學為背景,給小說作品本身提供一種深度。”[15]2 一二年級的寫作那更像練筆,稍微成熟是到了大三的時候,受現代派作品的蠱惑,北村開始炮制各種實驗小說的雞尾酒,并煞有介事地給每個實驗作品注明“實驗室實驗之一之二……”的字樣。大學期間,他發表了不少東西,他在訪談中回憶道:“甚至我的名字時常在文學理論雜志出現,有些是當時非常前衛、先鋒的刊物,譬如:《當代文藝探索》《當代文藝思潮》《批評家》《上海文論》等。那個時候,我發表的文章的確超過了我系里的一些副教授,老師們說我拿這些文章可以評上副教授了。其實,我這么說不是要做某種荒唐的比較,恰恰我認為自己那個時候是非常幼稚的,我大學畢業時才二十周歲,說明那個時代的雜志很開放,很接納我們這樣的年輕人,我很感激那個時代所給予我的自由思想。”[16]3 這里的回憶稍稍有誤,《上海文論》是1987年創刊的,那時北村已經大學畢業了。不過,在1986年前后,北村確實發表了為數不少的評論文章,比如1986年在《當代文藝探索》第2期發表了評論《王一生形象系統新論——談〈棋王〉的超越功能》,第6期又發表《歷史中的自然和現實中的歷史及未來——論袁和平的“森林文學”》,在《文學評論家》第6期發表《血與火生發的外觀——〈紅蘿卜〉〈紅高粱〉管窺》;1987年,在《上海文論》第1期發表《超越意識:超階段和超實體——文學超越意識沉思錄之一》,在《福建文學》第2期發表《小說現狀和模式的藝術思考——文學超越沉思錄之一》;1988年,他在《電影之友》第7期發表了一篇影評《〈孩子王〉與第三只眼》。他的老師、著名的文學史家俞兆平教授在一篇文章中提供了北村此時創作頗有實績的佐證,他說北村“在校時就才華畢露,系刊《鼓浪》上發過一篇似以林興宅老師為模特的小說,寫的是系里競選與人事關系之類的故事,文筆挺漂亮,我多處叫好”[17]1。在創作與評論上的同時發力,為日后北村的職業寫作奠定了相對牢固的基礎,他不但長于寫,而且很善于總結創作規律和經驗,并對時代的創作做出敏銳的洞察。

廈門與金門隔海相望,人們用望遠鏡就可以看到金門的標語。廈門大學很美,校園外有白沙灘的海堤,白天開放,晚上則有哨兵站崗巡邏。每天臨睡時,廈大的學生時不時會聽到窗外傳來的對面金門的喊話聲,隨著海風,一波一波,蕩漾而來。而每天早上出操時,操場的廣播會放一首叫《踏浪》的歌,這首清新悅耳的臺灣校園歌曲出自秦漢、林鳳嬌主演的電影《我踏浪而來》,經內地歌手朱逢博翻唱后,風靡一時。[18]2 那時的北村肯定不會想到,日后他會與導演張紹林合作,撰寫一部叫《臺灣海峽》的電視劇本并在央視熱播。

1985年夏,北村大學畢業,他從廈門來到了省會福州,在《福建文學》編輯部擔任編輯,并在那里工作了十多年,直到1997年,成為自由撰稿人。創刊于1951年的《福建文學》由福建省文聯主辦,是福建省最重要的文學刊物,其前身為《園地》《熱風》和《福建文藝》,1980年改為《福建文學》。北村與《福建文學》的緣分在大學時就開始了,他最初引起關注的短篇《黑馬群》就發表在這家刊物上,后因鮮明的異質色彩而被《作品與爭鳴》雜志轉載。

在劉索拉、徐星、馬原、殘雪、莫言和扎西達娃等聯袂出擊之下,1985年后的當代小說迅速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雖然在后來的文學史家筆下,85一代的創作多被命名為“現代派小說”,以與稍后87、88的一代做區分,而讓后者專享“先鋒”之名,“這種區分的根據是,前者表現了對于小說的精神氣質更多的關注,而后者則有著更鮮明的‘文體’(或小說‘范式’)實驗的指向”[19]1,但實則二者之間的親緣遠大于區隔。而1985—1988也正是北村前期創作起步的關鍵期,在這幾年中,他又陸續發表了《構思》(發表于《中國》1986年第9期)、《諧振》(發表于《人民文學》1987年1—2期合刊)和《獵經》(發表于《中外文學》1988年第3期)等小說,數量并不算多,但每一篇都凝結著他花費心思的實驗精神。這期間,他還參加了1986年7月由《中國》雜志和青島《海鷗》雜志聯合舉辦的筆會,這次筆會邀請了北島、多多等朦朧詩人,也是那個時代的文化偶像,還有徐星、格非、遲子建等新人。也是在這次會議上,北村和格非結為好友。格非曾回憶:“年紀大的作家們都在一起開會,不帶我們玩兒,我們很孤獨。跟我們一樣大的還有遲子建,但她好像也不太愿意跟我們玩兒。所以我記得有好幾天,我和北村都在討論殘雪的小說,她的作品給我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20]

《人民文學》1987年1—2期合刊本因為馬建那篇題目怪異的《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引發巨大爭議和風波。編者在以“本刊編輯部”的名義發表的題為《更自由地扇動文學的翅膀》的編者按語中,這樣說道:“文學也要改革。這不僅意味著有一部分作家將保持著他們對中國大地上所進行的,不僅關系著全民族命運,甚至也關系著全人類命運的偉大改革的關注與熱情,將向人數最龐大的讀者群提供從他們心中流出的切近現實、感時撫事的佳作,也意味著文學的多元化趨勢必將進一步發展,并得到社會的進一步容納,包括那些遠離政治和經濟,遠離社會和大多數讀者,可以大體上被稱為追求唯美,或被稱為‘前鋒文學’的‘小圈子’里的精心或漫不經心的結撰。本刊早已顯示出銳意改革的意向,體現于兼容并蓄、百花紛呈的版面。但通過這個合刊號,我們也想再次坦率而鮮明地告訴大家:本刊最樂于為那些把民族的生存與發展同自我的生存與發展交融在一起感受與思考、既勇于剖析社會與他人更敢于審視命運與自我、既孳孳于美妙新奇的文學形式又諄諄于增強對讀者的魅力的那樣一些嚴肅而成熟的力作,提供充分的版面。”從中不難讀出,編輯對新銳的先鋒文學力量的期待和號召。正是在這期雜志上,馬原、莫言與孫甘露、葉曙明、姚霏、北村的名字排列在一起,“小圈子”的先鋒闖將們已經集結為不小的勢力。

在小說后面附的個人簡介中,北村是這樣介紹自己的:“本名康洪,男性,生肖蛇。二十一年前從福建西部一個母體中倉皇落下時像貓一樣甜膩,從那時起就渴望成為一只鷹鷲。我現在供職于某編輯部。我生活很窘迫,像晴空中一串省略號。我的作品很難發,十七歲時寫過一些好發的作品,后來不想寫了。最累的時候是寫作的時候,但我愛,愛得發狠。總想讓作品說話,它卻和我一起沉默。我熱衷傳統,我時常念叨枯藤、老樹、昏鴉,古道、西風、瘦馬。我像孫子一樣感到自豪,畢竟,我是嚴肅的。”這個簡介既真誠可愛又不免間雜一點青年人特有的矯情和扮酷的成分,值得人們注意的是他那個“愛得發狠”的說法,這彰顯了他自己對文學最初的虔敬,在他日后的眾多作品中,我們也將一再遭遇各種“愛得發狠”的人和他們令人唏噓的故事。

由于這期合刊本引發的風波,作為“國刊”的《人民文學》對高漲的先鋒文學浪潮的態度不得不進行一定的回調,而《收獲》《鐘山》《花城》《北京文學》等其他重要文學刊物依然默默支持著這股潮流,北村也還是按部就班地繼續自己的實驗:《陳守存冗長的一天》發表于《收獲》1989年第4期,《逃亡者說》發表于《北京文學》1989年第6期,《歸鄉者說》發表于《中外文學》1989年第6期,《劫持者說》發表于《長城》1990年第1期,《披甲者說》發表于《鐘山》1990年第3期,《聒噪者說》發表于《收獲》1991年第1期,《迷緣》發表于《花城》1991年第6期。以“××者說”為代表的幾篇小說在北村前期的創作中構成一個相對完整的譜系,1994年作家出版社推出“文學新星叢書”,北村即以《聒噪者說》為名,集中做了收錄。此外,他還有一個短篇《詩人慕容》發表于南京的《青春》1990年第11期,這篇以愛情潰敗為主題的小說與他后來的《傷逝》《瑪卓的愛情》《強暴》《望著你》等名作有著極強的互文性。

《聒噪者說》的出版進一步確立了北村在先鋒文學陣營中主將的地位,他甚至被蘇童認為是“真正的先鋒派”[21]1。但北村自己對先鋒的歸類卻抱持一種敬謝不敏,在一篇回顧性的文章中,他這樣說道:“二十年前,我躋身于中國先鋒小說界,做的卻是另一件事情。”又說:“我的小說并不真正屬于先鋒小說行列,因為當時的先鋒小說是以現代主義為標尺的,消解深度仍呈現一種痛苦;可我的寫作現在看來,完全是‘后現代’的,是一種碎片化的迷津敘述。我不得不如此來對自己當時的寫作命名,實屬無奈。”[22]2 這種悖論之感并非后見之明,其時的北村已經感受到一種巨大的撕扯感,他發現自己成了“一個在逃亡中渴望自救的人”[23]1:一方面是對自己寫作的不信任,“我在寫完者說系列小說之后,很快就進入了一個迷津,我以為我不過是在從事一種觀念寫作,它并沒有切身體驗”;另一方面是他自己從寫作起初就較勁一般執著地思考終極意味的命題,想在魔方化的智力敘事之外找到小說的“通神”之處,在與王欣的對話中,他把這種終極性的追求稱之為“第五度空間”[24]2。

被先鋒文學浪潮裹挾又為此苦惱不已的小說家陷入了一場精神和文學的危機,“我當時一無所知,我不能明白神,更不能明白他能作我的生命,所以即使我悟到了所謂‘五度空間’也毫無用處……”[25]3 而且,他的私人生活也遇到一些問題,他與妻子解除了婚約,“開始過一種風雨飄搖的生活”。這場“浩大”的精神危機,促使北村認真思考“活著的意義”[26]4,并將引領他到那個于他而言意義無比重大的靈的蘇醒時刻,那個為“美”和“愛”找到“神圣”的依托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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