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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工廠開進了吉普車

  • 飛翔的騾子
  • 王手
  • 8375字
  • 2024-09-24 15:38:18

中尉怒氣沖沖地走出軍營大門,他喝了一些酒,這是在上午,上午一般不喝酒,但他喝了,說明他今天心里不舒服。他的臉上是一片惺忪,眼角擠著眼屎,嘴邊也殘留著白花花的涎霜,這些眼屎、涎霜,還有惺忪,證明他昨晚到現在還沒有睡覺,他是喝酒喝到天亮的。他揚言要把乳品廠鬧得個底朝天,他對門口的哨兵說,職工出了事是不是領導的責任?哨兵莫名其妙。中尉當然也沒有要求士兵回答,他是正好在氣頭上,就控制不住自己,就這么問了。至于怎么去追究領導的責任,他想,這完全取決于領導的態度。

中尉走到軍營門口,他踢了踢地上的塵土,門前這條筆直的柏油路,一眼望不到頭,這使他對自己接下去要走的路產生了猶豫。他端了端褲腰的皮帶,轉身往回走。哨兵疑惑地問,誰惹你生氣啦?是職工還是領導?中尉沒有停下來跟哨兵解釋,他旁若無人地往里面走。迎面過來幾個士兵,他們樂呵呵地傻笑著,他們走到中尉跟前才突然發現了他的神色,唰地收了笑避了開去。有膽大的說,頭,怎么啦?要不要我們幫忙?中尉走得更加赳赳英武了,寬寬的肩膀近乎在搖晃。他同樣也沒有搭理士兵,他搖晃著身體繼續往前走,他要是停一下,就會顯得婆婆媽媽,不那么干脆硬碼。他就這樣一直走到了車庫,身體踅一下就不見了,然后士兵們就聽到很響的關門聲、咆哮的引擎聲,一股黑煙從車庫里彌漫出來,然后就看見中尉駕著車,像一匹蒙著眼睛的瘟馬,斜撇著沖了出來。

中尉也覺得這匹馬跑得不那么爽快,有點磕磕碰碰,他知道是油路還沒有上來的緣故。這輛敞篷的吉普,停在那里已經好幾天了,要想開得猛,就需要加幾腳空油。他把車嘎地剎在車道上,他轟轟地踩著油門,排氣管打嗝一樣嘔出了一串串黑煙,不一會兒就把中尉和車籠罩了起來。哨兵跳下哨卡,幾個士兵也拍馬過來,他們都覺得中尉是一定需要他們幫忙的,他們的情緒激昂著,他們跑得有點凌亂。待他們跑近了中尉,車的氣也順得差不多了,他輕輕地一掛擋,車子從黑煙里沖了出來,車尾的黑煙像石頭一樣甩在哨兵士兵的臉上,他們像受到襲擊一樣情不自禁地彎腰躲閃,還意思意思地舉手抵擋了一下。

現在,中尉駕著車跑在這條柏油路上,他的車速和車尾渲染起來的煙,告訴人們他今天情緒很壞,人們很自覺地在路邊注目著,小心翼翼地看著他過去。中尉不用看眼前的路,不用看岔口的紅綠燈,他只要聽著引擎上發出的歡快的響聲,只用想著他要去的方向,他的車就開得暢通無阻。有幾次,路上的警察看見了他,就指了指,警察的動作一直都是輕描淡寫的,但一直也都有四兩撥千斤的作用,好像在說:“怎么開的?”“路是你家的?”要么你早就嚇破了膽,灰溜溜地停了下來,要么你是被嚇瘋了,調轉車頭抱頭鼠竄。可是,中尉今天沒看見警察,今天的路,屬于這輛吉普車,吉普像蒙上了眼睛,吉普像拆掉了剎車,吉普的油嘩嘩地注入了引擎,像一面旗幟嘩啦啦作響,像臺風來臨一樣橫掃路面。它還有中尉坐在上面,中尉激昂又通紅的臉色,中尉沖動又堅決的神態,前面就是一條河,他也注定要飛過去。那個警察,他當然也是個訓練有素的人,他知道中尉放在油門上的腳抬都沒抬,也聽見了車子的聲音一點也沒有減弱,他甚至感覺到中尉的眼睛根本就沒有看他,甚至都沒有看路,最后他才看到了吉普的牌照,他就在心里暗暗嘲笑了一下自己,今天真是“警察碰上兵”了,然后他知趣地把那只不知好歹的手收了起來。

宋海娜這時候坐在乳品廠包裝車間里做生活,她做的是擦奶的生活,把罐邊掛出的奶擦干凈了,接下來就可以包裝了。擦奶是一個非常輕松的生活,但也非常地耗時間,她們坐在流水線的兩邊,等待著從上面緩緩出來的罐頭,就像在酒店里吃宴席,上一個菜就吃一吃,一邊吃還可以一邊說說話。與宋海娜一起的工友叫阿燦,阿燦比宋海娜不知要漂亮多少倍,她的眼睛、鼻子、嘴巴、胸脯、屁股,甚至腳指頭,都是父母下功夫精制的。宋海娜的父母就有點不負責任了,他們裝搭得漫不經心,把一個宋海娜拼湊得叫人難過,還好,宋海娜還有些后天的自豪。阿燦可以在路上目中無人地走路,但她愿意去聆聽宋海娜說話,因為宋海娜的老公是海軍中尉。

她們今天的話題就是有關部隊的、生活的和實惠的。宋海娜說,光衣服的錢就省下了不少。內衣外衣大衣,短褲長褲襯褲,還有皮鞋和襪子,一年四季都不一樣。但是,我還是喜歡他穿短袖的樣子。阿燦疑惑地問,怎么呢?宋海娜說,我們平時在外面見不到這種裝束,它的顏色不同于一般的軍裝,要黃一點點,就像草黃了的那種顏色。他穿這種衣服時里面都不穿內衣的。阿燦又亮起眼問,為什么?宋海娜忸怩了一下,說,這樣我手伸過去一摸,就摸到了他的身體,如果我們親熱,我就覺得我們是一對社會青年,他不是軍人,我也不是軍屬,感覺好一點。阿燦聽不出宋海娜話里的意思,她想到了另一個問題,說,那他的內衣呢?宋海娜說,我弟弟就穿他的內衣,他們這種內衣不知是什么做的,特別牢固。阿燦說,不會有金屬的成分吧,那樣穿著也不舒服啊。宋海娜不屑去解釋這些問題,說,他的褲子以前對我們沒什么用,我們的褲襠在旁邊,他們的褲襠在前面,現在好了,現在我們的褲襠也在前面了。宋海娜說著撩起了自己的衣服,亮出了自己的褲子,她穿了條男式部隊軍褲,又新款又好看。又說,部隊的褲子又牢又輕很好洗,做工作褲最好。

宋海娜說到褲子的時候,感覺到了自己的尿意,她叫阿燦等一等,她先要去一趟廁所。她放下手中的生活,縮著肩小跑出去,回來的時候,帶來了一陣廁所的味道。宋海娜繼續說,舊城改造的時候,我們要搬家,和我們一起的鄰居搬得真辛苦啊,他們用小四輪,用板車,他們要搬好幾天。阿燦說,你們呢?宋海娜說,我們只用半天,他叫部隊開來了三個卡車。他穿得端端正正,站在那里指手畫腳,說這個搬了那個搬了,他的兵就都搬到車上去了,一下子就拉走了。阿燦有一處不明白,說,卡車在市區是不能通行的啊。宋海娜嘖了一聲,說,那要看什么車,我們是軍車好不好,什么地方不是暢通無阻的?阿燦覺得自己太沒有見識了,就一下子老實了,還把宋海娜面前的罐頭攬過來,讓自己多擦一些,好像是對自己的一種懲罰。宋海娜也不客氣,今天她是主講,阿燦是聽客。宋海娜又說,我們本來可以住在部隊的,那樣更省了許多東西,水電煤,床鋪柜子桌子,都可以省,但我喜歡住在外面,住在部隊里太遠了,進進出出也很麻煩,那些哨兵老是跟我們敬禮,很不好意思的。阿燦的嘴張了一下,半天說,那你們現在住哪里呢?宋海娜得意地說,部隊給我們租了公寓。阿燦說,有多少平方啊?宋海娜說,有一百多吧。阿燦突然就不響了,她可能想起自己雞窩一樣的宿舍,心里的難受像藥一樣苦滿了嘴巴,但她又好奇,又想知道這一百多平方有多舒服,阿燦說,那一定很好過吧?像人民大會堂一樣。宋海娜酸溜溜起來,說,大哪里好呀,空落落的,打掃起來也是個問題,我們剛搬去的時候,理也理不過來,正好是過年,要撣新,要洗刷,我們就把部隊的士兵叫過來弄了兩天,要是老屋,這樣擦擦洗洗的,不知要弄到猴年馬月了。

阿燦說,我們的布也要洗一洗了。的確,她們只顧說話,說得津津有味,她們忘記了洗布,她們手上的布已經積了許多奶垢,已經擦不干凈了。阿燦對宋海娜說,你去洗吧,順便休息一下,我再擦幾個。宋海娜當仁不讓地站起來,她去身后的水池里洗了一塊布,拋過來,阿燦再把手中的臟布拋過去,這樣幾個來回,她們手里的布變得干凈了,她們又坐下來繼續擦奶,繼續說話。

宋海娜遞了一個話頭,說,我前面說到哪里啦?阿燦說,說到過年撣新。宋海娜馬上接了過去,噢,就說過年。過年要曬許多臘貨呀,醬肉、鰻鲞,早些年還有豬頭肉,我看鄰居他們起碼要做一個月,每天搬進搬出,掛在屋檐外曬。我們從來也沒有曬過,部隊里有的是地方,食堂里有的是人,他們早早就準備起來,曬了好多好多。我們那個部隊叫水警區,還有碼頭,靠海邊。阿燦說,地大、風大,加上太陽好,臘起來的東西就特別好吃。這句話宋海娜接都沒接,她只是看了一眼阿燦,好像在說,這還用說嗎?說這些話就是水平低。宋海娜錯開了話題,又說起了過年慰問,說,過年了,部隊的慰問多么熱鬧啊,不光是部隊慰問,地方上也配合慰問,現在慰問可不像過去那樣送一個鏡框啊、讀一讀致敬信啊,現在的慰問就是送東西,吃的穿的用的都送,去年還送了一個微波爐。阿燦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說,有送錢的嗎?宋海娜明顯有點驕傲起來,說,當然有。阿燦說,拿錢可以嗎?宋海娜說,你要想想我們為什么可以拿,我們是部隊,最早是保家衛國,后來是支援社會主義建設,現在是鞏固改革開放成果,哪一步離得開部隊的支持?你以為這些話都是隨便說說的?這就是政策!這樣啊,阿燦感慨得沒有話了。阿燦把嘴巴翹起來,只顧嘰咕嘰咕地擦奶,阿燦想,人和人怎么這么不一樣啊。宋海娜顯然沒有注意到阿燦的情緒,她還以為阿燦在洗耳恭聽呢。

宋海娜最后露出了疲倦的神色,她覺得部隊的好處就是再有幾天也說不完,還不如到此為止。她總結說,主要是自由。平時在家里多么麻煩啊,每天回家要做這做那,老公在部隊,我們就沒有這么多麻煩,我們想在哪里吃就在哪里吃,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回家遲點就遲點,就是不回家也沒有關系。

這個時候,中尉的吉普車已沖到了乳品廠門口。門口有一個紅白相間的欄桿橫著,傳達室的門衛以為這吉普是在這里調頭的,所以,他仍舊低著頭熱衷于今天剛到的報紙。中尉有點怒不可遏,他叭叭叭地按響了喇叭,而且,車玻璃后的眼睛也直刺了出來,好像要刺住門衛的咽喉。這是第一輛到廠里來的部隊吉普,看門的門衛有點驚慌失措,提著褲子跑了出來,升起了欄桿。中尉的吉普像馬一樣嘶鳴了起來,車輪好像有一個細微的后挫動作,就像馬蹄在地上刨了幾下,然后吃住勁箭一樣沖進廠區。

中尉氣沖沖地走上三樓,走進廠長辦公室,他的臉上和身上都呈現出轟轟烈烈的酒氣,他禮節性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下,又按捺不住地站了起來。中尉把手指做成槍狀,戳著廠長,他的唾沫像子彈一樣在廠長眼前亂飛。他說,你廠里的職工你是不是要負責的?廠長說,是啊,這還用說嗎?但要看是什么事情。中尉說,我們軍人的后顧之憂你是不是要絕對保障?廠長說,是啊,這也不用說的,我們沒保障嗎?中尉不理會廠長的辯解,他身上的酒勁在鼓動著他,他在強調了兩個是不是之后,就進入了敘述和回憶的狀態:他已經有一個月沒有回家了,他昨晚正好在市里執行任務,他想,于情于理他都太應該回家一次了,他把這次回家想象得很富有詩意。他不打電話回家,也不想敲門,他甚至想越遲越好,他摸索著進去,在熟睡的老婆身邊坐了下來。他希望老婆這天晚上正好夢見他,她在喃喃地呼喚他,與他在夢的角落里相擁愛撫,而事實上他此刻就在旁邊撫摸著她。他會把握著他們的節奏,他清楚她在高潮前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他要把這個意境控制得恰到好處,讓她在不能自已中失聲呻吟,在半夢半醒之間羞愧得驚起,然后她發現了坐在床前的真實的他。一切的鋪墊都可以省略,他們直接就進入了具體議程,他積蓄了一個多月的激情要傾灑在她的身上,讓她感受到渴望的美妙和突然降臨的力量。他想,他一腔的熱血不能白白地儲存著,他要把它宣泄掉,心里的準備要這樣演繹起來才有意思。但是,但是,他沮喪地發現,老婆并不在家,中尉心里美美的準備突然失重了,像一腳踏空栽了個大跟頭。中尉稍作清醒,準備等個究竟,他想看看老婆到底什么時候能夠回來,她會編個什么借口。他開始洗澡,看電視,吃點心,他這時候的心情還是穩定的,后來他就不得不吸煙了,踱步了,心里起火了。到了天亮,他還是沒有等到老婆的歸來,就開始喝酒了……

現在,中尉坐在廠長對面,他的全身因為酒每一個部位都是咄咄逼人的,他說,我老婆讓我非常失望。廠長說,你老婆怎么讓你失望啦?中尉說,我老婆昨晚沒有回家。廠長說,沒回家怎么啦,沒回家總是有事情嘛。中尉說,沒在家就不行,一個女人,老公不在家,她就應該自覺地安分守己。廠長說,這你就有點封建了。中尉馬上止住了廠長的言論,說,你給我閉嘴,你錯了,你放縱了職工是一個錯,你這樣的認識是第二個錯,別人的老婆可以自由地出去,我的老婆就不行,因為我們是軍人。廠長也馬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廠長說,軍人怎么啦,軍人也是人哪。中尉說,軍人就不是一般的人,軍人在外面保家衛國,他們對家里卻一點也沒有底,他們的家里不安全了,他們在外面還會安心嗎?他們不安心,他們有了難處,你說他們該找誰?中尉最后指著廠長的鼻子,下結論說,我就是找你!

這時候,有關中尉來廠長室爭吵的消息像長了腳一樣在廠里跑開了,在各個角落東走西走,它走進了車間,走進了食堂,走進了醫務室,甚至走進了廁所,甚至還在煤場上游蕩。工友們興致勃勃地聚集到了廠長室對面的走廊上,他們憑欄一個挨著一個,像空中電線上的一排鳥兒。他們的眼力也特別地好,越過窗玻璃全落在廠長室里。還有的則站在廠長室垂直的樓下,他們仰著頭,不斷咽著口水,盼望著廠長室說話的內容像食物一樣從窗戶內拋出來,好讓他們穩穩地接住,在嘴里咀嚼品抿。

廠長也感覺到了中尉的“酒”,面對這樣的酒,他往往無能為力,他只能露出苦口婆心的樣子,他對中尉說,你覺得老婆不在家會是什么原因呢?中尉說,那肯定是在別人家睡了。廠長說,那我們分析一下,她會在誰家里睡呢?她父母家?你為什么不去她父母家看看呢?中尉很不耐煩地回答這句話,不可能,她父母家房子小。廠長說,那么她外面有男朋友?中尉拼命地搖搖頭,這個他想都不敢想。廠長松了一口氣,那么她就是在女朋友家了。廠長也發揮了一下自己的想象,女朋友的老公出差了?她湊巧碰到你老婆?她們很高興?很想在一起說說話?她們又都有條件在一起?她們就在一起過夜了?對于這種假設,中尉也粗魯地否定了,他說,這樣也不行!廠長便狐疑起來,說,她和她不都是女人嗎?中尉說,但她朋友有老公!廠長奇怪起來,老公出差了呀!中尉斬釘截鐵地說,但那床她老公睡過!廠長抬杠說,誰家的床上不睡人呢?中尉這時候揮起了拳頭,說,你知道男人的氣味嗎?每張床上都有不同的男人的氣味,她睡在那張床上,這些氣味就會刺激她,她就會想起別的男人,她就可能有很多想法,她是一個老公經常不在家的女人,這個問題很嚴重!廠長怪異地看著中尉,他覺得中尉的思維有點不可思議。接著,中尉又提出了一個十分荒謬的要求,他走到廠長的桌前,拿過桌上的紙和筆,他要廠長把他的老婆叫過來,給他寫一份類似于循規蹈矩的保證。

這是你們自己的事情。廠長說。

這也是你們的事情。中尉說。

我們才不管你們這些事情呢。

那你說誰來管我們這些事情?

我怎么知道你們到底是什么事情。

我說來說去就是這樣的事情。

廠長不再說話,他覺得這樣事情事情地說來說去沒個盡頭,沒有意思。沒有人跟中尉說話,中尉就覺得很難受,他在自檢,他想,是不是自己酒后口齒不清?表達有些含糊?他把情緒緩了緩,做出一副要探討的樣子,他說,反正,她不在家睡覺就是對不起我的。廠長說,我覺得她沒有對不起你。中尉說,還有,你也對不起我。廠長輕蔑地晃了一下頭。中尉不理睬廠長這個動作,他繼續說,她在外面睡覺,睡在別人的床上,聞過床上別的男人的氣味,她肯定會有想法的,她要把這件事說說清楚。廠長說,你真是豈有此理!中尉說,我怎么沒有道理?我的道理強得很。我們在外面保家衛國,我們的家庭要絕對地穩定,要沒有后顧之憂,要有安全感,現在我們對自己的家庭心里沒底,我們偶爾回家,家里空洞洞的,老婆去哪里了不知道,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一無所知,我們在外面怎么安心呢?怎么做貢獻?中尉在重復了一大堆他說過的道理之后,激動地拍了一下廠長的桌子。廠長說,你拍桌子沒用,你如果沒有道理,摔臉盆摔杯子也沒有用。這最后一句話好像是遞給中尉的一個提示,他惱怒地走到窗子前,猛地推開窗子,窗子打在外面的墻壁上,一個很響的聲音炸了開來,像冷不丁地放了一槍。倚在對面走廊的人被嚇了一跳,如鳥兒一樣驚慌縮頭;而樓下仰頭觀望的人也一樣,好像被樓上潑了一把灰,一個個摸頭擦眼,四下逃散。

這是發生在廠長室里的一次爭吵,吵得有點兇,他們爭吵的內容像石頭一樣甩來甩去,他們不用回避,他們完全不同的身份,使他們猶如穿上了盔甲;他們也絲毫不顧忌爭吵的后果,因為他們的職業不是互負責任的關系;他們更不用擔心被處分或承擔責任,這種沒有后果的爭吵也延長了他們相峙的時間,好幾次,他們想把爭吵支開去,但又沒有辦法把它停下來;停頓,使他們都感到了身處下風的劣勢,他們當然不能接受這種現實;這樣,他們又只能把爭吵撿起來,再推波助瀾地讓它繼續。他們的這種爭吵使圍觀的人們也非常為難,有些人因為難以等到結局的到來而紛紛離去,而另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則因為興致勃勃又接替了上去,在中途又加入了進來。

中午將至,有關中尉和廠長爭吵的消息,也通過各種渠道傳到了宋海娜的車間,這種消息像一只受傷的鳥兒,撲棱棱地盤旋在宋海娜的頭頂,殘缺的羽毛紛亂地落下,弄得她身上癢癢的,很不舒服。但她又沒有辦法到廠長室去,她是工人,她離不開崗位,從流水線上出來的罐頭前赴后繼地向她們涌來,她們只有拼命地擦奶才跟得上機器的速度。有時候,那些關心和幸災樂禍的問詢像身后的手掌,不斷地拍打著她的背脊——宋海娜你們家昨晚怎么啦?宋海娜你老公喝了酒怎么這樣呀?宋海娜你快去和廠長解釋一下吧!宋海娜你把你老公領回家吧!宋海娜這樣對你的影響很不好啊!宋海娜不得不把頭轉來轉去,轉得頭頸和肩膀都酸了。到了確實很難受的時候,宋海娜也只能站起來,借助去廁所小解的機會,去稍稍躲一躲接踵而至的難堪。

很快到了吃飯的時間,鈴聲響起,宋海娜的起身幾乎與流水線停機同步,于是,人們看見肢體夸張的宋海娜臉色蒼白地朝廠長室飛奔過去。

這一下,廠長室里真正是鴉雀無聲了。廠長室不太明亮的光線使外面進來的宋海娜瞇起了眼睛,而宋海娜的出現好像突然有了光線的反差,也使廠長和中尉瞇起了眼。廠長瞇起眼是想隱藏起自己意味深長的笑,工廠太大了,他不認識宋海娜,他起先想,宋海娜一定是一位美若天仙的女人,中尉才會有如此固執的在乎。在得出了一個反差很大的答案之后,廠長就有點忍俊不禁了。中尉的瞇起眼其實是在躲閃,他一直歇斯底里說著的人突然出現,反而使他覺得有點不自在了。他本來想搞清楚的一些問題,隨著宋海娜的到場變得多余和不合時宜,這樣,他只能立即打住。宋海娜瞇起眼睛是不想表露出自己的情緒。對于廠長,她心里都是滿滿的歉疚,一兩句話怎么說得清,還是不說的好。對于老公,她心里想到的是古戲里的一句詞“你這個冤家啊”,一個“冤家”,多少情愫盡在其中,她又能拿他怎么樣呢?一切的爭吵都起因于宋海娜,現在宋海娜來了,追究已顯得毫無意義,那些振振有詞的道理,一下子變得猥瑣而齷齪。爭吵,頓時就像剎了大鈸的曲子,戛然而止,不了了之。宋海娜接下去的任務是怎樣把中尉領回去,她是維護面子的行家里手,她來到中尉身邊,輕輕說,你喝酒了?中尉一下子變得像個老實的小孩,他點了點頭。宋海娜又說,我知道你很難過,但你可以和我說啊。中尉的眼睛里出現了一絲淚花,他張了幾下嘴,但沒有發出聲。宋海娜說,看你穿著軍裝,到廠里來,多不合適。中尉說,那我把軍裝脫掉。這樣,中尉里面就露出了宋海娜所說的那身好看的短袖軍衣,中尉馬上像一個社會青年了。宋海娜說,這樣就更不能隨便到廠里來了,還吵架,你看影響多不好。中尉難過得低下了頭。

現在,中尉的酒氣已完全散盡,他跟在宋海娜身后,像一只受了傷的狗熊叭嗒叭嗒地走向那輛吉普。中尉坐上車,發動了引擎,車子內立刻就有了嘭嘭的抖動。中尉有點茫然,他不知道接下去他將何去何從。他想,宋海娜應該會甩起脾氣了,她會說,你把我的霉倒盡了,不僅倒到了部隊,還倒到了工廠。她會憤憤地拔去車鑰匙,揚手就把它扔到車外。她會說,酒后開車,你不要命啦,你不要命我還要命呢!但是,但是,宋海娜都沒有那樣做,她依在中尉的身旁,眼睛里嫵媚起來,她說,你覺得我昨晚會怎么樣呢?中尉拼命地搖了搖頭。宋海娜嘆了一口長氣,說,我也寂寞啊,也很難受啊。說著,宋海娜伸過手撫住了中尉的胳膊,好像從昨晚開始他們并沒有發生過什么。他們這樣坐了一會兒,他們的眼睛從擋風玻璃上望出去,他們清楚地看見廠里的各個角落,好像還有人在看著他們,用手在指點他們。宋海娜說,我們回家吧,我們去飛翔。中尉詫異地看看她,說,飛翔?宋海娜說,嗯,飛翔。飛翔是他們之間的秘密說法,是親熱,是做愛,是高潮,他們對這事還有個說法叫跳樓,自己都控制不住的跳樓。他們有很多生活中的秘密說法,他們有時候當著眾人的面也這么說,晚上我們跳樓好嗎?他們就這么說,非常刺激,別人一個個都莫名其妙,他們卻早已經心領神會,他們覺得非常有趣。現在,他們已經好久沒有在一起飛翔和跳樓了,起碼也有一個多月了,一切的過錯都是時間造成的,都是沒有見面造成的,現在他們碰到了,他們要快快地趕回家。

可是,中尉并沒有驚喜,他突然伸手關了電門,他好像忘了身邊有宋海娜的存在,莫名的難過洶涌上來,他顧自趴在方向盤上嗚嗚地哭起來。

原載《山花》雜志 2000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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