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晚清所謂新派人物,皆處在創造性倒退中
- 析理:孟德斯鳩迷惑了中國
- 龔鵬程
- 5715字
- 2024-08-26 16:48:17
描述近代史,長期以來使用一種二分法框架:中與西、落后與進步、挑戰與響應、封建與現代、舊與新。歷史的發展,即被講成是由舊趨新的過程,說其如何漸具現代性,而終于“走向世界”。
傳統的封建落后因素,被認為對現代化之進展,基本上起了滯后的作用。所以進步的知識分子,都要向西方學習,都要對中國的社會“啟蒙”,都要打破傳統。
持此類觀點以論史,已有百年。著作汗牛充棟,現在仍源源不絕地被制造出來,占據著新書發布會的宣傳版面。
其實多是謬論,相關論述多可入《笑林廣記》。
以下,我要告訴你:魏源、龔自珍、曾國藩、吳汝綸、嚴復、康有為、黃公度、章太炎等被貼上新派標簽的人,總方向都不是趨新或“向西方尋找真理”,而是復古。當然每個人所謂的復古都不一樣,但在這個旗號底下,大家都在做著“創造性后退”的工作。據他們看,這遠比求新求變更為深刻、有力!
他們的工作是全面的,不只在政治領域要如此,更涉及詩、文、詞、賦、經學、書法、佛學等各方面。所以最終,革命運動乃以發揚國粹、古學復興的面目出現,并作為其精神內核。
一
先說魏源。每一本近代史著作都把他列為變法派的代表,或稱他是地主階級改革派,強調變古。
哈哈,魏源怎么就變古了?《海國圖志》固然是“為師夷長技以制夷而作”,但他說得明明白白:“然則執此書即可馭外夷乎?曰:‘唯唯,否否!此兵機也,非兵本也;有形之兵也,非無形之兵也。’”什么才是兵本?就是人心。所以他引“欲平海上之倭患,先平人心之積患”,主張覺人心、起人才。
《默觚下·治篇四》講得更清楚:“醫之活人,方也;殺人,亦方也。……秦以盡壞古制敗,莽以剿襲古制敗,何其異軌而同歸耶?秦之暴,不封建亡,即封建亦亡,兩晉八王之事可見已;莽之悖,復井田亡,不復井田亦亡,隋煬、朱梁之轍是矣。《詩》曰:‘枝葉未有害,本實先撥。’”
人心是本,法是枝葉,變不變法,豈是重點?
而且他說不能輕易變法,“君子不輕為變法之議”。縱使要變,也須掌握這個原則:“今必本夫古。”《皇朝經世文編敘》也說:“善言古者,必有驗于今矣。”
因此魏源論法,重點不在“革”而在“因”。所編《明代食兵二政錄敘》曾說:“以三代之盛,而殷因于夏禮,周因于殷禮,是以《論語》‘監二代’,荀卿‘法后王’,而王者必敬前代二王之后,豈非以法制因革損益,固前事之師哉!”
他哪是現今史家所描述的“主張盡變古法”的人呢?
依據“本與末”“心與事”“人與法”“古與今”“我與物”“因與革”的架構,魏源認為前者才是本。只有掌握本,方能“有驗于事”“有資于法”“有驗于今”“有乘于物”。所重在本,而不在于末事機權。
所以《圣武記敘》論圣王之武功,特別指出:“故昔帝王處蒙業久安之世,當渙汗大號之日,必然以軍令飭天下之人心,皇然以軍食延天下之人材。”所重者仍然是人心與人才。
從這些所謂經世思想的文獻上看是如此,若綜合魏源其他方面的表現和文章來說,那就更明顯了。
他為何要作《書古微》《詩古微》《小學古經》《大學古本》?
為何說“烏乎!古學之廢興,關乎世教之隆替”?
為何說“《大學》之要,知本而已。……此千圣之心,傳六經之綱領也”,“蒙以養正,是謂教本”?
為何主張治古文者須“沿溯乎當代經術掌故,以求適乎姬、孔之條貫”?
又為何會作《老子本義》?
為何會受菩薩戒,強調“是心作佛,是心即佛”?
為何要反對乾嘉之所謂漢學,謂其不夠古,只恢復到東漢,而致力于復西漢之今文學?
又為何會稱贊龔自珍之學能夠復古,強調做學問須“大則復于古,古則復于本”?
從“經世”“變法”“向西方學習”等角度,對于魏源這些行為,絕不能通貫地解釋。只有脫離這些流行的分析模式,我們才能重新認識魏源。
一個本乎心、本乎經、本乎古的魏源,重新在向我們說話,“無一物不歸其本,無一日不有太古也”。
二
又如黃公度。研究者都說黃氏是在日本見到維新改革的成績,又接受了王韜早期改良主義之影響,所以編撰《日本國志》,號召國人向日本學習。
試檢《日本國志》,便知此說大謬。
該書《學術志一》說得很明白:日本在戰國時期,將軍專政,士大夫不知有名義。德川家康以后,漢學日盛,“民益知義。逮外舶事起,始主攘夷,繼主尊王以攘夷,終主尊王。皆假借《春秋》論旨,以成明治中興之功,斯亦崇漢學之效也”。明治維新以后,漢學衰,西學盛,但“明治十二三年,西說益盛,朝廷又念漢學有益于世道,有益于風俗,于時有倡斯文會者,專以崇漢學為主”。
可見在黃公度眼中,明治維新本是漢學之效。后來西學雖盛,日人仍欲復倡漢學。
不但如此,明治維新中崇西學、廢漢學之風,公度也不贊成,故于《學術志一》后以“外史氏”評論道,“狂吠之士,詆諆狎侮,以儒為戲。甚且以仁義道德為迂闊,以堯、舜、孔、孟為狹隘,而《孝經》《論語》舉束高閣。……而日本學者,正賴習辭章、講心性之故,耳濡目染,得知大義。……卒以成明治中興之功。則已明明收漢學之效矣,安在其無用也耶”?
所以他預測,“漢學之興,不指日可待乎”?他作《日本國志》若欲使國人有所借鑒,當然主要是對日本這段西化歷程的反省。
這樣的反省,價值判斷甚為明顯,根本不認為西學勝于中土,只是說西學源于墨子、用法類乎申韓、設官近于《周禮》、行政同于管子。既然都源于中國,那么,“禮失而求諸野”,把我們自己失傳而他人發揚光大之術學回來,自不必以學洋人為恥。
但西學不過申韓管墨而已,又怎么比得上儒術?依那套學問發展下去,必有大弊:“吾觀歐羅巴諸國,不百年必大亂。……伏尸百萬,流血千里。”
這是對西學的絕望。
這些,在一般史著中當然不會提到。大家都說他主張變法,主張向西方學習,卻未注意到他說要學習西方時,都是“權說”,只是要工具性地使用西學,而非變古以求新。因此他說:“西人每謂中土泥古不變,吾獨以為變古太驟。三代以還,一壞于秦之焚書,再壞于魏晉之清談,三壞于宋明之性命,至詆工藝之末為卑無足道,而古人之實學益荒矣。”
所以,大家都說黃公度要求新求變,其實他是復古的,期望恢復古人之實學。此學若復,不唯“西人之學,未有能出吾書之范圍者也”,更可避免西學之流弊。
公度之本懷如此,所以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梁啟超想辦《國學報》時,他便復書云:“公謂養成國民,當以保國粹為主義,當取舊學磨洗而光大之。至哉斯言!恃此足以立國矣。”
三
魏源與黃公度,只是兩個例子。擴大來說,從魏源到黃公度,文壇之趨勢,與其說是騖新,不如說是復古。從曾國藩到章太炎,都如此。
由文體看,古文勢力最大的仍是桐城派。
現在大家都說道光中期以后,政治思想都變了,桐城那一套孔孟程朱之道、起承轉合之法,便已為有識之士厭棄了,代之而起的是龔自珍一類文章。其實桐城派在姚鼐以后,弟子管同、梅曾亮、方東樹、姚瑩都是名望高、影響大的人物,方東樹尤為重要。古文文法且發展到詩法上去,對道咸以后詩壇之發展至為關鍵。光宣朝時,張裕釗、吳汝綸父子、馬其昶、姚永樸、姚永概、嚴復、林紓等也都屬于桐城文脈,可見聲勢浩大,未嘗衰亡。
桐城派在發展中還衍生了另兩支,一稱陽湖派,一稱湘鄉派。稱湘鄉派,是曾國藩的緣故,他欲恢復姚鼐“義理、考據、辭章”三途合一之路,而以義理為核心。
古文之外,駢文同樣復興。古文運動之后,古文盛而駢文未衰,一直是并行的。駢文且有時文之勢,具應世諧俗之用。而且乾嘉汪中、胡天游、袁枚、劉星煒、孫星衍、邵齊燾、吳錫麒、洪亮吉、曾燠、孔廣森諸家俱起,勢力甚張。阮元雖力倡文筆分立,以駢文為“文”,并不能遽視為“復興”。
可是為何駢文本已流行,而阮元卻要刻意高揚之?駢文并未中衰,為何看起來卻在此時有復興之勢?
原因在于古文運動之后,駢文一直處在被攻擊面。蘇軾稱韓愈“文起八代之衰”。八代之文,特色是儷體,而亦以其駢儷被鄙視。古文的正當性建立于此。駢文雖仍流行,但未曾正面反對這一論述,只是不理它,兀自發展著而已。作駢文的人,唐宋以下,各有傳承,亦未為八代平反。
乾嘉前后,情況才有了變化。阮元上溯“文”之古義,以《易·文言》為依據,認為駢文才是文之正宗,挑戰古文之古。駢文之勢,自然大張。情形猶如阮元提倡北碑,挑戰了帖學的傳統權威之后,書法風氣亦為之一變。
加上科舉經義文在此時亦被視為駢文之分支,駢文的陣營當然更見堂皇。阮元說“四書排偶之文,真乃上接唐宋四六為一脈,為文之正統也”。明代古文家曾拉經義文到古文陣營中去,現在又被拉回到駢文傳統中了。
阮元之后,李兆洛作《駢體文鈔》,地位略等于古文中姚鼐的《古文辭類纂》。其他流行選本尚有曾燠《清駢體正宗》、姚燮《皇朝駢文類苑》、王先謙《駢文類纂》等。一時文士創作,多效唐宋四六;經史學者,多作古駢。風氣所染,名家絡繹。
這段時期,論賦重唐,浦銑還另選刻評注了唐宋律賦。嘉慶間顧莼評選《律賦必以集》,道光間潘遵祁編《唐律賦鈔》,也都如此。
再就是律賦。乾隆以后,翰林院每年舉行的庶吉士考試,考律賦。士子揣摩,自然少不了要對此道痛下功夫。乾隆時李調元《雨村賦話》、同治間李元度《律賦正鵠》皆大便于駢文之盛行。
辭賦復古,漸漸就由宋而唐,而六朝,而魏晉了。吳錫麒為王芑孫文集作序,說自己常想“由六朝而晉而魏,沿流溯源,上規作者。……以仰窺東京之盛”,講的就是這個意思。因此,同治年間馬傳庚選注《六朝唐賦讀本》;王引之替汪中作行狀,也夸他“陶冶漢魏,不沿歐曾王蘇之派,而取則于古”;道光間許梿編《六朝文絜》,更由賦而及于整個六朝文風的推揚。《六朝文絜》經黎經誥詳加注解,成為訓士之通行教材,八代文風乃全面恢復矣!
到后來,“八代”竟成一特殊詞語,以“八代”相標榜者不乏其人;也用在詩上,例如王闿運即編有《八代詩選》。
另一種由唐宋上復魏晉的文風,則不說八代、六朝而說五朝,文章也不是駢體。這就是章太炎、黃侃一類人講的魏晉文。
一般講六朝,都說其玄學與駢文。章氏不以為然,故特立一個“五朝學”的名目,以東晉及宋、齊、梁、陳為五朝。但實際上他所論的思想與文風,仍兼攝魏和西晉,說魏晉學風不只是玄學而已,論禮、論政、論藝、論頤養都很精微,說經論禮之文尤佳,足以為文事之楷模。
他及他的門人都發揚這一路,故不同于講六朝駢文一系,也不同于古文家。魏晉南朝說理文字之美,久遭遺忘,至此乃得復興。包括《文心雕龍》這樣的書,自來并不受重視,到清代才有紀昀、黃叔琳開始替它做簡單的校注,到黃侃作《文心雕龍札記》才大獲表彰。
詩,與文章相似,各自尋著模范,以就典型。學明七子宗唐詩的譚獻,用一種新觀點恢復七子的詩風。
曾廣鈞、曹元忠、張鴻、孫景賢、李希圣、汪榮寶等則是學北宋劉楊[1]諸家以上溯李義山的,曾刻《西磚酬唱集》以繼西昆。用熏香掬艷之筆,比興寄事,輒亦無愧詩史,名篇極多。
另一種風氣卻是更古的,學唐以前,絕不做唐以下語。如王闿運,平生探源八代,集中除五律外都是古體。汪國垣《光宣詩壇點將錄》推之為“托塔天王晁蓋”,亦可見其曾有領袖群倫之地位。風氣所及,湖湘詩人頗多景從。
元明以來,詩家均虛尊漢魏,實法唐宋。明代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王夫之《古詩評選》都曾想改正風氣,上溯漢魏以超越杜韓元白,可惜議論雖精,創作之才調不足。經此振刷,漢魏六朝詩才真正成為可學習、可效法的典范。
在文章方面,與推崇八代的人相似而不相同的,有魏晉一路;相對地,有桐城古文一路,詩壇亦略相仿。章太炎云“吾輩平日好談建安,次外陶、謝”,屬于前者;而聲勢浩大的卻是后者。
陳衍《石遺室詩話》開篇第一則就說:“道咸以來,何子貞(紹基)、祁春圃(寯藻)、魏默深(源)、曾滌生(國藩)、歐陽磵東(輅)、鄭子尹(珍)、莫子偲(友芝)諸老,始喜言宋詩。”其后又說此時“蓋合學人、詩人之詩二而一之也”。這也是大趨勢。
當時所謂“學宋”,實是以宋元祐為基礎而上溯元和、開元,然后再由唐再上溯到元嘉。
所以它是以宋合唐、合六朝的大綜合之路。此派在晚清聲勢最大,名家不可勝數,也正因它代表了大綜合取向。同光體,或細分為閩派、江西派、浙派,而其實這個大方向是差不多的。
同光體又與桐城派頗有淵源。曾國藩在其中的作用,不可小覷,其直接間接衍為同光,并不奇怪。畢竟義理與辭章合、詩與文合、人與詩合,正是從桐城到同光發展的總體趨向。
詞,在晚清大盛,面貌與方向亦與詩文相同,均是復古的。俞樾在《徐誠庵大令詞律拾遺序》中把詞跟清朝“義理、名物、聲音、訓詁,無一不實事求是,力求古初”相提并論,即是有見于此。
道咸以后,詞壇因詞人眾多(葉恭綽《全清詞鈔》所錄三千一百九十六位名家中,道咸以后的占一半左右)、詞論發達(唐圭璋《詞話叢編》所收古今詞話,晚清占了三分之二,且精到逾于往昔),故詞風詞學非常多元,區域性特征也頗明顯,如湘籍、粵東籍、閩籍詞人之作風即未必與江浙相同。
但整體看,大方向正是復古,內在精神則是把詞當詩來作,尋求“與經義詩賦方軌”。
把詞當詩來作,主要是反對詞出于流行歌曲的事實,為其另構一種身世,說它出自詩這個傳統,源頭即《詩經》。故其作詞之法,亦是把漢人解《詩經》的比興、諷喻、美刺那一套移來要求詞人,如此才能使“詞與經義詩賦方軌”。
說詞源于《詩經》,屬于詩的傳統,叫作“尊體”。
總之,詩、賦、文、詞,由其整體方向上看,都是復古的。通過復古而得倫理經世之意,則可以用魏源《〈詩比興箋〉序》的話來說:“自《昭明文選》專取藻翰,李善《選注》專詁名象,不問詩人所言何志,而詩教一敝;自鐘嶸、司空圖、嚴滄浪有詩品詩話之學,專揣于音節風調,不問詩人所言何志,而詩教再敝。而欲其興會蕭瑟嵯峨,有古詩之意,其可得哉!”
對過去整個文學傳統,他們頗有李白那種“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之感,所以刻意復古。復古者尋找的典范各不相同,彼此攻伐,頗不一致,但復古的態度很統一,認為文學應是“仁圣賢人發憤之所作焉,豈第藻繪虛車已哉”,謂誦詩足以論世,且可知人闡幽,恐怕亦是共識。
把當時如此明顯的復古趨向,硬解釋為求新求變,當然是這一百年學者們努力不懈的功績。指鹿為馬,顛倒黑白,效果很是神奇。只不過,眼翳不可能久而不刮,墨鏡不可能永遠戴著,睜開眼來看清史實,終究是必要的。創造性后退,這個概念及其動向,才值得今后的人多想想。
注釋
[1]劉楊指劉筠、楊億,西昆體詩人之代表。西昆體是北宋真宗時出現的一種文風,專從形式上模擬李商隱,講求辭藻,多用典故。——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