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的父老鄉親(六)周四佬
- 我心心掛念的父老鄉親
- 老九黃
- 4683字
- 2024-08-20 15:14:27
我的父老鄉親(六)周四佬
主人公姓周,大名四佬,我親眼見過,就是這名。那時,我們的隊屋就在旁邊,沒事時小伙伴們就在那里捉迷藏跳房子搖繩擠油踩高蹺滾鐵環。一塊門板上用糨糊貼著幾張紙,泛白的紙上寫著拖欠公糧的戶主名字,其中連續幾年上面都有周四佬。
他家是哪年來到我們隊里的,已無法考據,只知道一開始,他也住在廟嘴,也是孤零零空蕩蕩的處所。
記憶里,周四佬家一直是貧困戶的代名詞,長期靠救濟過活。山腳低矮的茅草房,用蘆葦桿扎好再糊上泥巴的墻壁,墻壁上總是涂著黑乎乎的圓餅,農村人知道,買不起煤球,就把牛屎攪和后做成煤灶孔大小的圓餅,糊在當太陽的墻上烤干,當作煤球用,他家的墻壁上就總是貼著這樣散發芬芳的牛屎餅。
我曾到他家去過一次,那是我媽看他家兩個女兒沒有鞋穿,就做了兩雙,要我給他家送去。
他家在村尾,再下去就是一條田埂通往筆形沖,后來,我到筆形沖高小教過一年書,就經常走這條小路,先要經過一片墳地,聽到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音,讓人毛骨悚然。我喊了幾聲:有人嗎?從昏暗的屋內走出個穿大紅大綠的中年女人,一頭蓬亂的頭發,似乎從不曾洗,也不曾梳,瞇縫著眼,仰著頭,怯怯地答應著。
我表明來意,她伸出手接過鞋,轉身便朝里走。我順勢瞥了一眼,這才看清屋里有只小豬在鬧騰,它的腳下是一灘爛泥,它的身上裹著厚厚一層泥,有些已經結痂,屋子里也散發出難聞的尿騷味。
女人咧開嘴,嘟囔著,好似是感謝之類的話。我急忙轉身,逃離了這不敢停留之地。
我一直很納悶,周四佬這樣的人,還能娶上老婆。
遠遠走來的,一件破爛的上衣斜披在身上,一根草繩系住松垮的褲子,那必定是周四佬。
待走近來,這人把一顆尖尖的頭顱向你伸來,眨巴著眼,聳動著鼻,似在看你,卻又什么也看不清,似在聞你,卻又嗅不出什么名堂。
是的,他是個高度近視,而且,動不動還要問別人你是誰你去干什么,每次就是這兩句話,所以,他有了第一個外號“瞎二”。估計也是看他的樣子很“二”,才把這樣前衛的美稱給了他。
俗話說“禍不單行福不雙至”,這人還耳背,就是打雷也很難聽見,在他的世界里,幾乎沒什么聲響,也好,落得些清靜。所以,鑒于此,好事而有才的農民朋友用通俗易懂的名號“聾媽”冠到他的頭上,十分貼切。
這位憨厚的朋友便擁有了方圓十幾里獨一無二的身兼三個響當當的名頭。
是的,就是這樣一個人,不僅娶上了妻,還有兩個可愛又漂亮的女兒。
那一次雙搶,正是涼爽的清晨,我們一家都在秧田里扯秧,太陽探出頭來,水溫漸漸升高,我們也有些困乏。從田埂那頭走過來一個大人兩個小孩,他們邊走邊說,我們趁機抬起頭,舒緩舒緩已經麻木的腰,待疲勞的雙眼適應了些,才看清原來是“聾媽”家的嬸娘和兩個女兒小女兒的。
哥仍在忙乎,他不停地忙碌,就是想早點休息。他順手把秧田中的一蔸稗草拔出,扔到岸上。稗草“嗖”的一聲,不偏不倚地釘在了走在前排的小女兒額上。
她們三個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弄懵了,停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們四個也站在水田中,望著這突發情況,先是一愣,繼而哈哈大笑。
哥忙說對不起,準備上岸去幫忙揩拭,回過神來的三人忙說不用,然后徑直一溜煙小跑走了。
于是,我便問起他們家的情況。
爹說,周四佬年輕時不是這樣子的,眼也不瞎耳也不聾,動作麻利得很,腦子也轉得活。
有一年冬十月,隊里十幾個勞力約好一起去蘆葦蕩砍蘆葦(我們那里把蘆葦稱為“干柴”,稱蘆葦場為“柴山”)。那時候,家家戶戶每到歲末,手頭都比較緊張,都想添點新衣服割點新鮮肉買點零食,于是,就想憑勞力去掙點錢。
過年之前兩三個月,也正是紙廠儲備原材料的時候,蔣家嘴的紙廠在巖汪湖有一片灘涂,水退下來后,蘆葦枯黃,是很好的砍伐時機,也是農閑時候。要把這45萬畝的蘆葦搶收上來,周邊鄉鎮的勞力們就結伴去柴山掙幾個苦力錢。
砍蘆葦有多累多苦呢?一片山幾個人要在規定的時間砍完,枯蘆葦葉子劃在手上臉上,稍不注意就血肉模糊,蘆葦桿子不使點力氣還放不倒它。再難,進了山就不能停下,不然,大自然可沒有好臉色給你看,說漲水就淹了,有時就要沒日沒夜地趕工。
更苦的是,生活條件簡陋,就在蘆葦根上扎一個棚,潮濕,蚊蟲叮咬,鼠蛇亂竄,螞蝗也來湊熱鬧;吃的,就莫挑剔了,一上柴山,就準備十幾二十天的食物,這樣的地方很容易受潮發霉,有時爛了的也只能削削再煮熟填肚子,多數時候,只能是炸辣椒炒辣椒燉辣椒甚至干辣椒湯。
我姑姑家有個我的同齡人叫周鐵橋,上柴山時口齒伶俐能說會辯,兩個月后回家,已經舌頭蜷縮說話含混不清口吃結巴,他連比劃帶說告訴我們,每餐干辣椒汆湯,每次辣得把嘴豁著吸氣,就成了這樣了。
砍蘆葦的累和苦,可見一斑。
周四佬家窮,自然,也加入了砍蘆葦這一行列。
那年的天氣尤其惡劣,風大,雨大。他們剛上山,把窩棚固定好,一陣風就把蘆葦頂揭走了。
一夜風雨,就只能濕漉漉的,望著漆黑的天,聽著不知名的蟲子唧唧哇哇地叫,年輕的周四佬直到天快亮時才進入夢鄉,可工頭的一聲吶喊,又把他驚醒。他一翻身,耳朵里傳來一陣刺痛,原來是一根細小的蘆葦桿插入了耳朵,他痛得歪著嘴,一骨碌爬起來,拿著彎刀,跟隨大家干起活來。
一天下來,他精疲力竭,盡管耳朵疼痛,他卻無暇顧及,望著倒頭就睡的同伴,也找不到人能聽他訴說。
長期的雨水浸泡,大部分人的手腳都發白起皮開裂,少不更事的四佬,更為嚴重,裂開的口子可以見到鮮紅的肉。他的另一只耳朵也因為灌入了雨水,使得整個腦袋都嗡嗡作響,他使勁地晃動,用蘆葦桿去戳,用手指去挖,都無濟于事。不久,耳道發炎了,流膿了,三五天時間,耳孔完全閉塞了,他也只能在無聲的世界里穿行。
就這樣,周四佬用一雙失聰的耳朵,換來了十七塊九毛三分錢,那是他沒日沒夜不停砍柴的賣命錢。
農村人在地里刨食,卻永遠也填不飽肚皮,總要想些法子,更何況在大通湖潰堤后撿了一個流浪逃荒女子組建家庭多了一張嘴。原來,他老婆是這樣來的。
于是,周四佬又想辦法了。
那天,他看到一個老農,拖著一輛板車,板車上是黑古隆冬的一截一截的木頭,問,這是什么,
告知是木炭,拖到鎮上去賣。
四佬沒聽明白,又大聲地問。老人發現他耳朵不靈光,湊到他耳邊也大聲地說。
四佬好奇了,怎么個做法?
裝好窯,堆好柴,把火點燃,待燒到一定時候,然后閉上窯,待木材燒充分除煙,就成了。
老人說完,拿出一塊在手中,敲打著板車把手。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說,看到沒,這就是最好的木炭,方圓百里,我燒的是最好的。黢黑的臉上綻開笑容,顯出得意的神態。
那,一車可以賣多少錢?
一角錢一斤,這車可賣二三十元。老人伸出三根手指比劃著。
周四佬看懂了,“喲”了一聲,那可是一筆大數目,可買三十五斤肉,抵上小半頭豬呢!
四佬跟著老人,上坡時搭把手,下坡時剎住板車,一路上,兩人聲震云霄,連猜帶估計,竟然成了好兄弟,差點兒拜把子了,不知他們是怎么交流的。
隨后的事,就順理成章了。周四佬跟班學習,老師傅傾囊相授,周四佬砍柴備用,挖窯筑臺點火,師徒慶祝首爐成功,周四佬眼前紅光大道,生活向他伸出了大拇指。
這活,對四佬來說,最合適不過了,不需要聽聲,原材料山野樹林子里充足,走毓德鋪水路運輸便捷,四佬又機靈,一學就會,還琢磨鉆研,他燒的木炭品相好,火力大還經燒,漸漸地,就有客商上門來收木炭了。
正當上天贊賞周四佬的勤勞時,上帝又故意使了個絆子。
歲末年初,正是木炭旺銷的季節,四佬已儲備了三車木炭,窯里是最后一車,已經閉火。明天是小女兒三歲生日,四佬可要好好收拾一番。他美美地洗個澡,洗去一冬的疲乏。
他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打開窯門,再去看看這給他帶來財富的寶物。
這窯炭裝得多一些,四佬想多閉兩天,用余熱將炭燜透。他用鋼釬往里插了插,木炭發出咯嘣的脆響,一切都在周四佬的掌握之中。
出得窯門,一陣寒風,他才發現兩肩被頭發上滴下的水打濕。他想,我何不就在窯里烘一會兒,待干些了再走?
就是這一想法,釀了大禍。
待四佬老婆發覺四佬沒回家,尋到窯場打開窯門,才發現煙霧彌漫中倒在門口的四佬。
原來,因上柴量加大,在關火燜炭時,有一截木材原來沒引燃恰好現在燃起,四佬低頭烘頭發時,不知不覺吸入煙霧,他向門口爬,全身癱軟打不開門了,悲劇就發生了。
昏迷了三個小時,周四佬睜開了眼,眼前一片金光,人影模糊,他嘴里嗚哇嗚哇,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手和腳卻無法動彈。
人們才想起把赤腳醫生德生喊來。
德生一看,用手掀開四佬眼皮,又捏了捏他的手腳,攤開手,說,沒辦法,重度缺氧,活著就不錯了。
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說要運到縣里去,有的說要扎針。
四佬就直直地挺在那兒,兩個女兒不知道爸爸怎么了,只是圍在旁邊瞪大眼睛茫然地看著大家。
肖隊長問德生,人有沒有生命危險。德生說,睜眼了就沒問題,不過要恢復還要看老四的運氣了。
隊長看了看簡陋的房子,又看了看三個發懵無主的三個女人,對大家說,這情況,我看就在家,慢慢恢復。大家看怎么了。
隊長說話了,大家也沒再做聲了。
整整一年半,周四佬從嬰幼兒學步開始,重新走了一遍人生,學拿筷子,學說話。
終于,我們多難的四佬可以扛起鋤頭干活了。可是,他的視力已經嚴重破壞,連桌上的菜也看不清,他下地又能干什么呢?
好在,孩子們能搭把手,幫幫忙了。
村子的兩條公路上,自此多了一個閑逛的男人,哪家有紅白喜事,他必定是先到場的,大家也習慣了,有時還主動地通知他,他也不令人討厭,總是做點能做的事。
有一次,我家修個偏屋做豬欄,把幺舅喊來砌墻,四佬知道了,就要來打下手,和泥提桶。
中午吃完飯,幺舅去睡會兒。待他休息完再開工時,卻看見一堵歪斜的墻在向上延伸,一根吊線靠在土磚墻角,已經傾斜。
原來,趁大家不注意,周四佬拿起泥刀,一個人砌起墻來,只是視力不行,吊線歪了,墻也自然歪了。
幺舅忙爬上腳手架,把四佬轟下來,重新砌墻。四佬在一旁,嘿嘿地傻笑,問,我可以跟你學瓦匠啵?幺舅說,這個活不適合你,你學不了。
四佬沮喪地低下頭。
后來,我再見到他時,是在一場白事主家的牛棚里。
兩棟精美的樓宇,矗立在空地上,一棟是主屋,上下兩層,用竹篾片搭架,用各色紙外裝飾,相當精致,屋外廊檐華美,勾連穩固,屋內陳設一應俱全,連床頭燈電風扇空調都清清楚楚;另一棟是廚房和雜物間,也是擺設完整,毫發畢現。
我們農村有個習俗,家里有老人過世,要請巧匠給他扎幾棟竹和紙做的房子,配備齊全的生活物品,甚至是給他配備家人,然后燒給他帶到陰間去,從而住上高大寬敞的房子。
我正在贊嘆這高超手藝時,一個男子從背面走出來,手里正拿著糨糊在涂抹著。我細細一看,是瞇縫著眼的老四!
什么時候當起了扎屋子的師傅了?我嘀咕著。
隔壁姑夫說,聾媽是心靈手巧的人,有一次,他湊到別人扎的屋子前,用眼睛聞了一下午,第二天就要師傅讓他試試手,結果,把周圍的人看呆了,他不急不慢地扎好了三間兩層的一棟樓房。他的名聲也就傳出去了。
后來,就有人來請他干活了,他的頭也昂起來了,話語也多了,雖然還是一如既往的讓人費解。
周四佬仍然仰著脖,用他那雙不太靈光的眼打量我,我向他豎起大拇指,高聲贊揚他的手藝好,東西精美。
二十五年前,我們一家搬離農村,恰好農村低洼處受洪水侵擾要搬遷,我們就把祖宅半賣半送給了周四佬,周四佬一家也從偏僻的角落搬到了公路邊,開始新生活。再后來,我每次路過老宅時,都要往里一瞥,看到他家女兒女婿外甥漸次出現,就為周四佬的幸福贊嘆。
前不久,聽人說他拿著固定工資(每個月有幾百塊的殘疾人補助),三天兩頭就去住院,一住進醫院里不愿出來,總是以自己殘疾人為理由。
聽到這,我的眼前又出現了那個不愿屈從于命運,不停尋找機會,讓自己生活改善,努力頑強的底層勞動人民形象。
或許,他在追求改變的同時,一定是學會了把握機會的。
住院不要錢,坐車不要錢,政府發補貼,這高福利政策,他應該是參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