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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初到貴地,請問有什么好吃的?

荷蘭作家賽斯·諾特博姆(Cees Nooteboom)在《西班牙星光之路》中談到他在西班牙與葡萄牙交界處一小鎮旅行時,偶然聽到服務生提起“蜥蜴”一詞,立刻警覺了起來,連忙向老板打聽。獲知他們果然有蜥蜴餐賣,而且還不是小鬣蜥蜴。他馬上要了一客來品嘗,且在該書立了一個小節,題目就叫“蜥蜴晚餐”。

此君乃歐洲文學獎得主、荷蘭康士坦丁·惠更斯獎得主。此舉則顯示了他作為一名杰出旅行文學家所具有的敏感。

旅行者,需要具備許多條件。條件之一,就是需有一副好脾胃。

常見旅人出門,腸胃便患起思鄉病,須得到處找家鄉味或與家鄉相似的餐飲來吃,否則腸胃就要拉警報,搞暴動。

某些人縱使不如此,對于平日不經見,不常吃的東西,大抵也盡量避著。非萬不得已,不肯嘗試。偶或試之,亦總是攢眉,捏鼻,咂舌,縮肩地淺嘗輕啜便罷。如吞毒藥,如上刀山,臨險履冰,不勝痛苦之狀。

又或者,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反正人生至此,說不得,只好吃它一番。但卻是暫求果腹,不能消受其滋味也。

如此旅行,雖然一路或許飽飫了眼福,可實在是痛苦,等于受罪。

偏偏異鄉之惱人處,就是奇奇怪怪的吃食特別多。如元朝方回的詩說“秀州城外鴨餛飩。”這鴨餛飩,是沒孵成的卵。因已有雛鴨在里面,將之取出鑷去細毛,洗凈烹煮而成,味極美。據朱彝尊《鴛鴦湖棹歌》說,“鴨餛飩小漉微鹽,雪后壚頭酒價廉”,知此物乃某些地方一般居民常食的小吃,但我估計就有許多臺灣人未必敢嘗試。推而廣之,各地腌、醬、鹵、漬、泡、浸、腐、臭的各色名物,奇形怪味,亦輒令人不敢向邇,且要暗自詫怪為何這些地方竟有這些人,偏要來逐臭嗜痂?而又自怨自艾為啥子要到這種鬼地方來活受罪,吃這種難吃惡心的鬼東西?

對了,就是惡心。旅人常患的,其實不是腸胃病,而是心病。心中嫌厭那些異鄉怪味,也疑慮著那些沒吃過的物事,且疑,且懼,且驚,且厭。于是看著難受,吃著可怕,喉頭一緊,胃一抽搐,可能就立刻吐了出來。縱或終于勉強沒吐,惡心作嘔之感,也仍然要盤縈在心頭。

況且還有不少人心中別有一把戒尺,或禁止自己吃葷,或禁止自己吃腥,或不吃魚,或不吃介,或兩只腳的不準自己吃,或會飛的也不能吃。種種戒律,在心上懸著刀尺,那就更無緣享受旅途中的美味了。

就算對飲食沒有禁忌,不至于堅壁清野,峻斥一切大多數人也只是逆來順受,不會專心致意去“發現”異饌。

把異鄉那些我們原本不知道有而且還能吃的東西找出來,需要有發現者的眼光和機緣好運氣。要對這件事抱持著高度的敏感以及亟欲一嘗、冒險探詢味蕾之神秘的心情。這種眼光和興致,與老饕并不相同,但卻是一名優秀或稱職的旅人所應當具備的條件。

要知道,一方水土一方人。每個地方的飲食,必與該地之地氣、風土、人情、世態相符應。不能親近當地的飲食,實際上就絕不能親近那個地方那個社會,更不能懂它理解它。那個地方越特別的飲食,越能顯示那個地方的氣質。

就像諾特博姆“發現”了那個小鎮餐廳有蜥蜴可吃,而這尾蜥蜴,拌在一盤碎西紅柿中,配上百里香、迷迭香,那不就是西班牙的氣質嗎?諾特博姆形容西班牙是“混亂的、粗野的、自我中心的、殘酷的。行過之處,永無止境的驚嘆”。這種氣質,斗牛,或西班牙舞娘的舞蹈,都足以顯示,但都不夠只有那一股迷迭香混雜著蜥蜴肉味刺竄入腦時,你才能懂得什么叫作西班牙。無怪乎他要刻意記述這一餐了。

我們每想起一個地方,總會想起那里某一種或某幾種吃食,想起某一餐,道理即是如此。食物的氣味,用餐時的氣氛,店家的風情,一同用餐者的神態、聲語,整體激擾著我們的神經,在腦子里浮漾出一幅特異的地圖,標示著那一個無可替代的地點。

像池田律子的《吃定意大利》就選了四十二件事,寫成“挑逗味蕾的美食地圖”。蘇珊·羅德里格·亨特《巴黎一席浮動的豪宴》則借當時文人聚會飲宴、食譜及其故事背景來勾勒那個時代。旅行者,不論是空間的旅行,抑或進入時光隧道,都須對沿途所見食物食事,像對風景名勝一般感興趣才是。

我稱不上是個旅行家,但萍蹤寄旅,漂泊久慣。宿在不知名的旅樓,吃著說不上名堂的食物,乃是常有之事。腹笥漸寬,撐拄肚腸的,都非書卷,而是臠肥膩脂與異卉奇珍。

我不挑食,因而時要嘗鮮。未必是新鮮美味之鮮,也可能是鮮少鮮奇之鮮。鮮奇者不一定是鮮美,故又時多驚異。什么,這也能吃嗎?這東西是這樣吃的嗎?吃了會怎么樣啊?

但我通常總想如諾特博姆嘗蜥蜴般,去試試當地人的飲食,旨不在知味,而是想借此更了解那個地方。

可是,我也發現,人們對此等旅行者的好品德,并不尊敬。或者說,人基本上是個拘墟者。拘墟之見,之一是對遠方異地的人,充滿猜疑之二則是對異地的飲食習慣不滿,對口味不拘墟者也不滿。

例如平常說到吃,大家總是嘲笑廣東人,說老廣兩只腳的除了凳子不吃,天上飛的除了飛機不吃,此外什么都吃。SARS(傳染性非典型肺炎)肆虐期間,廣東人之嗜食野味也因此竟成了罪狀。萬方有罪,罪在老廣,千夫所指,居然沒審判定讞就稀里糊涂地禁售禁食了一番,迄今仍未完全解禁。

其實這恐怕是北方人對南方人一貫的偏見作祟,借此機會便發作了起來,與SARS大約無甚直接之關系。清朝王侃《江州筆談》不是說嗎,“北人笑南人口饞,無論何蟲,隨意命名即取啖之”。現在,你看,果然就吃出毛病了吧,嘿嘿,咎由自取了吧!還不趕快停止?

由北方觀點來看,閩粵人確實吃得太寬,也吃得可怕。明朝謝肇淛《五雜俎》卷九論南人口味時說“南人口食可謂不擇之甚。嶺南蟻卵蚺蛇皆為珍膳。水雞蝦蟆其實一類。閩有龍虱者,飛水田中,與灶蟲分毫無別。又有土筍者,全類蚯蚓。擴而充之,天下殆無不可食之物。”跟王侃的講法差不多,都是在說閩粵人吃得太雜。

可是,謝肇淛自己是福建人,他立刻就自覺到這樣的說法也不見得公允。因為北方人同樣有令南方人感到難以消受的食物。所以他說“燕齊之人食蝎及蝗。余行部至安丘,一門人家取草蟲有子者,炸黃色入饌。余詫之,歸語從吏,云此中珍品也,名蚰子,縉紳中尤雅嗜之。然余終不敢食也。則蠻方有食毛蟲蜜唧者又何足怪?”

這個辯詞很有趣,足見南方人、北方人半斤八兩。某些東西,北方人看著害怕,不敢吃,那是因為北方原本不產那些物品,故自古以來無人吃食。乍見南方人竟然啖咀此等惡心異物,不免詫怪失色。南方人吃這吃那,碰上北方的蛐子、蝎子,也驚疑不定,難以下箸。

可是,往往就是那令遠方來的人無法欣賞的東西,才最足以代表那個地方的特色。

在北京,只知吃烤鴨、涮羊肉的人,是不能懂北京的,須得也去炸蛐子或炸幾尾蝎子來吃吃。現在,這些東西,跟老北京人喝豆汁一樣,也少見了,未必買得著。

成為現代化都會城市后,北京的飲饌口味,五方薈萃,而越來越向中間一般化靠攏,這些老傳統吃食自然日漸凋零,少人問津。卻也不是吃不著。多半只是因旅人游客不甚曉得,或曉得而不敢品嘗,所以少人賣了。若碰上,炸蝎子可是有炸蜂蛹般的美味呢!

林語堂先生1961年在美國出版過一冊《輝煌的北京》(Imperial Peking:Seven Centuries of China),于北京之吃食,譽為“正宗”。但所介紹的,僅有東興樓的芙蓉鴨片,正陽樓的蟹與烤羊肉,西門砂鍋居的豬肉,順治門外便宜坊的烤鴨,此不足以知北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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