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奧斯丁問題:“分寸象牙”上的群己之思
- 黃梅
- 1452字
- 2024-08-07 15:50:07
第一章 《理智與情感》中的“思想之戰”
1809年夏天,年過三十三歲的簡·奧斯丁再次到鄉間定居。
此前,這位在英格蘭南部斯蒂文頓村出生長大的牧師女兒經歷了近十年的漂泊。父親退休后她隨家人移居巴斯城。待到老父離世,幾乎沒有經濟收入的奧氏女眷不得不更多地輾轉遷徙甚至寄居親戚家中。直到這一年,她和寡母、姐姐卡珊德拉(以及一名與她們長期共同生活的鄰家女)才終于在繼承了養父家產的三哥愛德華的幫助下又獲得了固定居所。奧斯丁在位于喬頓村的新家剛剛安頓下,便拿出了《理智與情感》的手稿(1),開始修訂工作。
十多年前,簡·奧斯丁年紀輕輕便完成了三部小說草稿并嘗試將其中兩部提交書商,卻一直未能出版。《理智》是那批文稿中唯一未曾投過稿的一部。經四哥亨利夫婦(四嫂即表姐伊萊瑟)出面反復聯絡并資助自費出版,該書才得以在1811年完成印制,成為最先面世的奧斯丁作品。
這是一部“雙主人公”小說:達什伍德家二小姐瑪麗安熱烈奔放地愛上了相貌英俊、頗具公子哥兒風范的倜儻青年威洛比;而長姊埃麗諾則日復一日張羅喪父后全家人的柴米油鹽,同時隱忍無聲地暗戀誠懇、低調甚至顯得消極被動的愛德華·費拉斯。粗粗看去她們分別代表著重“理”(sense)和重“情”(sensibility)兩種不同的價值取向,而奧斯丁似乎意在引領讀者一起辨識孰是孰非。
早年的西方評論大都把奧斯丁的名氣歸結于她的藝術造詣和對人性的洞察。不過,自20世紀中期“新批評”漸漸式微后,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藝術形式與思想內涵密不可分,意識到奧斯丁小說對當時社會生活和思想建設的深刻介入,從而把對她的重視和理解都提到了新的高度。英國馬克思主義文化批評家雷蒙·威廉斯指出:并非只有驚天動地的拿破侖戰爭才算大事,歷史有許多暗流,當時英格蘭地產主家庭生活的社會史[也即奧斯丁的題材]就是最重要的事態之一。(2)
英美學者瑪麗琳·巴特勒和達克沃斯等是最早關注奧斯丁小說思想內涵的評家,他們立場不同,卻都強調其“保守”傾向。巴特勒的《簡·奧斯丁和思想之戰》(1975)在奧斯丁評論史中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味的標志性著作,而《理智》一書得到了她的充分關注和詳盡分析。她認為,在奧斯丁開始寫作的18世紀90年代,由于法國大革命造成巨大沖擊,英國思想文化界存在激烈的論戰。論爭的一方為張揚情感主義、信賴個人追求、推崇“自然”的激進分子(雅各賓派);另一方是推重理性、責任和自我節制,強調群體關系,講求“人工”或“藝術”的保守陣營(反雅各賓派)。奧斯丁深受后者影響,《理智與情感》則是“反雅各賓寓言”的一個鮮明代表。(3)
如巴特勒所說,奧斯丁的作品有很強的思想性。“理智”和“情感”之類用語兩百多年來一直是英國社會中的意識形態關鍵詞。(4)《理智》一書從本質上說不是在演繹浪漫的愛情史,而是旨在展現并展開思想“論爭”(debate)。(5)不過,巴特勒和其他一些學者在討論這一作品時常常過分注意它與簡·韋斯特(Jane West,1758—1852)所著《饒舌者的故事》(Gossip’s Story,1797)(6)之類“兩姊妹小說”的相似之處,孤立地剖析埃麗諾和瑪麗安所分別代表的“理智”和“情感”的對立,從而或多或少地忽略了這兩位女主人公所共同分享的一個更大的文化背景,忽略了小說中最重要的“論爭”營壘首先在兩位女主人公和約翰·達什伍德們之間劃分。與此相關,過多地著眼于個人與社會的對立,過于強調法國大革命所引發的“激進”和“保守”之爭,也使巴特勒們在相當程度上淡化了一個涉及面更廣、延續時間更長的重大思想論爭,即在那個正在生成的“逐利社會”里,由艾迪生、斯梯爾、笛福及理查遜等一脈相承就人的社會角色和行為規范所進行的長期的考辨與探究。(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