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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老人已經起床,刮好胡子穿戴整齊了。他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凝望著窗外的后花園,陷入沉思。他皺著眉瞥了眼打擾他冥想的闖入者,看到是邁爾斯,他笑了。

“啊,過來,孩子……”他朝一把椅子做了個手勢,邁爾斯猜想那一定是埃蕾娜剛剛坐過的。老人的微笑漸漸帶上了疑惑的神情,“上帝,我是不是少過了一天?我以為今天你外出參加杉西爾山的一百公里長跑了?!?

“不是的,先生,你沒有少過一天?!边~爾斯坐進椅子里。伯沙瑞在他面前擺了另一把椅子,并用手指了指他的腳。邁爾斯想把腳擱上去,但這個努力被陣陣劇痛破壞了,“呃,把它們放上去,軍士。”邁爾斯不太情愿地開口下了命令。伯沙瑞幫他把討厭的腳按醫學上的正確姿勢在椅子上擺好,然后退后。戰略上的退后,邁爾斯想,他會在門邊警惕地站著。老伯爵看著這幕啞劇,漸漸明白過來,他的臉上顯露出痛苦的表情。

“發生了什么事,孩子?”他嘆了口氣。

讓我們干凈利落、沒有痛苦地解決這個問題吧,就像斬首……“昨天在障礙跑中從一堵墻上跳下來,摔斷了兩條腿。我在體能測試中被徹底淘汰了。其他嘛——嗯,都不重要了?!?

“所以你回來了?!?

“所以我回來了?!?

“唉。”老人用他粗糙多繭的長手指在扶手上捶了一下,“唉?!彼谧簧蠐Q了個姿勢,抿著嘴,望著窗外,沒有看邁爾斯。他又舉起拳頭捶了一下,“全都怪那些該死的、到處蔓延的民主主義?!彼瓪鉀_沖地咆哮道,“這么多外行星人的胡說八道。你父親沒有在貝拉亞采取措施制止它。在他攝政的時候本可以有很好的機會把它們扼殺掉,他全都浪費了,就我能看到的來說……”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沉湎于外行星的思想,愛上外行星女人。”他更加含糊地喃喃自語,“都怪你的母親,你知道,她總是散播那些平等主義的廢話……”

“噢,得了?!边~爾斯反駁說,“母親和您一樣不關心政治,頂多就是還知道點事,四處走走罷了。”

“謝天謝地,否則今天就該是她在統治貝拉亞了。我還從沒見過你父親反對過她。好吧,不說了,也許原本還會更糟……”老人又改變了一下姿勢,因為精神上的痛苦而蜷曲起來,就像邁爾斯因為身體上的疼痛而蜷曲起來一樣。

邁爾斯躺在椅子里,沒有試圖對這個話題進行辯駁或為自己辯護。誰都知道,伯爵總是自己和自己爭論,而且很少能說服自己。

“我想我們必須屈服于時代。我們都必須屈服于時代?,F在連做生意的兒子都能成偉大的戰士。上帝知道,我在我們那個時代,手下也有這樣的兵。我以前跟你講過那家伙嗎?我們在薩爾洛·弗·科西根的登達立山脈和西塔甘達人打仗那時候,他是我最棒的游擊隊中尉。當時我并不比你現在大多少。那年他殺了很多西塔甘達人……他父親是個裁縫。一個裁縫,彎腰駝背干著針線活,手工裁剪縫紉……”他為一去不復返的時光嘆息,“那人叫什么名字來著……”

“泰斯萊夫?!边~爾斯提醒他。他譏諷地揚起眉毛看著自己的腳。也許我該當個裁縫。我的身形倒是挺適合干這行的。只可惜現在的裁縫和伯爵一樣都過時了。

“泰斯萊夫,對,就是他。巡邏時被敵人抓去了,死得很慘。勇敢的人,勇敢的人……”一時之間,兩人都沉默無語了。

老伯爵想到了一個新話題,轉而問:“測試舉行得公正嗎?你不知道,現在……一些別有用心的平民……”

邁爾斯搖搖頭,在伯爵想象的萌芽有機會開花結果之前迅速掐斷了它,“很公正。原因在我。我自己太急躁了,沒有把精力集中在自己正干的事情上。失敗是因為我還不夠優秀。這只是暫時的。”

老人郁悶地噘噘嘴唇表示否定。他氣憤地攥起拳頭,又失望地攤開。“在過去,沒人膽敢質疑你的權利……”

“在過去,我的無能可能要用其他人的生命來補償。我相信現在這樣更有效。”邁爾斯的聲音很平靜。

“唔……”老人茫然地看著窗外,“唔,時代變了。貝拉亞也在變。在我十歲到二十歲的十年里,它就經受了一次翻天覆地的變化。在我二十歲到四十歲,它又經歷了變革。這里的一切都不一樣了……在我四十歲到八十歲時,又來了一場變革。這是軟弱、退化的一代,甚至他們的罪孽都縮水了。我父親那時候的老海盜們能把他們當早點吃掉,在吃中飯前把他們消化得連骨頭都不剩……你知道嗎,我將是九代以來第一個死在床上的弗·科西根伯爵?!彼A讼聛?,凝視著遠方,低聲地喃喃自語,“上帝,我已經厭倦了改變。一想到要忍受另一個新世界就讓我灰心喪氣。讓我灰心喪氣?!?

“伯爵先生?!边~爾斯依照貴族家庭的習慣輕聲地叫他。

老人迅速地抬起頭,“不是你的錯,孩子,不是你的錯。你被卷入了變革和機遇的車輪,就像我們其他人一樣。那是純粹的巧合,刺客使用特殊的毒氣是想殺你的父親。他并沒有想害你的母親。不管怎么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們……我們只是對你寄予了太多的期望,就是這樣。沒人說你做得不好?!?

“謝謝你,先生?!?

長時間的沉默讓人難以忍受。房間越來越暖和。邁爾斯的頭因為缺乏睡眠開始有點痛了,饑餓加上藥物的作用讓他感覺想吐。他掙扎著想站起身,“如果您允許,先生……”

老人揮揮手,示意他可以離開房間了。“當然,你一定還有事要做……”他停下來,困惑地看著邁爾斯,“你現在打算做什么?我有些不習慣。我們永遠都是弗家人,是戰士,即使在沒有硝煙的時候……”

他陷在椅子里,看上去是那么瘦小。邁爾斯努力振作起來,裝出高興的樣子,“噢,您知道,貴族總是有另一條出路可以走的。如果我當不了軍人,那就做個城里的大財主。我盤算著做個聲名顯赫的花花公子,享受美食與美女。任何一天都會比當兵快活得多?!?

祖父被他的玩笑話逗樂了。“是啊,我總是羨慕那種家伙……去吧,孩子……”他微笑著,但邁爾斯感覺他的笑容和自己的一樣勉強。無論如何,那都是自欺欺人:“寄生蟲”在老人的詞典里是個讓人唾棄的詞。邁爾斯帶著伯沙瑞退了出去。

在一間可以俯瞰古老大宅邊街道的私人小會客室里,邁爾斯蹺著腳,閉著眼睛,蜷坐在一把舊扶手椅里。這個房間很少有人用,是個可以讓人單獨思考問題的好地方。他從沒有這么茫然過,一種耗盡心力的空虛感強烈到了痛苦的程度。這么多熱情付出,結果卻一無所獲;未來將是碌碌無為的一生;就因為一瞬間的愚蠢,對自己的怨恨……

他身后有人輕輕咳嗽了一聲,一個遲疑的聲音叫他:“嗨,邁爾斯。”

他睜開眼睛,那種覺得自己像只躲藏在洞中的受傷小動物的感覺減輕了些?!鞍@倌龋∥也履闶亲蛲砗臀夷赣H從薩爾洛·弗·科西根過來的吧?進來吧?!?

她走過來靠在另一把椅子的扶手上,“是的,她知道去首都對我來說是多么高興的事呀!有時候我幾乎把她當成了我媽媽?!?

“把這些話告訴她。她會很開心的?!?

“你真這么想?”她害羞地問。

“當然?!彼屪约夯謴颓逍选R苍S未來還是有可以做的事情……

她輕輕咬著下嘴唇,用大大的眼睛盯著他的臉看,“你看起來完全被擊垮了。”

他不會在埃蕾娜面前難過。他收斂起陰沉的臉色,放松地向后靠在椅背上,自嘲地咧嘴笑著,“就字面意思講是這樣。確實如此。我會挺過來的。你,哈!我猜你已經全都聽說了。”

“是的。我聽說了,呣,伯爵大人還好嗎?”

“哦,當然。畢竟我是他唯一的孫子。這是個極佳的位置——我永遠逃不掉。”

“他告訴你關于改姓的事了嗎?”

他瞪大了眼睛,“什么?”

“按慣例從父姓。剛才他一直在談這件事,說在你……哦。”她立刻打住了,但邁爾斯還是從她講了一半的話里明白了全部意思。

“哦,呵,在我成了軍人后,是吧?他最終還是決定妥協,允許我用家族的名字了?他可真太好了——在我出生十七年之后才被允許?!彼贸爸S的微笑掩飾了慍怒。

“我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的名字——出生后先是用皮奧特·邁爾斯,然后跟我外公姓,改為邁爾斯·內史密斯,現在又要用什么名字代替了呢?我出生時就產生的麻煩現在又回來了。很明顯,我父母從溶膠毒氣中痊愈,并知道毒氣對胎兒有什么樣的損害后——順便說一句,他們都以為我不知道這件事——爺爺就一直希望母親去做人流手術。他和我父母爭執得很厲害。嗯,我想主要是和我母親,父親則被夾在了中間。當我父親轉而支持母親時,爺爺光火了,他聲稱不會讓我繼承他的姓。后來等他發現我并不完全是個大災難時,他冷靜了下來?!边~爾斯笑著用手指敲擊著椅子扶手,“這么說,他在考慮收回他以前的話了,對嗎?或許就是我被淘汰出賽場的時候。這下他恐怕有些進退維谷了?!币魂囆了嶙屗Ьo了牙關,邁爾斯希望能收回剛才說的話。他本來就夠糗的了,沒必要在埃蕾娜面前表現得更加沒風度。

“我知道你為了這次測試練習得有多辛苦,我、我很難過?!?

他裝出一副詼諧的口吻,“沒有我難過的一半多。我倒希望你能代替我參加體能測試。靠我們倆聯手,準能拿下個該死的軍官名額?!?

她突然用小時候那種開誠布公的態度坦率地說:“是啊,但按照貝拉亞標準,我比你更殘疾——因為我是女的。我甚至不能申請參加這樣的測試?!?

他抬起眉頭表示同意,“我知道。真是荒謬。就憑你父親教你的,你只要再上一節重型武器課,就能輕松超過那里十分之九的人。想想看——埃蕾娜·伯沙瑞軍士?!?

她板起面孔,“你在取笑我?!?

“只是一個公民對另一個公民的談話?!彼霂敢獾卣f。

她陰沉著臉點點頭。突然她想起了來這兒的目的,于是臉色又轉晴了?!芭丁D隳赣H讓我叫你去吃午飯?!?

“哦?!彼剜洁煲宦曊酒鹕韥恚罢l敢違背這位長官的命令呢?她可是司令的司令?!?

埃蕾娜笑了起來,“是啊。對貝塔人來說她是一名軍官,沒人認為她很奇怪,或因為她破壞了規矩而指責她。”

“正相反。她正是實在太古怪了,人們才沒想過要把她框在規章制度里。她總是我行我素?!?

“我真希望自己是貝塔人?!卑@倌葠瀽灢粯返卣f,“噢,別搞錯了——就貝塔人的標準看,她也是很古怪的。雖然我想你會喜歡貝塔殖民地,就某些方面而言?!彼揶淼?。

“我永遠不會離開行星。”

他注視著她,“是什么讓你非留下不可?”

她聳聳肩,“哦,你是知道我父親的。他那么保守,真應該生在兩百年前。你是唯一一個不認為他怪異的人。他總是那么偏執。”

“我知道,但對一名保鏢來說,這是非常有用的好品質。他病態的疑神疑鬼已經救了我兩次命。”

“那你也應該生在兩百年前?!?

“不,多謝了。那樣的話,我剛生出來就會被殺掉?!?

“嗯,也是。”她承認,“總之,今天早晨他突然談起要安排我的婚事?!?

邁爾斯馬上停住腳步,抬頭看了她一眼,“是嗎?他說什么?”

“也沒說什么?!彼柭柤?,“他就提了一下。我希望……我不知道……我希望我媽媽還活著就好了。”

“哦。好吧……如果你想找人談談的話,還有我母親,或者……或者來找我。你可以和我談的,不是嗎?”

她感激地笑了笑,“謝謝?!彼麄冏叩搅藰翘菘?。她停下了,邁爾斯等著。

“你知道嗎,他再沒談起過我母親。打我十二歲生日后就一直沒提起過。他以前常給我講關于媽媽的故事,故事都很長,嗯,對他來說很長了。我想他也許開始遺忘媽媽了。”

“我不這么看。我比你更了解他。他對別的女人連正眼都不瞧一眼的?!边~爾斯安慰她說。

他們開始下樓梯。他疼痛的雙腿不能自如地移動,所以不得不像企鵝那樣撇著腳下臺階。他下意識地抬頭看看埃蕾娜,緊緊抓住樓梯扶手。

“你不乘升降管嗎?”她看著他蹣跚的姿勢突然問。

不會連你也把我當成瘸子吧?他往下看了看隱隱發亮呈螺旋形向下延伸的扶手。“他們告訴我腿不能亂動。但沒詳細說怎么個不動法……”他單腳跨上扶手,回頭朝埃蕾娜壞笑了一下。

埃蕾娜臉上夾雜著興奮和恐懼,“邁爾斯,你瘋啦!如果你掉下來,你會把身上每塊骨頭都摔斷的——”

他飛快地滑了下去。埃蕾娜大笑著跟著他跑下樓梯,拐彎的時候他把埃蕾娜甩在了后面。不過當他看清扶手盡頭是什么時,他的笑容消失了?!芭叮撍馈彼锰靹x不住了……

“關于——”

“當心!”

邁爾斯從樓梯扶手盡頭摔下來,正好撞在一個穿著綠色軍官制服、身板結實的灰頭發男人身上。等埃蕾娜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前廳棋盤格花紋的走道,兩個人都正努力從地上爬起來。邁爾斯感到臉上火辣辣的,想必面孔已經是漲得通紅了?;野l男人似乎被撞昏了頭,還沒回過神來。另一個軍官——高個,制服衣領上有上校的領章——把重心放在一根手杖上,發出了一聲短暫、驚訝的笑聲。邁爾斯整整衣服,站直。“下午好,父親。”他鎮定自若地說。他略帶挑釁地抬起下巴,藐視任何想對他這種不正規的出場方式做出評論的人。

阿羅·弗·科西根司令,效忠格雷格·弗·巴拉皇帝的貝拉亞首相,前攝政王,理了理他的制服,清清喉嚨。“下午好,兒子。”只有他的眼睛才會流露出笑意,“我,啊——很高興看到你傷得并不重?!?

邁爾斯聳聳肩,暗自松了口氣——慶幸沒有在公共場合聽到更多的帶有諷刺口吻的評論。“習慣了?!?

“請等我一會兒。啊,下午好,埃蕾娜。庫德爾卡,關于海斯曼司令的那些飛船費用的賬目,你怎么看?”

“我認為它們被花光的速度太快了。”上校回答。

“你也這么想,呃?”

“你認為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開支嗎?”

“也許有的。但那是什么?他的活動費用?給了他作承包人的姐夫?或純粹只是花錢大手大腳?是侵吞公款,或只是因為無能?”

“我先讓伊林去調查——我希望你協助他縮減那些開支。”

“他們會叫喚的。今天他們就在抱怨了?!?

“別去管這些。過去我在總參謀部時,就已經提出過這樣的建議了。我知道里面混進了多少無能的廢物。除非讓他們把嗓門提高到至少兩個八度,否則他們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痛?!?

庫德爾卡上校笑起來,他向邁爾斯和埃蕾娜微微點頭致意,行了個軍禮,躬身出去了。

邁爾斯和他父親面對面站著,都不說話。兩人都不愿做第一個開口提起測試的人,仿佛是雙方約定好的,弗·科西根勛爵[1]只是說:“嗯,我是不是沒趕上午飯?”

“我想剛好,父親?!?

“那我們進去吧……”他略微抬了一下胳膊,像是要扶一把受了傷的兒子,但他最終巧妙地把手背在了自己的背后。兩人并排慢慢向前走去。

邁爾斯靠在床上,仍穿著白天穿的衣服,腿按照正確的姿勢筆直地伸著。他厭惡地看著它們。起義的省份。暴動的軍隊。那些賣國賊搗亂分子……他應該起床,梳洗一下,換上睡衣,但要這么做還需要點英雄氣概。他可不是英雄。他想起爺爺提到的那個小伙子,在騎兵沖鋒時意外地射死了自己的馬,然后再牽來另一匹,騎上馬繼續往前沖。

而他自己說過的話,看起來已經讓伯沙瑞軍士考慮起他最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了。埃蕾娜的形象出現在他的腦海中:那精致的鼻梁輪廓,那深邃的褐色眼眸,那冷艷的長腿,還有那熱辣的臀部。她看起來,邁爾斯想,像一位戲中的伯爵夫人。要是他能在現實中讓她得到這個角色……但是看看,伯爵卻是這么個樣子!

當然,還是能扮演一個貴族角色。在貝拉亞的戲劇里,丑陋有殘疾的家伙總是充當壞蛋。如果不能成為一名戰士,也許可以當個惡棍?!拔乙兆哌@姑娘。”他嘟囔著,試著把聲音降低半個八度,“把她鎖在我的地牢里?!?

然后,他又恢復了原來的嗓音,遺憾地嘆了口氣?!爸皇俏覜]有地牢。也許可以用壁櫥代替。爺爺說得對,我們這一代是衰退了。再說,他們會弄個英雄來救她。一個魁梧的肌肉男,也許就是科斯托列茨。然后就是那些老套的打斗了……”

他站起身,朝著房間對面演啞?。嚎扑雇辛写牡膭Α确秸f,邁爾斯的流星錘。一把流星錘對惡棍來說是很合適的武器。有了它,就有了保障個人擁有私人空間的力量。但很不幸,邁爾斯還是被刺中了,倒在埃蕾娜的懷里死去,埃蕾娜因為悲痛而昏了過去——不對,她應該躺在科斯托列茨的懷里,興高采烈地慶祝。

邁爾斯的視線落在一面立在木雕架上的古董鏡前?!叭ツ愕模??!彼叵?。驀然有股沖動想用拳頭砸碎它。粉碎的玻璃和飛濺的鮮血……聲響會驚動大廳的警衛,跟著要應付一大幫親戚,還要費勁兒去解釋。他猛地把鏡子轉過去面向墻壁,一下撲到床上。

他仰躺著,更加嚴肅地考慮這個問題。他試圖想象自己體面又正統地要求他父親向伯沙瑞軍士求親。可怕。他嘆了口氣,然后徒勞地翻了個身想換個更舒服的姿勢。只有十七歲,即使拉貝拉亞人的標準也太年輕了,還不能結婚。何況他現在還沒有工作——等到他有充分獨立的地位,有能力為了埃蕾娜對抗父母,也許還要幾年。當然,在那之前她可能已經嫁人了。

至于埃蕾娜她自己……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喜出望外嗎?依靠一個丑陋扭曲的“蝦米”爬上了社會高層,受公眾矚目。在這樣一個依賴本地風俗和進口藥物而毫不留情地消除人體最微小缺陷的世界里,就他們兩人外觀上可笑的強烈反差,她也許會得到雙倍的關注吧?而這個腐朽階級每年都在動搖和被削弱的特權能彌補這個反差嗎?他很清楚,這是個一旦離開貝拉亞就毫無意義的階級——母親在這里生活了十八年,但她一直就把弗星系當成一顆比行星大不了多少的彈丸之地。

有人敲了兩下房門。聲音堅定而威嚴、親切而干練。邁爾斯嘲謔地笑了笑,嘆口氣,坐起來。

“請進,父親。”

弗·科西根勛爵的頭從雕花的門后探了出來?!斑€穿著衣服?天晚了。你該休息了?!豹q豫了一下,他走進來,拉過一把椅子,椅背朝前跨坐在上面,他把胳膊舒服地搭在椅背上。他還穿著正裝,邁爾斯注意到那是他每天工作時間穿的綠色制服?,F在他只是首相,不是攝政王,因此只有一個有名無實的三軍總司令頭銜,邁爾斯不知道現在還穿這樣一套舊式司令制服算不算正規?;蛟S只是因為這是隨著他的晉升而一直陪伴他的制服?

“我,哦,”他的父親剛開口,又打住了。他稍微清了清嗓子,“我想知道你下一步打算怎么辦。你的預備計劃。”

邁爾斯繃緊了嘴唇,聳聳肩,“從來就沒有什么預備計劃。我以為自己能成功。我真夠蠢的?!?

弗·科西根勛爵歪歪腦袋,像是在否定兒子說的話?!叭绻@能安慰你……其實你已經非常接近成功了。今天我和選拔部的軍官談過了。你想不想,嗯,知道你筆試的成績?”

“我以為他們從不公布這些,只有一張按字母順序列出的入選或落選的名單?!?

弗·科西根勛爵伸出手,要把成績單遞給兒子。邁爾斯搖搖頭,“算了吧。已經不重要了。從一開始就是毫無希望的。我只是太固執了不肯承認。”

“不是這樣的。我們都知道這考試很難。但我以后再不會讓你在一件我認為不可能的事上花費如此多的精力?!?

“我的固執一定是你的遺傳。”

兩人相互點了點頭,帶著些戲謔的意味?!笆茄剑悴粫哪隳赣H那遺傳到固執?!备ァた莆鞲鶆拙舫姓J。

“她并——沒有失望,對嗎?”

“基本上沒有。你知道她對軍隊可沒什么感情。雇傭殺手,她以前這么叫我們。這幾乎算是她和我說的第一句話?!彼麥厝岬鼗貞浧鹜?。

邁爾斯不由自主地笑起來,“她當真這么跟你說的?”

弗·科西根勛爵也對他笑道:“噢,是的。但她還是嫁給了我,所以那也許不是她的真心話?!彼儑烂C了些,“可是,她說得并沒錯。如果我對你做軍官的潛力有什么疑慮的話——”

邁爾斯的心繃緊了。

“——那多半就是在這方面。要殺死一個人,如果你不看他的臉干起來會容易些。一個精神方面的小竅門。對一個戰士來說很管用。但我不能肯定你能做到這樣視而不見。你總是觀察入微,深思熟慮。你像你的母親,總是把全部事情看在眼里壓在心上。”

“我從來不知道你可以做到視而不見,爸爸。”

“哦,但我再不能用這個技巧了。這就是為什么我進入了政界?!备ァた莆鞲鶆拙粢廊辉谖⑿?,但笑容正逐漸消退,“恐怕這就是你要付出的代價。”

這句話觸發了痛苦的記憶?!跋壬??!边~爾斯遲疑地問道,“這就是為什么你沒有去爭奪人人夢寐以求的統治權?因為你的繼位者是——”一個含糊的身體語言暗示了沒有說出口的詞:殘疾的。

弗·科西根勛爵蹙起眉頭。他突然壓低了嗓門,用一種近乎耳語的聲音問:“誰這么說?”差點沒嚇得邁爾斯跳起來。

“沒人?!边~爾斯不安地回答。

他的父親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在房間里快速地來回踱步。“永遠,”他聲音嘶啞地說道,“永遠別讓任何人這么說。那對我們倆的名譽都是一種侮辱。在伊薩·弗·巴拉臨終之際我向他發過誓,要效忠他的孫子——我也這么做了。好了!爭論結束?!?

邁爾斯安撫地對勛爵微笑?!拔也皇窃跔幷摗!?

弗·科西根勛爵四下看了看,把憤怒化解在一聲短促的咯咯笑聲中。“抱歉。你只是觸動了我那根緊張的神經。不怪你,孩子?!彼嘶厝ィ俅慰刂谱×俗约旱那榫w,“你知道我對統治權的感覺。受詛咒的巫婆的禮物。盡管一直試著讓他們知道,可……”他搖搖頭。

“格雷格當然不會懷疑你有什么野心。你為他所做的事比任何人都多,特別是在弗·達瑞安的篡權事件、第三次西塔甘達戰爭,還有科瑪起義之后。要不是你,他今天也不會在這里——”

弗·科西根勛爵滿臉愁容,“現在這個時候,格雷格的心比較脆弱。在被他私下里稱為‘怪老頭’的我管束了十六年后,如今他得到了所有的權力——我敢發誓,那都是真正的權力——且急不可耐地要試試權力的極限。我可不想把自己變成槍靶子?!?

“喔,得了,格雷格不是那種背信棄義的人?!?

“確實不是,但是他面臨許多新的巨大壓力,我不再能夠保護——”他做了個握拳的手勢,打住了話頭,“預備計劃。我們得回到正題上?!?

邁爾斯疲憊地搓了搓臉,用指尖壓壓眼皮,“我不知道,先生?!?

“你可以,”弗·科西根勛爵淡淡地說道,“叫格雷格下一道圣旨。”

“什么,強行把我塞進軍隊?依靠這種你用畢生精力反對的貴族政治特權?”邁爾斯嘆口氣,“如果我打算過靠這種辦法進部隊,我一開始就會這么做,在測驗失敗之前。現在……不,不行?!?

“但是,”弗·科西根勛爵嚴肅地說,“你有那么多才能和精力,不能就這么無所事事白白浪費掉。有其他的工作。我想給你一兩個建議。你可以考慮一下?!?

“說吧。”

“當不當軍官,總有一天你都會成為弗·科西根伯爵?!边~爾斯剛想開口反駁,勛爵舉起一根手指阻止了他,“總有一天。你必然將擔任某個政府機構里的職位,除非發生革命或其他什么社會動蕩。你將代表我們世代相傳的行政區。一個……坦白說,一個被故意忽視了的行政區。你爺爺近來的病不是唯一的理由。我一直在頂著壓力做其他的工作,而且,在我們都成為軍人之前——”

還是直截了當地說吧,邁爾斯疲憊地想。

“實際上,那里還有許多工作要干?,F在,去上一些法律課程——”

“一名律師?”邁爾斯嚇了一大跳,“你希望我去做個律師?這和去做個裁縫一樣糟——”

“你說什么?”弗·科西根勛爵聽不懂兒子的話。

“啊,別管它,沒什么。不過是爺爺說的一些話?!?

“實際上,我沒打算向你爺爺提這個建議?!备ァた莆鞲鶆拙羟辶饲搴韲?,“根據政府法令的一些基本原則,我想你能行,哦,在行政區內代理你爺爺的職務。你知道,即使是在隔離時代,政府也并非老是不安寧。”

聽起來你已經考慮這個計劃很久了,邁爾斯憤憤地想。你真相信我能獲得律師資格證書,父親?他更加懷疑地看著弗·科西根勛爵?!澳氵€有什么事沒有告訴我嗎,先生?關于你的——健康,或其他什么?”

“噢,沒有?!备ァた莆鞲鶆拙粝蛩WC,“就算是我的工作,也是永遠過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

我想知道,邁爾斯有點擔心了,格雷格和我父親之間到底怎么了?我有種模糊的預感,我不過得知了真相的十分之一……

弗·科西根勛爵吁了口氣,然后笑著說:“好了。我打擾你休息了,現在你最需要好好睡一覺。”他站了起來。

“我不困,先生?!?

“是不是要我,嗯,幫你什么?”弗·科西根勛爵小心翼翼、溫柔地問道。

“不用,醫生給了我一些止痛藥。吃上兩片我就能用慢動作游泳了?!边~爾斯轉動著眼珠,用手做了個劃水的動作。

弗·科西根勛爵點點頭,走了出去。

邁爾斯躺回床上,試圖再在想象中奪回埃蕾娜。但父親帶給他的政治現實,就像不合時令的霜凍帶來了寒冷的空氣,吹散了他的白日夢。他站起來拖著腿走到浴室,去吃一劑他的“慢動作藥”。

吞下兩片藥,喝了一口水。吞下剩下的所有藥片,他的腦袋深處有個聲音在低語——你就能得到真正的安息……他猛地把幾乎全滿的藥瓶放回架子上。

他默默凝視著浴室的鏡子,眼里閃過一道光芒,“爺爺是對的。唯一的死法是戰斗而死?!?

他回到床上,不停回想著自己在翻越障礙時犯錯的那個時刻,直到睡眠把他解救出來。

注釋

[1]伯爵的兒子稱為勛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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