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組重要的二元性是有關原因與效應、物體性事物與非物體性事件的二元性。但就效應事件并不實存于那些表達它們的命題之外來說,這種二元性被延展到事物與命題、物體與語言的二元性。因此就有了某種貫穿劉易斯·卡羅爾的所有作品的抉擇:吃或說。在《西爾維與布魯諾》中,抉擇是“事物的片段”或“莎士比亞的片段”。在愛麗絲的加冕晚餐中,抉擇是吃有人送給你的東西或者被送給有人吃的東西。吃、被吃,這是諸物體的運作模式、它們在深處進行混合的類型、它們的能動與被動、它們在彼此中共存的方式。但是,說是表面的運動、理想的屬性或非物體性的事件。有人問什么是最嚴重的:是說食物還是吃詞語?愛麗絲在食物的困擾中經受著那些有關吸收、被吸收的噩夢。她察覺到她聽到的詩歌是關于可食用的魚。如果有人要談到食物,該怎么避免在不得不充當食物的人面前進行談論呢?因此便有了愛麗絲在老鼠面前說的那些蠢話。怎么禁止自己吃有人被迫送給的布丁?不僅如此,背誦的詞語歪歪斜斜地出現,好像被物體的深度所引誘,伴隨著口頭上的幻覺,就像人們在語言混亂、伴隨著暴躁的口述行為的那些疾病中所看到的那樣(把一切都帶給嘴,吃任何東西,把牙齒咬得嘎吱嘎吱響)。“我敢肯定這不是原文。”愛麗絲在概述那談論食物的人的命運時說道。但吃詞語卻恰恰相反:人們將物體的運作提升到語言的表面,人們在罷黜物體的舊有深度時激發物體,哪怕在這種冒犯中使所有語言遭受危險。在這種冒犯中,種種混亂這次來自表面,是旁側的,從右向左展開。口吃取代蠢話,表層的幻象被深度的幻覺取代,快速滑動的夢取代艱難的隱匿和吃喝的噩夢。因此,完美的、非物體性的和厭食的小女孩,完美的、口吃的和左撇子的小男孩,必須擺脫他們實在的、貪吃的、暴食的和說蠢話的形象。
但第二組二元性——語言物體、吃說——卻是不充分的。如前所述,如果意義并不實存于表達它的命題之外,那么意義無論如何都是事物狀態的屬性,但不是命題的屬性。事件繼續存在于語言中,但意義突然降臨到事物上。事物和命題與其說是處于激進的二元性中,倒不如說彼此都屬于意義所再現的邊界。這一邊界不會搞混它們,也不會把它們連接起來(既沒有一元論,也沒有二元論),它寧可像是它們的差異的連接:物體/語言。哪怕是把事件比作草原上的一團霧氣,這團霧氣還真就在事物與命題的邊界、接合點上冉冉升起。因而,二元性可從兩方面、在兩個項之中的每個項中被反思。就事物而言,一方面有那些由事物狀態構成的物理性質和實在關系,另一方面有那些標記非物體性事件的、完美的邏輯屬性。就命題而言,一方面有指稱事物狀態的名稱與形容詞,另一方面有表達事件或邏輯屬性的動詞。一方面有單稱的專名、泛稱的名詞和形容詞,它們標記著尺度、停頓與靜止、在場;另一方面有與它們一起卷走生成和其不可逆的事件系列的動詞,后者無限地將其現在分成過去與未來。漢普蒂·鄧普蒂鏗鏘有力地區分出兩類詞:“有些單詞有脾氣——特別是動詞,它們最為驕傲——形容詞,你可以叫它跟任何東西在一起,但是不能跟動詞——然而,我卻可以把它們全部大伙兒隨意擺弄!不可穿透性!這就是我的說法。”[1]而且當漢普蒂·鄧普蒂解釋“不可穿透性”這個不尋常的詞時,他提出了一個太謙遜的理由(“我所說的‘不可穿透性’意思是咱們關于那個話題已經談得夠多的了”)。事實上,不可穿透性的確意味著另一回事。漢普蒂·鄧普蒂將事件的無動于衷與物體的能動和被動、意義的不可消費性與事物的可食用性、無厚度的非物體的不可穿透性與本體的相互混合和穿透、表面的抵制與深度的柔軟對立起來,總之就是將動詞的“傲慢”與名詞和形容詞的順從對立起來。而且不可穿透性還意味著兩者之間的邊界——那個坐在邊界的人,恰好就像漢普蒂·鄧普蒂坐在狹窄的墻上,他支配著兩者,他是兩者差異的連接的難以識透的主人。(“然而,我卻可以把它們全部大伙兒隨意擺弄!”)
這還是不充分的。二元性中的后一個詞并不處在這種向《克拉底魯篇》的假設的回歸之中。命題中的二元性并不在兩類名稱之間,即停止的名稱與生成的名稱、本體或質的名稱與事件的名稱之間,而是在命題本身的兩種維度之間:指稱與表達、事物的指稱與意義的表達。這就好像存在著鏡子的兩側,但處在一側的東西并不相似于處在另一側的東西(“剩余的一切盡可能地不一樣”)。到鏡子的另一側就是從指稱的關系到表達的關系——不要停在中間狀態,即表示、意指。這便是抵達語言不再與被指稱物有關但只與被表達者(即與意義)有關的領域。這是二元性的最后移位:二元性現在進入命題的內部。
老鼠講述道,當領主打算給征服者威廉加冕時,“坎特伯雷大主教斯梯干德也發現那個是適當的。”鴨子問:“發現什么呀?”——“發現那個,”老鼠頗為不快地回答。“你當然明白‘那個’是什么意思”。——“‘那個’是什么意思,我是夠清楚的,我要是發現一個什么東西的時候,”鴨子說道,“一般來說,那是一只青蛙,或者一條毛毛蟲。現在的問題是:那位大主教究竟發現了什么?”[2]很顯然,鴨子使用那個,并將其理解為一個有關所有事物、事物狀態和可能之質的指稱項(指示)。它甚至明確指出被指稱物本質上是被吃的或能被吃的東西。可指稱的或被指稱的一切原則上都是可消費的、可穿透的;愛麗絲在其他地方注意到她只能“想象”食物。但老鼠,她卻以完全不同的方式使用那個:作為先決命題的意義、作為命題所表達的事件(要給征服者威廉加冕)。關于那個的含糊之處因此根據指稱與表達的二元性被分配。命題的兩個維度被組織成兩個系列,這兩個系列只會無限地在一個與那個一樣含糊不清的項中收斂,因為它們只會在它們不斷延展所沿著的邊界上相遇。其中一個系列以自己的方式重新開啟“吃”,而另一個系列則提取“說”的本質。這就是為什么人們在劉易斯·卡羅爾的很多詩歌中目睹了兩個同時發生的維度的自主展開,一個維度訴諸那些總是可消費的被指稱對象或消費的接收者,另一個訴諸那些總是可表達的意義,或至少訴諸那些承載著語言與意義的對象,兩個維度只會收斂到一個秘傳詞、一種不可識別的某物之中。因此便有了蛇鱉(Snark)的疊句:“你用套環搜索過它,他們細心搜索過它/他們用叉子和希望追蹤它”——其中套環和叉子與被指稱的工具有關,但希望和細心與意義和事件的考量有關(劉易斯·卡羅爾作品中的意義經常被呈現為人們所應“留心”的這種東西,即基本“細心”的對象)。怪僻詞蛇鱉是永遠被延長的、同時被兩個系列勾畫出的邊界。更具典型意義的是《西爾維與布魯諾》中那首令人贊賞的園丁之歌。每個唱段都使截然不同類型的、呈現給兩種不同注視的兩個項發揮作用:“他以為他看見了……他再一看,他看見了那是……”整個唱段由此展開兩個異質系列,一個由那些消費的或可消費的動物、存在物或對象構成,可按照可感的、聲音的物理性質來描述它們,另一個由那些極具象征性的對象或人物構成,它們被邏輯屬性或偶爾被雙親稱呼所界定,而且它們承載著事件、新聞、訊息或意義。在每個唱段的結尾,園丁都會描繪一條令人傷感的、由兩個系列彼此延展的小徑;因為我們得知這首歌就是他自己的故事。
他以為他看見了一只大象
在練習吹笛子,
他再一看,他看見了那是
他妻子的來信。
“最后我認識到,”他說,
“生活的苦澀……”
他以為他看見了一只信天翁
繞著燈拍打著翅膀,
他再一看,他看見了那是
一枚一便士的郵票。
“您最好回家,”他說,
“夜晚太潮濕……”
他以為他看見了一個論據
可證明他是教皇,
他再一看,他看見了那是
一條有紋理的石皂,
“一個這么恐怖的事件,”他虛弱地說道。
“熄滅所有希望。”[3]
注釋
[1]中譯本參見[英]劉易斯·卡羅爾著,《愛麗絲鏡中奇遇記》,吳鈞陶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第105頁。——譯注。
[2]中譯本參見[英]劉易斯·卡羅爾著,《愛麗斯奇境歷險記》,吳鈞陶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24—25頁。——譯注。
[3]《西爾維與布魯諾》中的園丁之歌由九個唱段構成,其中有八個唱段分散在第一卷,第九個唱段出現在《西爾維與布魯諾終結篇》(第20章)。全部法譯本由亨利·帕里索(Henri Parisot)收錄進《劉易斯·卡羅爾文集》(Lewis Caroll,Seghers出版社,1952年),并由羅貝爾·貝納永(Robert Benayoun)收錄在他編選的《無意義文選》(Pauvert出版社,1957年,第180—182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