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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殘局
[美]南希·克雷斯 著
華龍 譯
END GAME
by
Nancy Kress
南希·克雷斯出生于1948年1月20日,自1976年開始創作生涯以來,先后獲得了六次星云獎、兩次雨果獎,以及約翰·W.坎貝爾紀念獎和西奧多·斯特金紀念獎。《銀河邊緣002:冰凍未來》曾經刊登過她的星云獎獲獎作品《牢獄之花》。
Copyright ? 2007 by Nancy Kress
艾倫·多德森坐在七年級的數學課堂上,盯著佩吉·科克蘭的后腦勺,心中卻頓悟到了如何去改變世界。先是他自己的世界變了,然后,就像多米諾骨牌依著預定的節奏倒下,其他每一個人的世界也隨之發生改變,直到一切都不再是原樣。當然,我們當時并不知道這一切。
這種頓悟的源頭就是佩吉·科克蘭。艾倫從三年級開始就坐在她后面(安德森、布雷克、科克蘭、多德森、杜肯……),而且從沒覺得她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她也確實沒什么特別。那還是1982年,佩吉穿著一件印有大衛·鮑伊的T恤,頂著一頭散亂的褐色發辮。但現在,盯著她的后腦勺,看著那一團灰褐色的頭發,艾倫突然意識到,佩吉的腦袋里肯定是一團亂七八糟的想法、自相矛盾的情感和半死不活的渴望……就跟他自己一樣。誰也不是看上去的那樣兒!
這種頓悟著實讓他的胃里一陣翻騰。在書里和電影里,人物角色每次只會冒出一個念頭:“這是常識,我親愛的華生。”[1]“這是他無法拒絕的提議。”[2]“傳送我,斯考特!”[3]但在艾倫努力留意自己內心活動的時候,卻發現他自己的心里并不是那樣。“還得上十分鐘的課……我都餓了……想尿尿……答案是x+6你這個蠢貨……晚上親琳達·威爾森一下怎么樣……真憋不住了……今天櫥柜卡住了……琳達……還有八分鐘……做前十六道題目……放學后打棒球……”
不。這些還遠遠不夠。艾倫意識到,他還必須得把自己進行觀察的這種心理也包括進來,然后還有他對于這種觀察的思考,然后他發現……
佩吉·科克蘭也在做這一切。
還有琳達·威爾森。
還有杰夫·蓋拉格爾。
還有亨德森先生,他就站在數學課堂的前面。
世界上每一個人的腦袋里都有無數條思緒像電流一樣竄來竄去,相互撞擊,相互爭斗,相互抹去對方,地球上的每一顆腦袋里都是一團亂麻,沒有哪一個是明智的、有條理的,或是可預言的……這么說吧,此時此刻亨德森先生正在布置145頁上的前十六道題目,可能同時他也正在想著可怕的事情,甚至是關于艾倫的可怕的事情,或者亨德森先生正在想著他的午飯,或是他討厭教學,抑或是打算策劃一起謀殺……你永遠都想不到。沒有誰是被設定好的,也沒有誰是完全單純的,人生本就是不可捉摸的。
艾倫止不住地尖叫起來,大家不得不把他從數學課堂弄走了。
當然了,我直到幾十年后才頓悟這一切。艾倫和我不是朋友,盡管我們的座位就隔著條過道(愛德華茲、法爾、菲茨杰拉德、蓋拉格爾……)。在那次尖叫發作之后,我覺得他確實跟其他人想的一樣古怪。我從來沒有像一些男孩那樣去奚落艾倫,或是像女孩們那樣嘲笑他,其實我內心的一部分對于他有時候在課堂上說的那些奇談怪論挺有興趣,而他看上去好像永遠都不明白自己的話聽上去有多古怪。可我不夠強大,不敢違背“民意”去跟這么個失敗者交朋友。
在艾倫離開這里去哈佛之前的那個夏天,我們成了棋友——如果算不上朋友的話。“你下得真爛,杰夫,”艾倫依著他的性格對我直言不諱地說著,“但其他人根本不下。”所以我們每周都有那么兩三次,坐在他父母掛著簾子的門廊上下國際象棋。我從沒贏過。一次又一次,我摔門而去,又是挫敗又是羞辱,發誓再也不來了。我畢竟不像艾倫那樣無能,我還有更好的事情來打發時間呢:女孩、汽車、詹姆斯·邦德的電影。但我總是會回去。
甚至當我回想那一切的時候,我覺得艾倫的父母都有點兒被他們兒子的那種緊張感嚇到了。他們都是性情溫和的人,努力工作,喜歡高爾夫,從艾倫十五歲生日之后,他們就更喜歡讓艾倫自己待著。隨著夜幕降臨在門廊上,我們在棋盤上挪動著車、馬,艾倫的母親會戰戰兢兢地拿來一壺檸檬汁和一盤餅干。她帶著極不自然的敬意招待我們倆,而這也讓我很不自在。這可不是父母該有的樣子啊。
對于艾倫來說,考入哈佛大學可不算是板上釘釘,盡管他通過了天文學測評考試。他的總成績不怎么高,因為他只做自己感興趣的功課。而他的病歷就更要命了:他當時休學就是因為抑郁癥發作,還有過兩次短暫的精神病院住院經歷。艾倫會對一些事情產生強烈的興趣——象棋、量子物理、佛教——一旦沉迷其中就不能自拔,直到他的興趣突然之間消失,就仿佛那些事兒從不存在似的。在我十八歲的認知里,哈佛有一切理由謹慎行事。但艾倫是“美國優秀學生”獎學金[4]的獲得者,當他憑借田鼠顱結構方面的研究贏得西屋科學獎[5]的時候,哈佛要了他。
在他動身前的那天夜里,我們下了最后一盤棋。艾倫用了保守的意大利開局,這表明他有些心不在焉。下了十二步之后,他突然說:“杰夫,要是你能把你的思維拾掇起來,就像你每晚整理房間那樣,那會怎樣?”
“什么?”我的房間是我母親“拾掇”的,另外,什么樣的怪人才會用這么古怪的詞兒呢?
他沒理會我的話:“那就有點像是靜電,對吧?腦袋里所有那些雜亂無章的想法,跟清晰的廣播節目相互發生干擾。沒錯,這么類比就對了。沒有靜電干擾的話,我們就能更清晰地思考,心無旁騖。只要信號不混雜在不受控的噪音里,我們就能看得更遠。”
在夜色朦朧的門廊下,我幾乎看不清他那張蒼白的、寬闊的面孔。但我突然有了一種頓悟,在那個夏天很少有的:“艾倫……那就是七年級的時候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嗎?太多的……靜電干擾?”
“是呀。”他沒有像正常人一樣感到窘迫。好像就這個話題來說,窘不窘迫不值一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它。好長時間以來我都在想,如果我能學會冥思——你知道,就像佛教的和尚那樣——我就能消除靜電干擾。但冥思還不夠。靜電干擾還是存在,只是你不再關注它罷了。但它始終存在。”他走了一步象。
“那七年級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么?”我發現自己非常好奇,只得盯著棋盤走了一步來掩飾一下。
他跟我詳盡無遺地說了,用依舊渾不在意的語氣。然后他又說:“應該可以通過調整大腦的化學物質來消除那種靜電干擾,來拾掇思維。應該能!”
“好吧。”我從頓悟中抽離出來,又恢復了平時那種挖苦人的神態,“也許你在哈佛能做到,如果你不被某些莫名其妙的垃圾分心的話,比如芭蕾舞或是鐵路模型之類的。”
艾倫說:“將軍。”
那年夏天之后我就沒了艾倫的消息,只是每年琳達·威爾森如期通過郵件發來貝克斯維爾高中校友會的冗長通告里會提到他,琳達肯定有某種執念來支撐她干這事兒。艾倫去讀了哈佛醫學院,畢業后,他受雇于一家頗有威望的制藥公司,發表了許多科學文章,那些主題我看都看不懂。他結了婚又離了,又結了,又離了。佩吉·科克蘭跟我的表弟喬結了婚,她認識艾倫的第二任妻子,在我父親的葬禮上,她跟我說,艾倫的兩任前妻都說過同樣的話:艾倫從來都沒有什么感情。
我是在我們第二十五次同學聚會的時候見到他的。讓人吃驚的是他的樣子沒變:還是那么瘦,寬臉,面色蒼白。他獨自站在角落里,看上去可憐兮兮的,于是我拖著卡倫走到他身邊。
“嗨,艾倫。我是杰夫·蓋拉格爾。”
“我知道。”
“這是我老婆,卡倫。”
他沖她笑了笑,但沒說話。卡倫性格爽直又富有同情心,開始跟他聊家常,但艾倫打斷了她的話:“杰夫,你還下象棋嗎?”
“卡倫跟我現在都不下棋了。”我直截了當地說道。
“噢。我想讓你見個人,杰夫。你明天能來趟試驗室嗎?”
“試驗室”在六十英里[6]外的市區里,而我第二天必須得工作。但這里邊的什么東西讓我妻子福至心靈,來了興致。她說:“是什么人?艾倫?不介意我問問吧?”
“不介意。是一位象棋選手。我想她可能會改變世界。”
“你是說那個萬眾矚目的象棋世界?”站在艾倫旁邊,我十幾歲時候的那種玩笑勁兒又回來了。
“不。是整個世界。拜托,過來吧,杰夫。”
“什么時間?”卡倫問道。
“卡倫……我還要上班。”
她說:“你的時間很靈活。”這倒是真的。我是房產經紀人,就在家里工作。她沖我一臉壞笑,“我敢肯定,這里邊的事兒很誘人。”
露西·哈特維克,二十五歲,身材高挑纖瘦,非常可愛。我看著卡倫,很不幸,她正一臉嫉妒地盯著我。但露西并沒有讓我著迷,她的美貌之中透著某種冷意。她一直不冷不熱地看著艾倫試驗室里的一臺電腦,幾乎都沒抬眼看我們。屏幕上顯示著一盤象棋。
艾倫說:“根據電腦游戲的測算,露西的評級是2670。”
“那又怎樣?”2670其實很高了,全世界只有二十幾個棋手能到2700以上。但我還是玩笑著挖苦,就連我自己都覺得太孩子氣了。
艾倫說:“六個月之前,她的評級是1400。”
“所以她剛學了六個月的象棋,對吧?”我們談論著露西,而她本人卻彎著腰一動不動地盯著棋盤,仿佛她并不存在一樣。
“不,她五年來每周下兩次。”
對于一個天賦一般、多年來并沒有每天花好幾個小時學下棋的人來說,實現這樣的跳躍式升級……根本不可能啊。卡倫說:“干的太棒了,露西!”露西面無表情地抬頭看了看,然后又回到了棋盤上。
我說:“那這又怎么能改變世界呢?”
“來看看這個。”艾倫說著,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去。
我對他的游戲有些厭倦了,但卡倫跟著他,我也就只好跟著她走。卡倫對奇聞逸事總是興致盎然,也許是因為她的心態太平穩、太理智了。這也是我愛上她的一個原因。
艾倫拿出一堆圖片、表格、醫學掃描圖,就好像盼著我能讀一讀似的。“看,杰夫,這都是露西,是在她下棋的時候拍的。尾狀核可以協助思維在不同的想法間轉換,而現在圖片里的活躍度很低。丘腦也是,它處理感覺輸入。這里,在……”
“我是個房產經紀,艾倫。”我的語氣比我想的更糟糕一些,“這堆垃圾有什么意思?”
艾倫看著我,只是說:“她做到了。露西做到了。她學會了消除靜電干擾。”
我問道:“什么靜電?”盡管我清清楚楚記得我們二十五年前的對話。
“你是說,”卡倫的悟性一直都是這么高,“露西能夠完全集中精力在某一件事情上,而不會分心?”
“我就是這么說的,不是嗎?”艾倫說道,“露西·哈特維克可以控制自己的思維。她下棋的時候,下棋就是她唯一做的事情,而這令她現在成了象棋界的頂級高手。”
“但她從沒有真正跟任何頂級的棋手下過,對吧?”我爭辯道,“這只是你根據她跟計算機過招的估算。”
“一碼事。”艾倫說。
“才不是!”
卡倫驚訝地看著我勃然大怒的樣子:“杰夫……”
艾倫說:“沒錯,杰夫,聽卡蘿爾的。你不……”
“是卡倫!”
“……明白嗎?露西在一定程度上已經能夠完全集中精神了。她就像……只要她選擇專注于某件事,就會對它有著超前的頓悟。你不明白嗎?這對醫學研究意味著什么?對于……對于任何領域都是如此。我們能解決全球變暖、癌癥、有毒廢棄物……一切問題!”
就我所知,艾倫對全球變暖從來都沒什么興趣,挖苦的話又到了我的嘴邊。但艾倫的面孔阻止了我,要不就是卡倫搭在我胳膊上的手阻止了我。她柔聲道:“這太妙了,艾倫。”
“一定會的!”他的話語中帶著七年級時的那種熱誠,“一定會的!”
“那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開車回家的路上,卡倫問道。
“噢,那就是艾倫……”
“不是說艾倫。是說你。”
“我?”我嘴里這么說著,卻也知道自己這一臉天真裝得一點都不像。
“我從沒見過你那樣。你擺明了是在嘲諷他,就因為在大腦化學領域確實可能會有一個巨大的突破。”
“那只是個理論,卡倫!百分之九十的理論都會在人們進行受控試驗的時候崩潰。”
“但你,杰夫……你是真的希望這一切崩潰。”
我在駕駛座上轉過頭,看著她的臉。卡倫望著正前方,那張可愛的嘴唇緊繃得猶如水泥。我的第一反應是想要吼出來……但不是吼卡倫。
“我不知道,”我平靜地說著,“艾倫總是會把我最糟糕的一面激出來,出于某種理由。可能……可能是我嫉妒。”
沉默了好一陣,我盡量把注意力放在前方的道路上。黃線,不能壓線,時速三十五英里,前方路面坑洼不平……
然后卡倫的手輕輕搭在我的肩頭,世界又恢復正常了。
之后,我跟艾倫偶有聯系。我每年打那么兩三次電話,跟他聊上十五分鐘。或者該這么說,是艾倫說話我聽著,我努力繃著不發作。他從沒問候過我或是卡倫。他只是一股腦地說著關于露西·哈特維克方方面面的研究:她的脊髓和腦液,她的神經放電模式,她的血液和組織培養。他談論她時,仿佛她不過是一堆生物學的難題,注定要由他去解決,而我想象不出他們倆之間一天天是怎么交流的。出于某種我說不上來的原因,我沒有跟卡倫提起過這些談話。
那是第一年。第二年的六月份,事情有了變化。艾倫的報告——因為確實就是如此,是報告,而不是談話——變成了無休無止的抱怨。
“FDA[7]永遠在拖延我的IND申請。永遠!”
我能猜到“IND”[8]應該是指“原創性新藥物”,而這肯定能為他的“露西研究計劃”開綠燈。
“可是露西變得可望而不可即了。我需要她的時候,她總是不見人影。她整天忙著滿世界參加國際象棋錦標賽,好像下棋對她來說,跟我在她身上做的工作一樣重要似的!”
我記得多年前的那個夏天,那時候象棋就是艾倫自己最上心的事情,遠超世界上其他任何事。
“這種自私自利、官僚做派、鉤心斗角真是讓我備受挫折。”
“沒錯。”我說。
“難道露西不明白這事兒有多重要嗎?不懂這對于改變世界有著多么大的意義嗎?”
“顯然她不懂。”我說,語氣當中帶著那種連我自己都挺不屑的刻意的滿足感。為了補償一下,我又繼續說道,“艾倫,你為什么不歇一歇,哪天晚上過來吃頓飯?難道稍微歇歇對科學思考沒有幫助嗎?或許能讓你更有洞察力呢?”
哪怕是隔著電話線,我也能感覺到他張口就要拒絕,但我的最后兩句話起了作用。過了一會兒,他說:“噢,好吧,如果你想讓我那么做。”這太無禮了,好像這事兒是他賞我面子似的。在這時候我就知道,這頓飯肯定會變成一場災難。
事實也確實如此,可跟沒有卡倫的時候比,那已經算是好多了。艾倫拒絕去她最愛的花園溜達的時候,她并沒有見怪。他拿起食物嘗了嘗后又丟到桌布上,咀嚼的時候滿嘴掉渣兒,口水順著杯子邊緣往下流,她也沒說什么。她耐心地聽著艾倫嘮叨了兩個鐘頭,頻頻點頭,順著話頭兒微弱地隨聲附和。到了最后,她的目光都有點兒呆滯了,但她一直都沒失態,也不讓我失態。
“這簡直是恥辱,”艾倫激憤地說著,“FDA是在阻礙所有富有成效的研究,就因為過度謹慎……你知不知道,如果詹納的牛痘疫苗需要FDA批準,會發生什么事情?我們所有人還在遭受天花之苦呢,就這么回事兒!要是路易斯·巴斯德[9]……”
“你干嗎不跟杰夫下盤棋?”用餐結束的時候卡倫說,“我正好收拾收拾餐桌。”
我長出了一口氣。下象棋的時候沒人說話。此外,艾倫的那套餐桌禮儀可得讓卡倫好好打掃打掃。
“我已經對象棋不感興趣了,”艾倫說道,“不管怎樣,我必須得回試驗室了。倒也不是因為露西要按照約定做測試……她正在突厥斯坦或是什么地方浪費我的時間呢。再會。謝謝晚餐。”
“別再請他了,杰夫。”艾倫走后,卡倫對我說,“求你了。”
“我不會了。你太了不起了,親愛的。”
之后,在床上,我做了她喜歡而我不喜歡的事兒,以此表示感謝。然而,做到一半,卡倫把我推開。“只有你真的在這兒,我才喜歡這事兒。”她說,“今天晚上你的心思一點兒都沒放在我們身上。”
等她睡著以后,我爬下床,打開我書房的電腦。卡倫養的玫瑰順著窗紗透進濃濃的香味。露西·哈特維克是在土庫曼斯坦的首都阿什哈巴德參加國際象棋奧林匹克團體賽。各路網頁對于她在象棋界異軍突起便登峰造極的事跡大加渲染。關于她的文章都提到了她從不參加社交活動,不管是跟自家隊友還是跟其他隊伍,她只喜歡獨自一人在賓館的房間里吃飯,而且從來不笑。我研究了幾張相關的照片,嘗試琢磨露西的美貌到底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她還是那么苗條,雙腿修長,俊俏如故,盡管研究棋局時候的習慣性姿勢讓她的美貌有點打折扣:弓著背抻著脖子,就像一只海龜,兩根手指含在微微張開的嘴里。我以前見過這姿勢,但記不得是在哪兒見過的了。這副樣子是不怎么吸引人,可還有些別的東西讓露西容貌中的美徹底不見了。即便是作為象棋選手來說,她臉上的那種專注也令人生畏,它抹掉了其他所有的情感。優秀的撲克選手也很專注,但也絕不是像她這樣。露西看上去真不像是人類。
或者只是我這么想罷了,因為我對艾倫有著復雜的感情。
凌晨兩點我溜回床上,很高興卡倫沒被我吵醒。
“她不見了!”一年后,艾倫在電話里叫喊著,“她就這么不見了!”
“誰呀?”我問道,盡管我當然知道是誰,“哦,艾倫啊,我現在沒法兒跟你聊,兩分鐘后我有客戶來辦公室。”
“你必須過來!”
“為什么?”自從那次可怕的晚餐之后,我就回避了艾倫所有的電話,還把我家的電話改成了電話簿上查不到的號碼,并交代我的秘書用工作忙打發他。我現在接他的電話,其實是因為我正在等卡倫的電話,商量我們下一次婚姻心理咨詢課程的事情。情況不像以前那么好,也不算太糟,只不過是一向陽光燦爛的婚姻當中出現了一片烏云罷了。我想在這片烏云變成雷暴之前驅散它。
“你必須過來。”艾倫重復著,開始抽泣。
太尷尬了,我把電話從耳邊拿開。成年男人可不會那樣哭啊,不會對著別人那樣哭。我立刻意識到艾倫為什么想要我去試驗室了,因為他的人際關系當中再沒有其他人了。
艾倫小聲說著:“拜托,杰夫。”
我立刻說:“好的!”
布萊特妮在門口說:“蓋拉格爾先生,您的客戶到了。”我盡量露出笑容編了個說得過去的謊。
折騰了這么一通,其實露西·哈特維克根本沒失蹤。她就坐在艾倫的試驗室里,俯身在象棋盤上,兩根手指含在嘴里,就像一年前我在網上看到的一樣。
“見鬼……艾倫,你說……”
艾倫還跟以往一樣讓人無法預料,給我打過那樣一通電話之后,反倒又變回這副無比鎮定的樣子。現在他遞給我一沓打印材料和醫學照片。我突然回想起第一次來這個試驗室的情形,艾倫也是塞過來一堆我看不懂的材料。他就是不明白別人不懂。
“自從我上次見過她之后,她的腦白質又萎縮了百分之七十五。”艾倫說著,就好像這能向我說明什么問題似的。
“你說露西不見了!”
“她是不見了。”
“她就坐在那兒!”
艾倫看著我。我突然有種錯覺,仿佛這么個簡單的動作需要他付出巨大的努力,就像一個人奮力從束縛著自己的水泥里掙脫出來。他說:“我一直都很嫉妒你,你知道的。”
這讓我非常震驚。我的嘴張大了,但艾倫又已經鉆回了水泥塊里。“看看這些大腦掃描,六個月的時間里腦白質減少了百分之七十五!還有這些神經遞質的水平,它們……”
“艾倫,”我開口阻止,突然感覺心頭籠上了一團寒意,“停下。”但他繼續念叨著尾狀核、抗體攻擊基底神經節、雙向通路改變。
我走到露西身邊,把她的棋盤從桌上拿起來。
她立刻站起身來繼續下,就在我手里的棋盤上。我往后退了幾步,她跟著我,繼續下。我把棋盤扔到大廳里,猛地把門關上,然后背靠著門站在那兒。我身高6尺1寸[10],190磅[11]重,露西的體重還不到我的一半呢。實際上,她有些太瘦了,原本苗條的身材如今形同枯槁。
她并沒有試圖來跟我拼。相反,她轉回到她那張桌子跟前,坐下,兩根手指含在嘴里。
“她在腦子里下棋呢,是不是?”我對艾倫說。
“是的。”
“那‘腦白質’又是干什么的?”
“它里面含有軸突,能把大腦皮質里的神經元連接到大腦其他部分的神經元上,以此促進顱內的信息交流。”艾倫說起話來就像是一本教科書。
“你是說,它讓大腦的某個部分跟其他部分談話?”
“好吧,這只是個很勉強的類比,但……”
“它讓大腦中不同部分的思維能相互碰撞,”我說著話,仍然盯著露西,“從而讓你可以一心多用。”
靜電干擾。
艾倫開始做漫長的技術性解釋,但我并沒有聽。我現在想起來是在哪兒見過露西那種姿勢了,腦袋探著,兩根手指含在嘴里,流著口水。這情形出現在一幅畫作里,畫的是伊麗莎白女王一世晚年的樣子,一動不動,無人敢碰,她的思維已經從她垂死的身體里消失了。
“露西不見了。”艾倫這么說過。他知道這些。
“艾倫,貝比·魯斯是在為哪支棒球隊效力?”
他只是嘟囔著神經遞質的事情。
“鮑比·費舍爾最喜歡的開局是走哪步?”
我心中默默地懇求著,快說是走e4啊,渾蛋!
他自顧自地說到了集中精神冥思的腦電波。
“你知不知道明天會有一場海嘯襲擊曼哈頓?”
他又急急忙忙開始講改進FDA的臨床試驗設計。
我盡可能平靜地說:“你也有這毛病了,對吧?你給自己注射了未經FDA批準的制劑,或者你把它做成片劑了,或是別的什么。你想要變成露西那種不受靜電干擾的狀態,就像化身為某種該死的防靜電紙,所以你把這種東西從她身上提取出來用在你自己身上了。現在你們倆都完全沒法兒轉移注意力了。”給我打的那通電話,是艾倫最后一次在絕望中嘗試從他這個完美的、集中精神的項目里掙脫出來。不,那還不是最后一次。
我用力抓住他的肩膀:“艾倫,你剛才說‘我一直都很嫉妒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只是胡言亂語著什么MRI[12]的結果。
“艾倫……告訴我,你說的是什么意思?!”
但他沒法說。現在我也永遠沒法知道了。
我撥通了研究大樓的前臺電話,又呼叫了911,然后我打給了卡倫,我需要聽到她的聲音,需要跟她聯系。但她沒接手機,而辦公室說她早已經離開回家了。
艾倫和露西都住了一陣子院,然后重獲自由。我從沒去聽過診斷,盡管我猜里邊肯定會說到“對于社交無感知、無反應”之類的心理學廢話。無法跟其他人好好相處。行事危險。露西和艾倫證明了他們能照顧好自己的身體,于是醫院就讓他們離開了。我聽說,有些商業人士在替他們的錢操心,為他們安排著物質生活。艾倫剛剛又發表了一篇杰出的論文,而露西·哈特維克成了國際象棋史上第一位女性世界冠軍。
卡倫說:“他們很快樂,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如果他們對于自己愛好的事情能那么專心致志,乃至于忘卻其他一切……好吧,那又怎樣?也許那就是天才的代價。”
“也許吧。”我說著,心里很高興她終于跟我說話了。我們之間最近已經沒多少話了。卡倫拒絕再去上婚姻輔導課程,同時變得沉默寡言,總是借著在花園忙活來躲避我。我們的玫瑰讓鄰居羨慕。我們種了托斯卡尼艷陽、卷云月季、林肯先生月季、瑪格麗特夫人、金色風情。英國玫瑰、雜交茶花、多花月季、地被月季、攀緣植物、灌木,應有盡有,它們在花園里綻放出鮮紅、粉紅、杏黃、深金、嫩珊瑚色。它們散發的香氣混在一起,讓我惡心。
我記得事情發生的那一刻。我們正在花園里,卡倫跪在一個花床旁邊,寬檐帽遮著她的臉免受太陽毒曬,也讓我看不到她的眼睛。
“卡倫,”我說著,盡量掩飾著我的絕望之情,“你還愛我嗎?”
“把小鏟子遞給我,好嗎?杰夫?”
“卡倫!拜托!能不能說說咱們之間到底是怎么了?”
“這些‘塔希提島日落’今年會很茂盛的。”
我盯著她,看著她上嘴唇掛著的汗珠,看著她脖頸優雅的曲線,看著她快樂的笑容。
卡倫洗干凈艾倫晚餐的盤子,收拾他邋里邋遢掉落的食物。露西的嘴里含著兩根手指,研究著棋盤,然后摸了摸棋子。
不。不可能。
卡倫自己去夠小鏟子,好像已經忘了我在這邊。
露西·哈特維克的冠軍頭銜又輸給了一個名叫德米特里·切托夫的俄羅斯人。斯坦福的一位遺傳學家在癌癥研究方面取得了一項重要突破,幾乎有一周時間里占據了各大頭條。有件事純屬巧合,讓媒體津津樂道,他的小女兒贏得了斯克里普斯全美拼讀大賽冠軍。我在網上查了查這位遺傳學家——一年前,他跟艾倫參加了同一場科學會議。俄勒岡有個女人,就是那種新世紀人類,她開發了一種技能,通過深度冥思,能完全控制她自己的腦電波。她的丈夫是一位象棋大師。
現在,只要我不打掃衛生、不做飯、不購物的時候,我就經常散步。卡倫辭職了;她除了睡覺,幾乎都不離開花園。我還在工作,盡管我沒幾個客戶。我散步的時候就想著自己手里的這幾個客戶,翻來覆去地想他們可能喜歡的各種房子。我看著八月的樹木開始泛黃,思忖著無意中聽到的只言片語,也跟狗聊聊天。我走得越來越遠,我注意到我開始給自己的速度計時,開始對跑鞋感興趣,開始研究徒步穿越大陸的路線。
但我并沒有花太多心思去想步行的事情。我坐觀孩子們在暑假最后的日子里瘋玩,回想自己曾經喜歡的電影,思考令人費解的量子物理,煩惱午飯的菜色。有時候我還唱歌。我背誦小時候學過的一些詩歌的片段,重溫那些偉大的足球比賽,跟老太太在她們的門廊上聊天,計算早餐吃了多少卡路里。有時候我甚至在心里演練基本的象棋開局,通常是維也納開局或是俄羅斯防御。我任由思緒噴涌,不管來什么我都全盤接受。
自管傾聽那些靜電干擾吧,因為我不知道我還能挺多久。
注釋
[1]這三句話分別是《福爾摩斯》《教父》和《星際迷航》里的經典臺詞。
[2]美國優秀學生獎學金競賽從1955年起每年舉辦一次,是面向美國高中生的學術競賽,獎學金的獲得者在申請大學時更有優勢。
[3]設立于1942年,曾用名“英特爾科學獎”和“再生元科學天才獎”,是美國歷史最悠久、知名度最高的高中生科學競賽獎項。
[4]1英里約等于1.609千米。
[5]全稱為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即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
[6]原文為initial new drug,而IND全稱實則應為Investigational New Drug,即新藥臨床研究審批。
[7]路易斯·巴斯德(1822—1895),法國生物學家,近代微生物學奠基人。
[8]1英尺等于30.48厘米,1英寸等于2.54厘米。此處約為1.85米。
[9]1磅約等于0.454千克。此處約為86千克。
[10]全稱為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即磁共振成像。
[11]生物玻璃。
[12]像1980年的“Rogue”一樣包含回合制、隨機地圖、角色永久死亡等要素的游戲,被稱為“Roguelike”;與之類似但更為輕量化、不那么硬核的游戲,則被稱為“Rogueli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