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西門覺得比較尷尬,他喜歡上朋友木君的妻子了。這不是一廂情愿的煎熬,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心儀。一廂情愿和心儀,他過去都嘲笑它們為自討苦吃。尷尬的是,木君的妻子并不是蒙在鼓里,她也有紅杏出墻的意思。比如,他們交談的時候,她會說自己的背很白。她告訴他背白做什么?無非是想說自己這個方面有魅力,值得注意。又比如,她有什么好信息也會及時發給他分享,是那些“法院向著你,情人愛著你”之類。她為什么專挑這類信息?是很好讀嗎?不是;是寫得精彩嗎?也不是;那么,除了引誘和煽情,就沒有別的解釋了。這方面,西門就更肆無忌憚了。他背地里已經不叫她名字了,他叫她“美人”。美人美人,喚得人心口都隱約地疼。“美人”是一般人能叫的嗎?沒有相當的程度,根本就叫不出口,即便是狠狠心閉著眼叫了出來,說不定還會遭來一頓臭罵。這樣的“神交”,大有愈演愈烈之勢。
這種“神交”如果僅僅是“千年打一更”或是千載難逢,那也就算了。尷尬的是,他們幾個朋友經常要聚在一起,而且美人也大都在場。聚在一起,對于不安分的人來說,就是一塊孳生錯誤的土壤。
這天晚上,他們相約冰壺樓喝酒。時間還早,他們就等在木君的公司里。公司是經營茶業的,等不是特別地乏味,看看裝潢中的書畫,聽聽大堂里有一下沒一下的古琴,躲在包廂內下幾手五子棋,也可以叫一杯茶裝模作樣地玩玩。人齊得差不多了,就前前后后地去酒店坐好。他們現在喝酒的借口很多,誰的小孩說了個新鮮的詞、誰的老婆穿了件得體的衣服、“9·11”事件、東帝汶民選……大到天塌下來,小到放了個有音樂意味的屁,都是他們喝酒的理由。他們今天喝酒的契機是,慶祝基督耶穌光臨世界兩千零一周年。
這種情況,美人一般是要去的。一是從木君的公司出發,二是從這里出發一般都是木君做東,這樣的話,點菜的任務就落在了美人的肩上。西門喜歡美人在場,熱鬧的場合,她會時不時旁若無人地蹦出一句歌。這種現象,說她矯情也好,說她“人來瘋”也罷,反正他覺得挺有意思。美人經常哼的一首歌是陳明的《為你》——“那是愛神之箭偏了它的方向……”,嗓子憋得很足,韻味也很到。聽見美人唱,西門都會暗地里抿嘴一笑,還會在心里跟著默哼一段——“一路為你送上,冬日暖陽,撫平你心中的點點憂傷;一路為你擦亮,滿天星光,如果你在黑夜迷失方向,讓愛為你導航……”這確實是一首好歌,很遺憾,他卻不能公開附和。在木君和美人身邊,西門老有一種“窺視”的感覺。
現在,西門就坐在美人的對面,這樣的場合,美人不屬于他,屬于木君。她要是坐在他身邊就好了,那樣的話,他就可以做做小動作,比如,故意掉支筷子,俯身拾的時候,順便碰碰她的腿,等等。坐在對面,他頂多只能“望眼興嘆”。況且,周圍還布滿了許多警察,有真警察,比如美人的老公木君,木君看似很散淡,其實心里都在對她實行嚴厲的管制;也有假警察,那就是其他幾個朋友,金君、水君、火君、土君,他們似乎也漫不經心的,但眼睛卻雪亮雪亮。當然,這樣的場合,美人是應該屬于木君的,她就是裝,也要裝一下的。她服服帖帖地依在木君身邊,替木君夾菜,替木君喝酒,她替木君喝酒的理由是,等會兒木君還有個活動。她呵護木君最經典的細節是,木君的下巴上沾上了一滴醬油,她拿了濕巾伸過手去,木君好像感覺到了她的意向,也及時遞過臉來,她正好迎住,把那滴醬油擦了。對于這個動作,西門是這樣想的,別看他們配合得默契,其實還是有紕漏的,這個紕漏就是無微不至。夫妻之間,無微不至就是演戲。她完全可以做得自然一點,碰碰木君的手,哎木君一聲,努努嘴;或者指指自己的下巴,示意木君一下,讓木君自己擦嘛。他們現在這樣,也太過肉麻了!不過,西門覺得這樣也挺好的,挺有意思,他在笑看。美人這樣演戲恰恰說明了她在遮掩,遮掩什么呢?就是遮掩她和他的關系。她要是心里沒內容,遮掩干嗎?至于嗎?
這樣的時候,西門真是太希望酒店停電了。溫飽思淫欲。停電,實現一下自己的夙愿。停電了,朋友們肯定睜眼一摸黑,甚至會驚慌失措。報載,某酒店夜晚酒席如火如荼,突然停電,食客紛紛棄桌而逃,保安見勢不妙,迅速撤至門口,逮住一個打一個,揪住兩個揍一雙。為什么打?店家說,他們想逃賬。食客說,我們以為哪里著火了,黑咕隆咚的,我們肯定逃。這是閑話。停電了,他肯定是鎮定自若的。就算朋友們不為停電所動,繼續談笑風生,那他肯定也要潛下桌子,這樣的機會“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在桌子密不透風的帷幔里,他悄沒聲息地接近美人,然后把頭輕輕地埋在她叉開的胯里。當然,這件事的前提是美人不能叫,一叫,什么都完了。他相信她不會叫。這種事,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不會貿然。如果這時候突然又來電了怎么辦?不要緊,他連對詞都想好了——“我正要掏打火機采光,不小心掉了,我正在桌底下找呢!”他覺得自己的設計“千無一失”。
喝酒很快結束。先是木君走了,說總商會那邊還有個活動,他們是第二贊助商,作為嘉賓,木君一定要到場,且不能遲到,圣誕之夜,唱歌跳舞,摸獎送禮,項目多多。木君叫美人繼續陪朋友喝一會兒。這樣的酒當然不能久喝,再喝,就有點不合時宜了。于是,金君說小孩一個人在家,水君說要去醫院看看丈母娘,火君說廠里有批貨在趕,反正都是撲棱棱地要走。就是土君說,天冷,我想早點回家睡覺。西門說,那好,你們先走,我陪她把單買了。
買完單的美人一下子就蒙眬了,人松得一塌糊涂,只有眼睛和嘴唇閃閃發亮。她好像突然醉了,而且醉得不輕。她沒喝多少酒啊?西門覺得她是裝的。她裝醉酒做什么?是她的一個策略?她想放肆?那么,醉酒就是她為自己的下一步鋪的伏筆。酒能掩飾窘迫,也能解釋一切,如果他迎合了,那么,酒就是一種氣氛;如果他尷尬了,退卻了,那一切的過分和不當都是酒這個罪魁禍首,是酒慫恿了她,糊涂了她。
距離一下子親和起來。
酒店門口的燈光很凄涼,站在門口的他們也很寒冷,他們跺著腳搓著手,渴望,像蟲子一樣在心底匍匐出來;刺激,如一條鼓勵的鞭把他們兩個都抽了一下。西門說,你想去哪兒?我送送你。美人說,我現在一個人,沒地方好去。他說,如果跟我走,你有膽嗎?她說,我都和你在一起了,你說我有膽沒膽?他說,今天是圣誕節,我們去教堂看看怎么樣?她說,我家里是信佛的,不要緊吧?他說,你跟著我都不怕,還怕迷信嗎?這倒也是。
一輛三輪車善解人意地滑了過來。西門上了車,美人搭了他一把,也坐了上去。她搭他的手了!這是她第一次搭他的手,前面的那些“親熱”都還不是動作,現在到了一個嶄新的階段!可惜,她搭了一下就完了,而且還是搭在他的衣袖上。他穿的衣服太厚了,感受一下子還無法深入到肌膚,他多想體會一下這種滋味啊,這不是對手的感受,而是對一種意境的感受,對刺激的感受。不過不要緊,這次“猝不及感”,下次“有備無憾”了,她不是跟他出來了嗎?機會有的是,只要他不把某些事當作障礙就行。西門想,障礙總是有的。比如,他們現在坐得很近,就感覺很突兀。這就是障礙。障礙總是在未跨越之時被無限地夸大,對于他來說,他只用突破一點,就等于翻越了好幾座大山,接下去,面前肯定是康莊大道。
三輪車的風篷裹住了他們,這種感覺非常美妙,他們好像躲進了一個碉堡里,他們很隱蔽,而外面的人一個個仿佛赤身裸體。路上,西門還發現了踽踽而行的土君。他輕輕推了推身旁的美人,說,如果有人看見我們怎么辦?她警惕地問,誰看見我們啦?他說,土君,他就在我們附近。她下意識地低頭躲了一下,說,他不是說自己回家嗎?他說,現在有幾個人說話是真的?她擔心著說,那他會不會跟別人說起我們?他說,這倒難說,這就看我們今后的表現了。她說,這話怎么講?
他們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很快就到了教堂。一股暖烘烘的氣氛立刻包圍了他們,他們聽見了非常舒服的管風琴音樂,聽見了積極但又沒經過訓練的低緩的合唱——“平安夜,圣善夜,萬暗中,光華射,照著圣母也照著圣嬰……”對于教堂,西門有點熟悉,每年的圣誕節,他都要來這里坐一坐。相比之下,美人就顯得生疏和遲疑,她像個小孩一樣東張西望。她的這些舉動也引起了一些教友的注意,他們熱情地與她打招呼,“姊妹,你是第一次來吧?”美人羞澀地點點頭,立刻,他們爭先恐后地把位子讓給她。
這是個普天同慶的日子,舞臺上有豐富多彩的節目。有一陣,美人也確實被他們的表演所吸引。他們像演話劇一樣,重現當年耶穌降生的情形,演技雖然蹩腳,但表情真摯感人,好像自己就是當年的人物,只不過衣著和裝束不同。
這一切,西門都聲情并茂地講解給美人聽——“約瑟說,我,亞伯拉罕的后裔,雅各的兒子,我是榮耀的。瑪利亞說,這是個義人,我要與他結為夫婦,并要生一個兒子,取名耶穌。約瑟說,可是你,剛剛才與我認識,我們都還沒有接觸,你便有了身孕,這作何解釋?瑪利亞說,這,我從不曾越軌,這肚子,我也不知是怎么大起來的。約瑟說,不行,我要休了你,我不能讓自己蒙受恥辱。瑪利亞急得團團轉,只顧哭。一道亮光從天而降,有主的使者嗡嗡地對約瑟說,你不必指責她,她是從圣靈懷的孕。約瑟無奈地說,既然是圣靈要她懷的孕,那我就沒有辦法了。”美人忍俊不禁,咯咯地笑起來。
西門說得激情飛揚,唾沫四濺。他今天喝了不少酒,口氣有點渾濁,再加上說了那么多話,嘴里愈加黏稠,連自己都聞到了自己嘴里的酸味。這一點,美人絲毫沒有介意,也沒有嫌棄,她只是很自然地從包里摸出了“爽口寶”,先在自己嘴里咝咝地噴了兩下,像是做一個示范,然后遞給他。有半秒鐘,西門尷尬了一下,但馬上心領神會地接了過來,也朝自己的嘴里噴了兩下,一股清香頃刻在他的牙縫里鉆來鉆去。這件事更加堅定了他的琢磨:美人是喜歡他的!她要是不喜歡,就不會這樣顧及面子,她要么把自己的頭移開,要么用什么東西擋住他口氣的進攻,或者“打柱子應板壁”,用一些旁敲側擊的話來提醒他,謝謝救主,她沒有這樣做。
但是,他們的愉快太短暫了,掃興緊接著就尾隨而至。在一次偶爾的回頭過程中,西門發現土君也走進了教堂,他嚇了一跳,他的眼睛緊緊地跟隨著土君移動,好像時刻防范著土君的突然襲擊。由于天氣冷,土君把自己的衣領豎了起來,豎起的衣領遮住了土君的半個臉,土君神色莊重地走到舞臺前,左手捂胸低頭默禱。這使西門有了點恍惚的感覺,他腦里閃現出那些描寫地下黨生活的影片。趁著這工夫,西門碰了碰美人的手。他不是碰她的臂,而是碰她的手,他的碰是有目的的,因為手有感情傾向,而臂則比較遲鈍,但這時候的碰不能停留,只能“一觸即放”,否則很難解釋。美人在警覺的同時也發現了土君。她說,他怎么會在這兒?他說,我一抬頭,他已經進來了。她說,你說他看見我們了嗎?他說,看樣子還沒有。她說,你憑什么說沒有?他說,看見了總會打打招呼的。她說,廢話。她又說,你看他把衣領豎得這么高,就是在偷看我們。他說,土君好像沒這么陰險吧?她說,不管他品質怎么樣,我們快走為妙。
他們貓腰離開了座位。心虛使他們的行動顯得鬼鬼祟祟。他們趁著土君還在忘情地祈禱,像通過封鎖線一樣拼命向門口奔去。
“等一等!”一聲吆喝,兩個老太婆突然攔住了他們的去路。他們像遭遇敵人一樣一臉的愕然。顯然,他們的過于緊張連老太婆也看出來了,老太婆堆下笑,友好地遞給他們教堂的禮物:一人一份,用尼龍袋裝著,兩條米做的魚,五片蘇打餅干。老太婆說,帶回家,這是吃太平的。美人笑盈盈地接了過來。
出了門的美人夸張地拍打著自己的胸口,說,嚇死我了,我還以為自己犯了什么戒律呢!說著,他們鉆進了迎面而來的出租車,他們在后座又跌到了一起。司機問,你們去哪兒?美人說,隨便隨便,開起來再說。出租車就盲目地奔跑起來。
現在是夜里十點鐘,路上的燈也暗得差不多了,偶爾在路口被殘存的亮光一刷,馬上又墜回到黑暗里去,他們坐在出租車里卻像置身在潛艇中,他們在馬路上穿梭,卻像在深海里游弋。另外一種感覺就是在森嚴壁壘的包廂里,這么溫馨的天地,西門真想仔細地摸一摸美人的手啊!她不是說自己的背白嗎?那么,她的手一定很光滑,像玉脂瓊膏。漂亮的人,每個部位的美都應是成正比的。但他不能不明不白就抓她一下,那樣肯定很突兀。于是,那一刻,西門在挖空心思地考慮自己手的姿態。他一會兒把手交叉在腦后,一會兒把手坐在自己臀下,他想,哪怕是運作過程中碰一下她的手也好,只要碰,對于心里有內容的人來說,都會節外生枝的。他的“姿態”顯然是太刻意了,美人似乎“若有所感”。這叫她躲不是迎也不是,躲,面子上過不去;迎,是不是太輕浮太主動了?為了打破這樣的尷尬,美人沒話找話說起來。她說,這兩條魚五片餅干有什么講究嗎?西門說,當然有講究,這是《圣經》里的故事,說的是耶穌在曠野里用兩魚五餅喂飽了五千人。她說,你還知道蠻多的。他說,我看過《圣經》,《舊約》講故事,《新約》講道理。她又說,這么說,這兩魚五餅還帶著耶穌的旨意,真的是吃太平的?他把手做成喇叭狀,俯在她耳邊說,不僅僅是吃太平,還吃越軌和出格。她莞爾一笑,打了他一下,說,越軌和出格都給你吃吧。
他們這樣一說,就暴露了身份。本來他們還像是一對夫妻,現在他們立刻就變成了一對野鴛鴦,所謂的偷雞摸狗者。前面那個司機馬上就饒有興致地回了一下頭,還把眼前的后視鏡調低了一個方向,好窺視他們,看他們會不會動手動腳。他們本來就縮手縮腳的,這樣,他們就更不敢做什么了。他們相互看了看,坐姿開始僵硬起來。
無聊像藥水一樣浸泡了他們。
西門說,我們現在去哪兒?美人說,我們去體育場看搖滾吧。他說,你有票嗎?她說,票門口還少嗎?他說,我知道你唱歌喜歡,搖滾你也喜歡啊?她說,我其實喜歡鄭鈞的那種搖滾,搖滾也要有點內涵。他說,這次沒有鄭鈞嗎?她說,這次過來的倒都是大牌,輪回、零點、黑豹、唐朝,還有崔健。他說,你以為他們怎么樣?她說,鬼哭狼嚎。他們這樣說話的時候,一點也沒有感情色彩,好像是兩個陌生人在交談,好像要證明給那個司機看,他們很中規中矩。真他媽的笑話!
在體育場門口,他們分開來等退票。美人先退到了一張,西門要她先進去,等會兒再聯系。后來,西門也退到了一張。他的票是三區64號,他記得美人的票也是三區,幾號他沒注意。三區不知道在哪個方向,體育場他很少去,他沒有一點方向的概念。
西門走進體育場。他盡量使自己放松下來,他要裝作一個音樂愛好者的樣子,而不是一個圖謀不軌者。他想起自己今晚的行為,想和朋友木君的妻子待一會兒,想摸摸她的手。一開始他沒有準備;在教堂里他錯過了機會;在車里被司機監控著;現在又跑到體育場里來了。辛苦啊!體育場確實是個好地方,人擠人,黑壓壓的,若想摸一下手,肯定不在話下。有可能的話,說不定還能蹭到其他部位,比如乳房和屁股。想到這,他猥瑣地笑了笑,暗暗表揚自己“真會找地”。
三區其實是最差的一個區,雖然在舞臺對面,但太遠了點,如果用一個足球場去衡量,那就是唱歌的在那邊的球門,而三區在這邊的球門。西門粗粗地瞄了一眼,看看舞臺上的人的比例,估計再加個望遠鏡也弄不清他們的面孔。因為遠,三區的人基本上都跑光了,他們翻過欄桿,跑到足球場里,還有一些人則疏散到兩側的看臺,好在看臺就是階梯,沒有嚴格的位子劃分,擠就擠吧。
一時沒看見美人,西門有點不自在,他就掏出手機聯系。他從手機里聽到了嘈雜的音樂,感覺離舞臺很近。美人說,你看見掛在柱子上的音箱了嗎?在右邊,從舞臺這兒往回數,第三個音箱,我在下面。西門好嘞一聲,拿了一下情緒,抖擻著走去。
這時候,有幾個樂隊已經表演完了,現在正輪著零點。西門磕磕碰碰地往前走,不時抬頭看看柱子上的音箱。有幾個自以為是的樂評人不甘寂寞,高論頑強地鉆進他耳朵——一個說,黑豹有點亂,他們下錯了功夫,他們的噱頭倒不少,但他們誤解搖滾了。另一個說,唐朝試圖做到融洽,現在看,隔閡還是存在的,其實,他們對唐朝的遺韻知之甚少。西門冷笑了一下。他沒那么深入,他覺得零點唱得不錯,他喜歡節奏感舒服的歌,而這方面,零點做到了。
有人拉了他一下。西門愣了一下,滯一滯腳,他看見了李惠珍。李惠珍曾經和他好過一陣,算是情人吧。那陣子他們挺瘋狂的,但李惠珍很愛自己的家。她和他瘋狂,不是需要,不是補缺,純粹是嘗試。嘗試過后,他們漸漸地淡了。他知道愛家的人不會長久,因此,他有所準備,沒有拔不出來。但他們那一陣是刻骨銘心的,所以,盡管淡了,情人的那份感覺還是有的,這從她眼睛里能看得出來,這也是她主動叫他的基礎。她說,你一個人啊?西門說,是啊,我一個人,你呢?她說,小孩子想看看搖滾是怎么回事,就帶他來了。西門這就看見了李惠珍身旁的一個小孩,樣子非常地靈性,很有內容地看著舞臺那邊。他突然明白了,釋然了。他想,這就是她淡他的原因,他要是也有這么一個小孩,他的心也會非常地安寧。西門說,你都好嗎?她清脆地回答,挺好的。他看見她露出滿足的微笑,牙齒非常白,笑得很由衷。她這樣,西門就覺得自己再沒有滯留的道理,這等于告訴他,他們的談話已經安詳地結束,他該走了。他說,好的,你坐,我到前面去看看。
西門是在李惠珍之后才有了對美人的心思的。他發現自己的心里非常需要熱鬧,熱鬧好,熱鬧很溫暖,他需要心里時刻滿滿的,沒有,他就很恍惚。
西門很快就找到了美人。
她站在柱子旁邊的一個出口上面,輕倚欄桿,樣子很凄美。這樣的情形是需要一個背景的。西門就悄悄地走過去,站在她身后。美人站在下一級,他站在上一級。他們這樣站著,站在一起,總得有個說法吧,因為,在他往上走的時候,有人就頻頻回頭看他,看他單獨走上來,看他不偏不倚來到了一個女人背后,這個位置就值得推敲。他們是什么角色?是談戀愛的朋友?似乎年齡大了點;是老夫老妻?似乎細節上沒有到位;那么就是情人了,沒有別的,現在流行這個。是情人也太缺少想象力了,情人什么地方不可以去?情人到這里來能解決什么問題?西門倒是愿意充當一下夫妻這樣的角色的,也只有夫妻這個角色,他們才基本符合條件,最沒有疑問。這樣,西門就要做點什么表示表示。捉手,顯然已不合時宜,裝模作樣地捉手等于不打自招。那就搭肩吧,搭肩搭得相濡以沫,還是很像夫妻的。這樣想著,西門就把手搭在了美人的肩上。他感覺美人的身體硬了一下,她沒有回頭驚看,也沒有縮肩避手,當然也沒有粘貼和依靠。她只能說是默默地承受,像撐著一塊大石頭,吃力得不得了。西門也搭得很別扭,像搭在一根加了熱的電烙鐵上,根本不能踏實和專心,這真叫人難過!
為什么會這樣呢?問題出在哪兒呢?西門想,是意識的問題?是能力的問題?還是環境和對象的問題?都不是。他和李惠珍就做得很自然。開始的時候,他也擔心和一個陌生的對象能不能默契,他和李惠珍打招呼時,說自己有點緊張,緊張了,不完美就情有可原了。后來,他們只是稍稍生疏了一下,像不認識一個東西,擺弄了一會兒,就知此知彼了。
是因為美人是朋友木君的妻子?想到這一點,西門心里就一陣燥熱。問題的癥結就在這里,他的障礙也在這里。要是別人的妻子,他用得著這樣婆婆媽媽嗎?他早就直奔主題了。朋友妻,這是個叫人心虛的話題,不僅涉及道德,也涉及情義,以及形象、口碑、社會地位、信用程度,一個連朋友的妻子都要“吃豆腐”的人,還會是好人嗎?肯定是個壞人。
西門覺得自己應該趕快離開。沒有結局的滯留,只會越留越尷尬。他裝作若無其事地抽回手,隨便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在摸眼的同時偷偷看了看美人,美人似乎也在裝,裝得像一對真夫妻一樣無所謂,她沒有對他的抽手作出反應。舞臺上,音樂驟起,聽過門的旋律,好像是零點的代表唱《相信自己》。這是最能吸引人的時候,這時候消遁,就神不知鬼不覺了,當然,主要還是為了避免尷尬。西門快速后退幾步,沒想到竟一腳踏空,嘀嗒,只一秒鐘,他的頭就碰到了地上。那一刻,他肯定失聲呼喊過,可惜,正在沸騰的歌聲把他給淹沒了——“多少次揮汗如雨,傷痛曾填滿記憶,只因為始終相信,去拼搏才能勝利……相信自己,夢想在你手中,這是你的天地……相信自己,你將超越極限,超越自己……”加上觀眾山呼海嘯般的附和,誰還會傾聽他的呼喊?
美人不知是過了多久才發現西門已經不在身邊了,也許是這首歌剛剛完畢的時候,余音猶在,她在感慨的同時正準備和西門交流一下“唱得好”,她回頭的一剎那眼睛竟然撲了一個空,嘴巴也驚愕地僵在那里。她迅速看了看周圍,然后把視力范圍稍稍擴大,仍舊沒有一點跡象。恍惚,迅速襲擊了她,使她覺得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開始艱難地往外擠……
現在,美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一個電話給老公木君。她在通話之前已想了一下內容,因此,她的口氣顯得平和而沒有一點破綻。木君說,你們這時候才好呀?你們今天喝馬拉松酒啊。美人說,你說什么呀?我都回家洗過澡了。我現在在家門口,我是想問問你,你那邊怎么樣了,我要不要過去?木君說,正熱鬧呢,你過來吧。美人哎了一聲。美人這樣說的時候,其實正在體育場門口舉手叫車。
匆匆趕到總商會的美人,在進電梯之前發現自己居然還拎著那袋教堂分發的禮物——兩魚五餅!她嚇了一跳。她真是昏了頭了,現在是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馬上要見到什么人?只要木君有一點點懷疑,問,這是什么東西,那她就是有一千張嘴巴也說不清了。她長長舒了一口氣,暗自慶幸自己并不糊涂。她環視一下左右,確信周圍沒人,才把兩魚五餅扔進了電梯口的垃圾桶里。然后,美人乘上電梯,嘀篤嘀篤地走進“平安夜”聯歡大廳。
老公木君差不多是張開雙臂迎住美人的。美人氣定神閑地坐了下來。前面什么事也沒有發生,即便發生了什么,也要盡快讓它過去,她現在是本次活動的贊助商之一博雅茶業有限公司的老板娘,是主人翁,她要博大,要典雅,要“女儀天下”。她側頭輕問木君活動的情況。木君說,效果非常好,客人參與得很踴躍,獎也發得很熱鬧,末獎都是商務通,人家說我們的獎很大氣。美人露出恰如其分的職業的微笑。木君又說,我們本來是坐在前面3號桌的,你沒來,我一個人坐在前面像掉了牙似的,又碰著拍電視,說人少不好看,就被那一桌的人換去了。她說,無所謂,這里不錯,我正好不喜歡出頭露面。木君說,現在就剩下大獎了,要到十二點才開,你來得遲了,但還趕得上,看看你運氣怎么樣?她說,運好不用趕得早。
今天的獎一律由禮儀小姐開,小姐美了甲的手指做著花樣,像鳥嘴一樣從玻璃缸里叼出了入場券的存根,真是絕無僅有,偏偏就是3號桌,一臺格力立式液壓門空調。3號桌的人一點也不考慮別人的情緒,騰地就歡呼雀躍起來。木君看了看美人,不快,爬到了臉上,說,你看,你要是早點來,我們就不會換桌了。木君有點埋怨美人的意思。美人坦然地說,運氣是天生的,沒辦法,他就是坐在角落里,今天這個獎也是他的。木君不響,顯然,他在可惜那臺空調。他的腦子里層出不窮地涌出許多假如,假如朋友的酒結束得早一點,假如美人不回家洗澡而直接來總商會,假如晚上沒拍電視,假如他堅決不換桌子,那么,這臺空調無論怎樣也是他的。盡管這些獎品的贊助費基本上是他出的,他也不在乎一臺空調,但話不是這樣說的,這是個兆頭問題,生意人最忌諱這種“打橫財”。這事傷害了木君,半晌,他神秘兮兮地說,你今天一定做壞事了,我想我們的運氣也沒這么壞呀。這種說法要是和教堂體育場聯系起來、和越軌出格聯系起來,倒是非常可怕的,要堅決否認掉。美人不動聲色地說,你胡說什么呀,看你還是個生意人,一臺空調就橫在心里過不去。木君并沒有放棄,甚至有點齷齪,說,不是我小氣,這事也太邪門了,假如不是3號桌,我一點也不計較,肯定是被什么沖掉了,要不,你今天是不是摸屁股了,身手不凈?美人鄙夷地說,你這人怎么這個樣子,我洗澡了,摸屁股了,怎么樣吧!你要是再這樣說一句,我馬上就走!說是這樣說,美人心里其實也是挺虛的,但這事非同小可,只能挺住,她拼命鼓勵自己: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西門的尸體是第二天一早才在體育場外面被人發現的,一個民工在清理建筑垃圾時摸到了他,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警察呼嘯而來,很快介入。一個警察慢騰騰地戴上手套,他的腳下是西門委屈的身體,他很有經驗似的在西門身上撥弄了幾下,然后,漫不經心地拍了拍手,自以為是地看了看頭頂上方。上面是體育場的看臺,有一個很大的缺口。警察迅速聚集到看臺上。這是一個像盛開的鮮花一樣的體育場,那個缺口的位置就是花瓣,花瓣的弧度舒展得太大了太美觀了,當然也就損傷了它的牢固。據說,這幾天正在對這個缺口進行維修,豎了警告牌,拉了警戒線,但昨晚的搖滾太熱烈了,警告牌被擠得不知去向,警戒線也被踩得像碎紙一樣,這樣,慌里慌張、心神不寧的西門就不小心摔下去了。
案件基本上有一個定論:排除了他殺的可能,屬意外失足摔死。這里有一個疏忽,隨西門一起下來的應該還有從教堂帶回的“兩魚五餅”,但是它摔得太遠了,一個尼龍袋子,一點也不起眼,早已與那些垃圾融為一體,沒有引起警察的注意。不過,西門之死多少還是有一些疑點的,比如,他怎么會一個人跑到這里來?警察準備查找最后一個見過西門的人。
西門的照片很快在電視和報紙上登了出來,與此同時,他的朋友也相繼受到了警察的傳訊,因為在西門的手機里有他們那天聯系過的記錄。
最關心西門的當然莫過于朋友木君的妻子美人了,個中原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把這件事前前后后梳理了一遍,覺得,當務之急就是要搶在警察前面給土君打個電話。與土君的對話不知從何說起,美人拿著電話遲疑了幾秒鐘,然后說,我能和你談談嗎?土君說,你想說什么呢?美人又猶豫了一下,覺得掩飾和兜圈子都不好,才說,我有點害怕。土君說,你別說了,我們都是朋友,我已經死去了一個朋友,我不想看到其他朋友再有什么痛苦發生。美人飲泣著說,我會謝謝你的。
朋友在警察那里的筆錄基本上相差無幾,從西門手機上反映,他們的通話集中在傍晚五點左右,這是他們相互通知喝酒的時間,這樣,圣誕之夜的這頓喝酒,成了西門和朋友的最后見面。
對美人的訊問要復雜和用心一點,根據上面筆錄的分析,她離開西門的時間要稍稍推遲一些。對于這一點,美人很坦然,說,他們都有事先走一步了,西門是留下來陪我買單的。在美人的敘述下,西門身上又多了點人文關懷的色彩。這似乎也合情合理。問題集中在晚上十點以后的那個電話,也就是西門在體育場打給美人的。美人回憶說,當時我正在家里洗澡,西門來電話說,他想去看看搖滾,問我有沒有票,我說沒有,僅此。警察抬了抬身子,似乎抓住了一點興奮,追問說,他為什么會找你要票呢?美人說,我們經常要贊助一些活動,如果贊助了,一般都會有票。但這次我們贊助了“平安夜”晚會,我們沒贊助搖滾。警察說,他為什么不找你老公要票呢?為什么找你?美人說,我老公主要負責公司的業務,這些事他基本不管。警察詢問了木君,證明確實如此。西門已死,死無對證,真假都由著美人編了。
李惠珍是主動要求見見警察的。李惠珍的想法其實是比較古老的,她只是希望西門的死不要弄出太多的懸念,攪得死人不安,死就死了吧,要平靜地畫上句號。李惠珍說,那天晚上,十點左右,他走在體育場的看臺上,我叫了他。警察問,他一個人嗎?她說,我覺得他是一個人。你們說什么了?沒說什么,只是問候一下。他事先知道你在那兒嗎?不知道。他會不會事先知道你在看搖滾,而特地趕過去見見你?李惠珍警惕起來,說,你們這樣問什么意思?警察對她的疑問置之不理,繼續說,你們是怎么認識的?李惠珍不答,她覺得警察的問話里有下流的傾向。警察不依不饒,是認識,還是熟悉?你必須回答。李惠珍無奈地說,是熟悉。警察步步緊逼,是熟悉還是要好?李惠珍討厭地看了一眼警察,說,是要好。警察隱藏著露出一臉壞笑,是要好還是有某種關系?李惠珍控制著嘆了一口氣,說,他其實是一個很謹慎的人,一個很有自制力的人,也是很會替別人考慮的一個人。警察提醒說,你還沒回答我們的問題。李惠珍說,你們想要我說什么呢?好吧,我告訴你,我們曾經是情人,滿意了吧,但我和他的死沒一點關系。我之所以承認這一點,也是因為他已經死了,他死得很可憐,他不能沒人認是吧?總得把他的死圓起來是不是?收尸也要收個全尸是不是?李惠珍說著自己嗚嗚地哭起來。哭了半天,她慢慢收起了情緒,認真地擦好了眼淚,好像對這件事做個總結似的,說,我承認是他的情人,算是對他的一個紀念吧。
警察聽著,傻著眼睛,全都愣在那里。
李惠珍成了圣誕之夜最后一個見過西門的人。但警察沒有把這些記下來。
原載《鐘山》雜志 200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