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的父老鄉親(五)喬老爺
- 我心心掛念的父老鄉親
- 老九黃
- 4383字
- 2024-08-20 15:04:16
我的父老鄉親(五)喬老爺
說實話,喬老爺姓什名啥,我不知道。我和他正面交往,也只有三四次,如今,也只剩下模糊印象。但,他像一個謎,一直存在于我的思緒中。
我還只有兩三歲,或許更小,當我要變臉哭喊時,就聽我娘對我說,再哭,再哭,喬老爺就要來了,看你把喬老爺叫來了,讓他吃了你!
我立馬癟著嘴,壓抑著哭聲,仿佛真有那么一個兇神惡煞的人,會把我帶走,然后,將我剝皮,燒烤,吃掉,連渣也不剩。
也許,每個農村小孩都有過這樣不堪的童年,內心被一個惡霸壓制擊倒。
我問了其他小朋友,他們都有被媽媽奶奶恐嚇的經歷。于是,我就想知道,這個喬老爺是什么人,竟然成了每個小孩子心中的惡霸。
真正見到喬老爺,是在猝不及防中。
那天,五六七八歲的我們幾個在路邊玩耍,用手中的小石子瓦片打水漂。我總是打不過別人,不是入水就不見了,就是漂不起來,玩著玩著,心里就憋了一股氣。
小伙伴們可不管這些。一個勁兒地,越漂越遠,越漂次數越多。
“來,我也陪你們玩玩。”
一個瘦高個,長臉,不太黑,四十左右吧,穿著頗不像農村人,戴個黑眼鏡,我后來才知道是墨鏡,尖頭皮鞋,干凈的卡其色長褲,可以看出折痕,一件中山裝,很是合身。向后溜的頭發,顯示出寬闊的額頭,昭示著聰明與機智。右手食指與中指夾著煙,叭一口,吐個煙圈,然后順手一甩,煙頭劃出道弧線,落入草叢中。
他左臂腋下夾個黑皮包,皮包有些褪色,顯露出一些斑駁的灰色。那傲氣的精氣神,頗有些發哥的意味。只是,我很好奇,他的左手一直從襯衣對開襟處插入,似是抓住皮帶扣。莫非是黑皮包太重,腋下夾不住,不抓住就會掉?
哇!這是個城里人,到鄉下來了,來玩耍了。
這人把皮包往樹下一放,撿起一塊碎瓦片,彎下腰,壓低身子,讓手幾乎與地面平行,再用力投出。只見瓦片與水面相切,貼著水面飛行,不斷地跳躍,奔騰,中間幾次還有加速,又開始不斷地跳躍。
他打水漂的技術真好。我們幾個停下手中的活,都欣賞起來。
有幾次,瓦片在水面上持續地漂,漂到對岸還不肯停下來,又在坡上蹦噠幾下,才肯罷休。
小軍試探地問:“你的技術這樣好,告我們一招看看?”
那人嘿嘿一笑,說,我認得你,你是肖隊長家里的。來,過來。
他把小軍的手拿住,將一塊薄而扁的瓦片背朝下,要小軍彎腰側身。斜著打出去。
果然,瓦片連續跳躍,好像是裘千仞在水面上施展輕功水上飄一樣。
我們紛紛拿起石子,學起來,果然大有長進。
不知什么時候,這名中年男子悄咪咪地又離開了。
我們都沒當回事。晚上,回家,娘問起今天下午干什么去了,我才想起遇到的這個人。問娘,娘說,沒聽說有城里人來過呀。
我家就在公路邊,我娘的裁縫店里經常是信息情報站,有點風吹草動,都會傳到這里的。
那,農村里穿得這樣工整的,就只有喬老爺了。隔壁嬸娘說。
喬老爺?就是那個三頭六臂兇神惡煞有如鐘馗的惡魔?
我忙說,不可能,他親切得很,不是喬老爺。
但,很快,我就知道大人們哄騙小孩子的把戲了。
第二天上午,家長們都去做工了,我們幾個又約在一起在村子里到處轉悠。小龍說,今天沒人管,我們去水庫邊,那里好多好玩的,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會抓到兔子,還有酸棗撿。
這處地方,大人們平時就警告我們,不能去,有水,每年都要淹死人。
我們大著膽子,轉到水庫邊上,發現有幾棵大樹,長得格外蒼翠,而且簇擁成一排,樹上有鳥窩。
“快,快快,去打鳥。”小軍招呼我們。于是,我們繞到樹下,年紀稍大點的,用彈弓彈鳥窩,我們都仰著頭,希望打點兒什么下來。
就在我們滿懷期待的時候,一聲吆喝打斷了我們的渴望。
“干什么?”
“又是你們幾個小孩,偷雞打鳥,不學好。”
我們轉過頭,一看,是個衣著不整甚至有些破爛的男人,臉上蓋著一頂草帽,手搖一把蒲扇,在樹下的絲瓜棚邊的一張躺椅上乘涼,躺椅的蔑片上油光發亮,呈暗黑色。
小軍膽子大些,沖著那人喊,你是誰?你在這里搞么得?
那人放下蒲扇,拿掉草帽,站起身來,說:“又是你們幾個小子,到老子的地盤撒野,還反問老子!”
這臉,這眼神,似乎在哪里見過,卻又不太分明。
“哎,小子,把你的彈弓拿過來給我看。”男人向我們走過來,這次沒有系皮帶,左手還是習慣性地放在小腹上方,我立刻和昨天教我們的那人對上號來,只是今天和昨天的反差著實有點大。
“不給,我的東西,憑什么給你?”小軍可是天不怕地不怕。
“到了我喬老爺的地方,還敢說不字!”
喬老爺?!
他就是人們口中常說的令小孩子聽名字就喪膽的喬老爺!
我們一聽,腿都軟了。小軍乖乖地把彈弓交上去。
喬老爺看了看,說:“你這彈弓也不行啊,是個歪把子。”他抽出左手,把彈弓的左右支架向外扳開點,又瞇縫著眼睛瞧了瞧,從地上撿起一粒小石子,裝在布套上,對著樹梢上正在張望的麻雀,繃緊橡皮繩,嗖的一下,一只麻雀應聲而落。
太厲害了!我們都驚呆了。
他把彈弓還給小軍,又把左手不自覺地收回,貼在了小腹上方,那姿勢,就像一個紳士,很有禮貌地鞠躬。
我們回過神來,都驚呼“好厲害”!
他從躺椅邊的一個袋子里,拿出一個紙包,拆開來,把里面的豬耳朵給我們每人分了幾片,香噴噴的味道,至今還還在唇齒間流連。
我們回到家,都把這一消息告訴了家里的大人,都無一例外地遭到一陣責罵。
我娘說:“今后,再也不許去那里玩了,那里有蛇,頭上有紅雞冠的那種,專吃小孩。”
我說:“別騙我了,說喬老爺吃人,是假的,喬老爺好喜歡小孩子的,他還給我們東西吃。那里也根本沒有蛇。”
“你曉得他為什么稱老爺嗎?”娘問。
“不曉得。”
“他游手好閑,不做正事。你看大家都在田土里勞動,他卻在樹下睡懶覺,就像過去的地主老爺,不是個好人。”
娘再一次警告我:“再不許去了,也不能吃他給的東西,他會把你們的鼻子割掉。”
那時,有個湘鄉的娭毑經常到我家來做鞋墊補破洞,她的鼻子就沒有了,只看見眼睛下面兩個小洞,說話嗡嗡的。大人也總是恐嚇我們不要捉螢火蟲玩,說老娭毑的鼻子就是被螢火蟲吃掉的。
可是,我們也不知道,為什么大人們都不讓我們去水庫邊玩。
不斷地,我們收集到了很多關于喬老爺的信息。他隔一段時間,就要穿著光鮮亮麗,夾著黑皮包戴著墨鏡,招搖過市,在偏山過河,然后坐車去縣城呆上三五天,聽說在那里吃香的喝辣的,回來時也常帶些好吃的,路上見到小孩子,也常發點零食,小軍和兵兒就吃過甜絲絲粘在喉嚨不下去的跳跳糖。
我卻沒遇到過,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對喬老爺的敬重與崇拜。
那天,我閑來沒事,爬到山坡上去偷王鐵匠家的洋姜。剛上得坡來,正準備下手,就聽得背面坡上有兩個婦女邊鋤草邊在說話。
“也不知道喬老爺被打成什么樣子了?”
“他又怎么啦?”
“還不是因為做三只手,被逮住了,抓住就打,聽說十幾個人把他一頓死揍。”
“唉,好好的一個人,為什么非得要做那沒廉恥的事呢?被捉住打,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還不是好吃懶做!”
怎么啦?她們說什么?三只手?那不是扒手小偷嗎?
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像靈魂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撞擊到了,又好像有什么東西橫亙在心里很難受。
我低著頭,再沒心思挖洋姜,靜悄悄地下了坡,把消息告訴了他們幾個。
建國,專兒,小軍,我,我們四個是看過《佐羅》的,一致決定冒險去探個究竟。
我們摸索著,看到大樹后,到了水庫邊,再往前走,樹背后凹進去的山谷邊,兩間破舊的木板房,那就是喬老爺祖上留給他的家。
什么動靜也沒有。我們來到屋檐下,剛抬起手準備敲門,一只貓竄出來,把年紀最小的專兒嚇得癱倒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
“誰呀?”屋里一個沙啞虛弱的聲音,仿佛從地底傳出。
我們麻著膽子踏進屋內。窗戶上蒙著一層紙,結滿了蛛網,白天的房內仍是昏暗,屋子里彌漫著一股中草藥味兒。我們看見,喬老爺就躺在睡椅上,他的面色蠟黃,顴骨聳起,兩腮塌陷,深深的眼窩,兩只眼珠轉動打量著我們。
“你們來干什么?”
“聽說你得了病,我們來看看。”建國忙說。
“沒事,過幾天就好。”
我們才發現,喬老爺的腿和手臂上,都敷著草藥,用布纏著,顯得很臃腫。臉色也很黯淡,全然沒了那日初見時的精氣神,只是,左手還習慣性地貼在小腹上方,做出極禮貌的樣子。
“那,有什么可以幫你的么?”我們問。
“沒什么,這不是事,習慣了。”
我從喬老爺臉上捕捉到一絲尷尬和為難,他的眼神也灰暗許多,開始有了躲閃。便要建國挑水,我們撿了一堆干枝,小軍還給他新換了藥,用麻線包扎好,看他米桶里還有米,就準備回去。
他叫住我們,把皮包拉開,從里面拿出幾張一元的,給我們每人數了兩張,遞給我們。我們哪肯要,飛也似的跑了。
不知道是誰把這次經過說給家長聽了,照例,我們又挨了一次罵。這次,比較直接了:“這是個賊牯子,手腳不干凈,從小就學壞。你們去是想學壞嗎?再去,就像他一樣的,小心打斷你們的腿。”“跟著他,能學到什么好?他有沒有告訴你們油鍋里撈肥皂?筷子夾針?不學好的家伙,再這樣,莫進家門了。”
原來,大人們都知道喬老爺的行為,都對他非常反感嫌棄。
再見到喬老爺時,是秋涼時節。
我們一家去唐家橋吃酒,從曾家沖抄近路走園藝場可以省一半路程。我們從水庫堤壩剛拐進小路,就聽到前面有爭吵聲。一個大娘一手提著一只歪著頭的雞,另一手拿著一根狗氣殺,一邊使勁地敲打地面,一邊扯著破鑼嗓子大喊:“不得好死的喬老爺兔子都不吃窩邊草,你這短陽壽的,把我家里的雞都偷光了,你這害人精,我們算是倒了八輩子霉了。”
在她目光注視的方向,一個佝僂著身子的背影正在踮起腳小跑,一歪一斜,好幾次,我都疑心他會摔到旁邊的田里。
大娘只是裝腔作勢,并沒有去追趕。她提著雞,又罵罵咧咧地進屋去了。
前面逃跑的人也慢下腳步,我們追趕上去,超過他身邊時,他乜斜著眼,瞟著我們。
“喬老爺,你是在搞么得?”我爹問。
“沒什么,鬧著玩。”他晃動著腦袋,嘿嘿地笑著。
他一踮一踮地走著,這次,他的左手不再收縮在襯衣下,兩手用力地甩著,晃動的幅度還很大,這樣才能讓自己保持平衡。原來是左腳得不了力,已經是跛了。
我望著這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神,原來的精氣神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滿是狡黠和無賴。
我們快速走過,上了余家橋公路,看不到喬老爺了。我爹望著我,意味深長地說:“又是一個好吃懶做的墮落戶,現在都偷雞摸狗了。”
娘說:“他原來還只是到縣城里行竊,不為害周圍人。自從被捉住打折了腿之后,左鄰右舍都遭了殃,有一回,還到我的裁縫店里偷了三十塊錢。他右手提著夾衣,搭在左手上,用左手在我的縫紉機屜子里拿的。你別說,他的手法還蠻快的。”
“為什么不抓住他?”我有些憤憤地問。
“都是邊土上的人,就是他開口找你要你也會給,再說,我也暗地里提醒了他,他再也沒有去過。”
我恍然大悟,那極有紳士風度的左,是在時刻準備著。
“不要做那些不勞而獲不務正業的事,手腳不干凈的人沒有好下場!”爹又警告我們。
過完年,我就上鄉中學讀書了,也就忘卻了這個人。
時至今日,我再也沒見過喬老爺,問起同齡人,有說沒印象,也有人說似曾有過這個人,問年紀稍大的長輩,說,沒人關心,無人過問,大抵是早就不在人世了。
也許吧,沒聽說鄉鄰們丟過什么東西被盜過錢財,世道平安得很。
如果喬老爺尚在人世,也該是九十高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