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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的父老鄉親(二)趙老太

我的父老鄉親(二)趙老太

我們村叫肖家橋村。聽名字就知道,以姓肖的村民為主。

我家是外來戶,我爺爺輩流落到這里,在山邊搭了一個小茅棚,這地方的名字叫廟嘴,一聽就是偏僻得鳥不拉屎的地方,據我爸說,周邊三里地再沒有第二戶人家。

自然,我們也沒親戚在周邊,也就沒人能幫襯。

破落小戶是要受欺負的。無奈,我爺爺只好小心翼翼地與同村同組的村民拉好關系,為了生存,這也是叢林法則之一吧。

自然,就繞不開趙老太,因為她有十幾個兒子,把持著這個山坳里的村民小組。

名為肖家橋村,有橋,就在村中的主道上,我兒時經常去那里玩,一座石橋,斑駁的青苔,水流沖鑿出的凹痕,欄桿上路人鋤頭鐮刀砍出的深槽,坑洼不平的路面,都彰顯著它的重要性和久遠歷史。

肖家,主要還是村里有一戶大地主姓肖,他的家宅是一個四合院,占地有二三十畝,全是上年紀的大木材搭建,每年用桐油刷三遍,油光锃亮,后來被充公了。

柱子有多大?我小時候經常被花花綠綠的糖果吸引,就雙手抱著柱頭站在柱礎上呆呆地往里望,盡管我非常努力,也不能箍住一半,常常因力氣不夠被迫擠下來,可見,這柱子有多大。(我女兒三五歲時也望著好看的玩具做過這樣的事,我表示充分理解。)再后來作為鄉供銷社分社用。

前幾年我回老家,看到已經破敗卻仍顯威武的大宅子,可以想象它輝煌時期的盛況。

前年才發現,舊宅已經推倒,取而代之的是新修的全國統一樣式的村部。

肖家是大戶,我們組更是。我們組就只有四個姓,姓李的兩父子一戶,姓肖的五戶,姓劉的六戶,我家姓黃的一戶。

其實,姓肖的和姓劉的,是親兄弟,他們同母異父的親兄弟,老母親先在劉家生養了六個兒子,后來又帶著這些孩子來到肖家,生養了六男二女,共生養了十四個,成活了十一個。

趙老太太也成了村子里輩分最高的人,小個子,瘦瘦的,溝壑縱橫的臉,裹得像饅頭似的小腳,穿著青色的家織布,說話快言快語的。

因我媽媽是個裁縫,我家也是大家串門的集中點,我也得以很小便知道一些家長里短。

我知道老太太的時候,她已約摸八十出頭,算是高壽了。經常拄著一根拐棍,弓著背,摸索著到我家,因為那時她已經瞎眼了。我家門前的公路已鋪上了卵石,每次,“篤篤篤”的敲擊聲響起,我媽就要我去牽奶奶,她枯瘦的手指總是沁涼。

她來我家一坐,就是兩個小時。她有點益陽口音,起初,我聽得不太懂。后來,才知道她是向我媽哭訴。

她走過三戶人家,嫁過三個男人,服侍八個公公婆婆,生養了這么多,艱苦歲月帶大孩子,又幫扯帶孫子,吃了很多苦。

這我清楚,她孫子和我差不多大,都是在她的駝背上長大的。可到最后,連飯也吃不上,兒媳都不管她,沒用處了,又做不了事,嫌棄她了。

這我也見識過,她的媳婦做事吵架都是一把好手,兩軍對壘起來,喊打喊殺聲震天,搞得一連幾天豬狗都默不作聲。有兩妯娌,一個拿鍋鏟,另一個拿菜刀,在禾場邊的稻田里,干得難舍難分,眾人拉的拉,抬的抬,血早已把泥水染得緋紅。我看了,做了好幾天惡夢,我媽對著水缸喊了三天魂,我才睡安穩些。

肖劉兩家聯手,肖家大兒子是隊長,劉家長孫是會計,幾十年沒變過,分田分土,連一根樹一蔸秧歸誰,隊里大小事情都是他們說了算。可他們的娘,誰也不愿管。

我媽只是聽,不摻言。偶爾回應,也只是勸老奶奶。

老奶奶慪了一肚子氣,隔三岔五就來倒苦水。我媽不愿也不敢表明立場,只是笑臉相迎,邊聽,手上的活卻一點也不落下。

有一段時日,老太太沒來。我媽打聽到,老人病了,不能起床。

一天下午,我媽好心腸,想起這事,就讓我送點吃的過去。

老太住在大兒子家,她孫子和我同年,我熟悉他家,他家禾場邊有一根桂花樹,斜生著,我最喜歡爬到樹上,趴在光溜溜的樹干上,嚼香香的略帶甜味的桂葉。

我提著肉湯,才到田埂上,他家的狗便迎了出來。

家里沒人。我喊了幾聲奶奶,只聽到有微弱如細蚊的聲音傳來。我搜尋了好久,才明白這聲音是從房子旁邊的牛棚里發出的。

牛棚里滿是牛糞牛尿,牛吃完干草正蜷在一角愜意地睡覺,尾巴不時地甩來甩去驅趕蚊蟲,耳朵也扇動著,鼻子抽搐著,仿佛也難以忍受這氣味這環境。

沒人!卻分明有聲音。

我踮起腳尖,看到這牛棚一側,就著山坡,往里,有條路,里面黑古隆冬的,哼哼唧唧的聲音就是從里面傳出來的!

原來,在牛棚后的山坡上,挖了一個一人高的洞,用鋤頭把泥土錘緊,用竹床鋪好,堆上稻草,就是一個房。

僅能容下一個人,這不是房,是個窩。

我小心地躲避牛,也躲避牛糞牛尿,站在老太的窩前,一陣更難聞的混合著牛味和人味彌漫著整個山洞。我掩著鼻,叫了聲奶奶。

她答應著,我告明來意,昏暗的光線里,我看見她昂起頭,用兩根枯瘦的胳膊支楞起身子,把腿往上縮,費了好久才把上身立起來。

我這才看清,她的兩只瞎眼也已經萎縮,眼窩深陷,形成兩個深洞,更是牽扯著臉上的皮膚,使得顴骨更為突出,沒牙的嘴也塌陷下去,從臉上可以看出頜骨的位置。我有些害怕,就撒謊道,奶奶,我看不清里面。

奶奶抖抖索索,摸到床頭的一根棍子,把雙腿艱難地挪下床,趿拉著黑乎乎的一雙布鞋,扶著土壁,搖搖晃晃,站起來了。

我驚愕了。如果我當時讀過楊絳先生的《老王》,我一定會將他倆劃上等號,不過,我在讀《老王》的時候,第一反應竟然是,腦海中再現起這一幕: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里,她面色死灰,說得可笑些,她簡直像棺材里倒出來的,就像我想像里的僵尸,骷髏上繃著一層枯黃的干皮,打上一棍就會散成一堆白骨。

她每挪兩步,就停下來,仿佛耗盡了一生的力氣,頭歪著,兩只瞎眼洞深邃,皮下的骨頭塊塊現出。我有些驚恐,想逃,又似是定住了般邁不開腿。

“嬸娘。”

是娘的聲音,她看我好久沒回,找來了,也解救了驚慌失措的我。

“是龔裁縫啊!”一個空洞無力的聲音,似乎從遠古地墓中傳來,那是喉嚨深處發出的。

娘上前攙扶著,叫我搬過一把靠背椅子,把老人安頓在禾場上坐好,吹吹風,見見光。

老人喝了幾勺湯,臉上的灰青褪去,有了點力氣。她怔怔地坐著,許久,一聲積攢了八十多年的怨憤,伴隨著沉悶的哭泣,從胸腔噴發出來。

她斷斷續續的哭泣著,我依稀辨別出大概:她一生命運多難,從小受苦,吃不飽忍饑挨餓,倍受父母嫌棄,十三歲到婆家,做牛做馬,早起倒尿桶,下地干活,只想討公公婆婆男人的歡心,生養一群兒女后,壯年男人又病亡,自己成了掃把星,被趕出家門。

后來到肖姓人家,又生了八個,這么多嘴,養不活,大的五歲起給肖地主家放牛。一次,牛吃草時受到驚嚇,突然狂奔,把地主家的兒子嚇得一個趔趄,摔了個結結實實。

肖地主聽了,一把將老大拎過來,一腳踢在膝關節上,令他倒在地上,又一腳狠狠地踩在小孩子的胸口,使勁地跺腳,當場就口鼻流血。別人把孩子抱回家,不久就咽氣了。

“我可憐的兒啊!你還沒長大,就被狠毒的地主踩死了。”老人哭到這里,一聲比一聲幽長,一聲比一聲凄厲。我想,這樣的血淚控訴,該會激起多少人對地主老財的痛恨,難怪《白毛女》上演時群眾會毆打扮演黃世仁和穆仁智的演員。

娘急忙勸她,莫想這么多,放寬心,這樣多年都過去了,沒什么比活著更好的了。

這一句安慰,反而激起了老人對往事的回放。

我的那些男人們,你們過的好日子,我把你們侍候好了,你們享福了,先走了,就留我一個人在世上,我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下去,你們這些沒良心的,挨千刀萬剮的。快點把我接過去,我又可以服侍你們了,我不想在陽間活了。

老人是太苦了,這悲苦的生活她過夠了。我望著她頭發間夾雜的稻草,也為老人感到悲痛。

就在老人凄婉的控訴時,她的兒媳回來了,老人一聽,停止了哭訴,稍稍安穩下來。

老太太說腳癢,顫顫巍巍地把裹腳布層層揭開。我看到嚴重畸形的腳,幾個腳趾擠壓在腳掌中,早已混在一起,無法分辨,足弓拱起,前寬后窄,真就是一個圓圓的棕子。我娘嘆道,這樣的腳,怎么能走幾十年!該要受多大的苦!

我想起上世紀六十年代,二舅蒙冤入獄,我外婆就是用這樣棕子般的小腳,帶著我娘,兩夜走了八十多公里,到西洞庭勞改農場去探監,晚上坐在路邊,解開布帶,雙腳已是血肉模糊。

封建社會,多少婦女,在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摧殘下,含辛茹苦,擔負起家庭和社會的重任,實在是偉大的平凡。

寒暄過后,兒媳去忙了,我娘立即勸老太太多吃幾口。

老太太含著淚,直感謝我娘,夸我娘勤勞,賢惠,能干,孝順。

我們把老太太攙扶著又回到了她的窩,安頓好,才離開。

過了半個月,聽娘說,趙老太過世了。是活活餓死的,死時,只剩皮包骨,三四十斤。

只是,她的窩里狼藉一片,臭味熏天,以致于后人干脆用幾擔土把洞填上,也算是清凈了。

趙老太太的葬禮很風光。十幾個兒女,幾十個孫子孫女,披麻戴孝,哀嚎震天,響徹云霄的鳥銃和鞭炮,綿延幾公里的送葬隊伍,讓路人嘖嘖稱贊。

這也算是老太太一生苦難的生活得以解脫吧!

我站在斜坡上,望著縹緲的煙霧,聚攏又快速消散,心底默默地祝福她老人家,來世投個好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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