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制衡之術
- 千古首輔:張居正(上冊)
- 蘇啟文
- 3277字
- 2024-08-12 11:24:30
陳以勤因為還有別的差事,下午就沒有再帶著張居正,而這張居正也沒別的事情,閑著無聊,再得到陳以勤允許后,索性就在國史館看了一下午本朝實錄。張居正又不同于李春芳,剛入翰林院就被賦予協助編修國史這一重要的差事,而他這個庶吉士一職,還有另外好幾個人在同時擔任,而作為新加入翰林院的庶吉士,頭兩三個月,基本就沒有什么事情,只負責在一旁觀摩學習即可,順便再幫幫前輩或上級端茶倒水。其他前輩庶吉士們,早已通過各種渠道聽說張居正已經拜徐階為師,誰也不會不長眼去使喚張居正,更不敢挑其的錯。
臨近散值的時候,趁其他人沒注意,張居正湊到李春芳的身邊,小聲對其說道:“石麓兄啊,一會兒散值之后,你我便回住處換上便裝,今夜,陳以勤陳大人特設宴邀請你我倆人閑談,我來告知于你。”
李春芳微微一愣,心里自然明白,陳以勤邀請自己和張居正倆人赴宴,當然不會只是閑談那么簡單的,于是便問道:“太岳兄,你可知陳大人到底有什么事情嗎?”
張居正呵呵一笑道:“陳大人只言說是閑談,我也只能如實轉告石麓兄,至于其他的,不好揣摩,不如今晚見了陳大人,見招拆招,如何?”
李春芳本不想摻和黨爭之事,但陳以勤畢竟是他的頂頭上司,人家主動示好,也不便拒絕,更何況,經過短短幾天接觸,他對陳以勤本人也沒有任何反感,于是便道:“那好吧,我隨太岳兄同往便是。”
金臺坊慈龍寺只是京城西北角,一個特別特別不起眼的小寺院,在慈龍寺斜對面的那家五柳居素食齋則就更不起眼了,這是一座隱藏在五棵大柳樹之后的民居,只有走進這座民居院落,才知道其中柳暗花明、深藏不露,其內的建筑裝飾,盡管有些許低調,但無一不是精工細作,盡顯文人雅致情調。張居正、李春芳進入后,無不嘖嘖稱奇、暗自感嘆,在這京城內,果然是處處不可小覷,處處有機關吶。
這時,陳以勤早已在院落中間等候,看到張居正、李春芳前來,拱手道:“太岳、石麓倆人賢弟,對仁兄所選的這處小店,可還滿意否?”
張居正半開玩笑道:“不太滿意!松谷兄挑的這處地方,實在太雅致了,一進入這里,晚學就連說話聲,都不自覺的小了很多。”
李春芳呵呵陪笑,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說著,陳以勤便領著倆人進入了其中一間安靜的房內,繼而道:“哈哈,倆人賢弟不必拘謹,不瞞兩位呀,這家素食齋正是本人所開的,這里沒有外人,盡可暢所欲言。”
三人落座后先是互相客氣了一番,然后才開始漸漸步入正題。
陳以勤率先對李春芳說道:“石麓賢弟,恕為兄直言,你今日對羅龍文說話和態度,實在有些欠妥的,在官場上為人處事,你要時刻切記一點,無論和對方有什么矛盾、對其有多么不滿,但不到萬不得已,切不可當眾沖突撕破臉皮。”
李春芳本想解釋,卻被張居正用眼神制止。
陳以勤接著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也明白你是對的,但是呢,在官場上往往不問對錯,只看立場。你今日當眾反駁羅龍文,其實不僅將自己擺到了羅龍文的對立面,更是將自己擺到了嚴氏父子的對立面,甚至是將自己擺到了皇上的對立面,你現在人微言輕,這對你自己而言可是十分危險吶。”
看陳以勤說的如此慎重,又想起這件事還和首輔夏言與次輔嚴嵩同時扯上了關系,張居正隱隱覺得,此事背后一定還有一些不為外人知的內幕,于是便替李春芳解圍,對陳以勤問道:“松谷兄,小弟有一事不明,嘉靖十九年的那次河南民變,已經過去整整七年了,本朝帝王起居注早已按照當時的記載塵封起來,現在夏閣老為何又忽然要舊事重提呢?”
聽到張居正如此一問,陳以勤對他贊賞的微微點頭,然后才緩緩解釋道:“當年之所以會發生河南民變,乃是因為黃河潰壩大水過后,又出現了賑災不利,災民無以為生,才會揭竿而起。而在黃河潰壩的前兩年,那一段黃河大堤才剛剛被治理過,當時,負責督修黃河大堤的正是嚴世蕃。”
聽陳以勤說到這里,李春芳立刻接話道:“可當時朝廷只殺了一兩個河南當地縣令,便匆匆結案啦,我就知道,整修黃河大堤這么大的貪腐,絕不是一兩個小小縣令就敢干的,這背后一定還有更大的蛀蟲,原來竟是嚴世蕃,也怪不得現在嚴嵩要力壓這件事呢。”
張居正則問道:“松谷兄,難道現在夏閣老想要拿這件舊事,以此大做文章、試圖扳倒嚴氏父子?”
陳以勤搖了搖頭道:“你們還是把整件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張居正、李春芳同時問道:“難道還有什么其它內幕嗎?”
陳以勤道:“那是自然的,要不然,當時朝中不可能沒有一個人,不以此為由彈劾嚴氏父子,就連夏閣老、徐大人亦不曾上疏彈劾。”
張居正道:“還請松谷兄解惑。”
陳以勤抿了一口茶水后,又緩緩講道:“此事呢,說起來,還要從嘉靖十七年,皇上在大禮議事件上徹底獲勝說起。”
張居正心里一驚,這怎么又扯到了嘉靖帝,還扯到了大禮議事件?盡管張居正剛剛入仕,但有關嘉靖帝的大禮議事件,已然持續了十幾年,在民間也傳得沸沸揚揚,嘉靖帝取得大禮議事件的勝利后,更是將結果昭告天下,因此,天下百姓幾乎也是無人不知。
話說正德十六年,正德帝明武宗駕崩,由于正德帝本就是沒有子嗣,他唯一的弟弟獻王朱祐杬也早逝了,于是只能立其侄子,也就是獻王朱祐杬的獨子朱厚熜為帝,當年的封號是興王,現在便是當今的天子嘉靖帝。嘉靖帝即位后,追尊自己的生父為獻皇帝、生母為興國皇太后,卻把正德皇帝改稱為“皇伯考”,以內閣群臣為首的正德帝時期的舊臣門,都強烈的反對,君臣雙方為此展開了長達十幾年的大禮議之爭。嘉靖十七年,終于熬死一撥撥正德帝時期的老臣后,嘉靖帝終于徹底完全掌權了,并于當年,將自己的生父獻王墓改為顯陵,大禮議事件最終以嘉靖帝的勝利最終結束。
只聽陳以勤接著講道:“其實呀,皇上早就想重修自己生父的陵墓,但是礙于國庫空虛,又擔心群臣反對,因此只能一再擱置。嚴嵩、嚴世蕃父子也看出了皇上的心思,于是嚴世蕃在承攬下督修黃河大堤這件差事后,各種偷工減料、欺上瞞下,將貪墨下來的巨款,再暗地里悄悄挪用到了替皇上重修顯陵上。”
聽到此處,李春芳不禁背脊一涼,他實在沒想到這件事會牽扯這么廣、這么深,自己竟然真的在不經意間,就站在了嘉靖帝的對立面了。之前,李春芳之所以不怕嚴嵩、嚴世蕃父子,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如此做法是忠君愛國,只要自己秉持那片赤誠之心,即便最后事情鬧大了,被皇上知道了,相信皇上也會欣賞自己的忠心和赤城。但是顯然,一腔書生意氣,涉世不深的李春芳還是太單純了。
察覺到李春芳的身體,已經有些害怕得開始微微顫抖,張居正很冷靜的拍了拍的他的肩膀,示意他不用太過緊張,笑著對陳以勤正色道:“那么請問松谷兄,既然夏閣老也明知其中內情,當年也不曾以此為由進行勸諫,那么為何時過境遷,又舊事重提呢?”
陳以勤苦笑一聲道:“當年重修黃河大堤的時候,夏閣老并不知道嚴世蕃大肆偷工減料,直到兩年后,黃河潰壩引發水災,繼而又激起民變,經過詳細調查,才得知其中的來龍去脈,可是當時一連串的禍事既已發生,顯陵也已重修完成。如果再較真,除了會引起皇上不悅震怒,也不會改變任何事情,因此,包括夏閣老在內的所有大臣,也就沒有多此一舉。”
“哎。”陳以勤嘆了口氣,接著說道:“哎!至于現在么,因為皇上又想提高自己的陵墓修建規格,夏閣老不好直接勸諫,于是就故意借助修撰國史實錄,重提一下幾年前的河南民變一事另有隱情。表面上看,似是想借此彈劾嚴氏父子,實際上是想借此,隱晦的提醒一下皇上,不要在為了大修皇陵而勞民傷財,以免再次引起民變。”
聽完陳以勤的詳細講述,張居正和李春芳方才徹底恍然過來,同時也對朝堂上的紛擾復雜,以及波云詭譎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
陳以勤安慰李春芳道:“石麓賢弟,你也不用過于擔心,你畢竟剛剛入仕沒有幾天,皇上自然也清楚,你對朝廷上的一些內幕隱事不知悉,所以即便你今天的做法傳到皇上耳朵里,他多半也不會遷怒你的。說不定,還會因為你當眾與羅龍文這個嚴氏一黨親信起沖突,而對你刮目相看呢,提拔重用你也未可知呀。”
這下,李春芳更不解了,繼而問道:“松谷兄,此言又是何意?晚學有些懵了。”
陳以勤沒有回答李春芳,而是扭頭看向張居正,問道:“太岳賢弟,要不你來回答一下,石麓賢弟的問題?”
張居正嘿嘿一笑道:“我有這種分析能力嗎?”
陳以勤挑逗道:“當然有了,但說無妨。”
張居正心領神會,而后微微一笑道:“帝王的制衡之術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