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奧斯丁問題:“分寸象牙”上的群己之思
- 黃梅
- 7791字
- 2024-08-07 15:50:07
約翰·達什伍德們的世界
奧斯丁開始書寫《理智與情感》的初稿即《埃麗諾與瑪麗安》時,《饒舌者的故事》尚未發(fā)表。兩者不但寫于同一時期,而且都對比描寫姐妹二人的不同人生態(tài)度和婚姻結局。不過,奧斯丁的小說與后者有一個重要的區(qū)別,就是其中的背景人物相對廣泛豐富,而且被放到了非常突出的位置上。
《理智與情感》以極富象征意味的“父之死”開場,首先講述了兩樁喪事和由此而來的兩次遺產(chǎn)繼承。先是老鄉(xiāng)紳達什伍德去世。達家祖產(chǎn)屬于“限定繼承”,即家宅及其附屬田土必須傳給男性子嗣。因此他的侄兒亨利·達什伍德先生繼而成了諾蘭莊園的主人。可是亨利本人不到一年也撒手歸西,接下來的繼承人當是亨利前妻所生的兒子約翰及約翰的兒子哈里。而亨利的續(xù)弦妻子達什伍德太太和她的三個女兒——埃麗諾、瑪麗安和瑪格麗特——能分得的財產(chǎn)“微乎其微”。對于埃麗諾和瑪麗安兩位女主人公來說,最重要的生存背景由她們家新任男性家長即掌握家族經(jīng)濟實權的異母哥哥約翰的言與行構成。
亨利臨終前要求兒子約翰照料繼母和妹妹,后者迫于常情不得不應允。約翰為人精明,辦事得體,是很受世人尊敬的有產(chǎn)者。他經(jīng)過權衡,打算送給妹妹們每人一千鎊私產(chǎn),并且為自己的慷慨而感動不已。但是
約翰·達什伍德太太根本不贊成丈夫資助他的幾個妹妹。從他們小寶貝的財產(chǎn)中挖掉三千鎊,豈不是把他刮成窮光蛋了嗎?……自己的兒子,而且是獨生子,怎么忍心剝奪他這么一大筆錢呀?幾位達什伍德小姐與他只是同父異母兄妹,她認為這根本算不上什么親屬關系,她們有什么權利領受他這樣慷慨的資助。眾所周知,人們歷來不認為同父異母子女之間存在什么感情,他為什么偏要把自己的錢財無端送給異母妹妹,毀了自己,也毀了他們可憐的小哈里?(I. 2)
約翰立時被妻子范妮顛撲不破的邏輯征服了。于是夫妻倆繼續(xù)探討。太太說:老爺子準是糊涂了。丈夫道:他倒是沒有限定幫助的錢數(shù)。范妮回應:可幫忙也不必一出手就是三千鎊呀,“你那些妹妹一旦出嫁,錢不就都無影無蹤啦”。他們思忖,日后還數(shù)自家兒子頂缺錢——他說不定要養(yǎng)一大家子人呢。于是約翰說,不如把錢減一半,也管夠她們發(fā)財了。“哦,當然是發(fā)大財了!世上哪個做哥哥的能這樣照應妹妹,即使是對待親(8)妹妹,連你的一半也做不到!”“我做事可不喜歡小家子氣”,丈夫很是自得。
兩人你來我往再一合計,幾個女孩本來錢也不算少,簡直就不需要額外補貼了,自己又何必勉為其難再每人送五百呢?于是約翰又說,不若一年給繼母一家人一百鎊的年金。范妮答道,這固然比一下子出手一千五要好,“不過,要是達什伍德太太活上十五年,我們豈不是上了大當!”她隨即又長篇大論地舉出她母親的例子來說明“年金可不是鬧著玩的”:當年她父親的遺囑規(guī)定給三名老仆支付養(yǎng)老年金,結果一年年下來,想甩都甩不掉,眼看錢被刮走了,自己卻做不得主。事關自主權,絕不可輕率。何況有時自家還會錢不夠用呢。約翰醒悟過來:其實偶爾給幾個小錢,送上三五十鎊,比年金強多了——“因為錢多了,她們只會大手大腳”。這當然不錯,太太說,不過,
我認為你父親根本沒有讓你資助她們的意思。我敢說,他所謂的幫助,不過是讓你合情合理地幫點忙,比如替她們找一所舒適的小房子啦,幫她們搬搬東西啦,等季節(jié)到了給她們送點新鮮野味啦,等等。我敢以性命擔保,他沒有別的意思;要不然,豈不成了咄咄怪事……想一想,你繼母和她的女兒靠著七千鎊得來的利息,會過上多么舒適的日子啊。況且每個女兒還有一千鎊,……總計起來,她們一年有五百鎊的收入,就那么四個女人家,這些錢還不夠嗎?她們的花銷少得很!維持家用不成問題。她們一無馬車,二無馬匹,也不用雇仆人。她們不跟外人來往,什么開支也沒有!你看她們有多舒服!一年五百鎊哪!我簡直無法想象她們怎么能花掉一半。……論財力,她們送給你一點還差不多。
夫妻倆繼續(xù)交談,便更進一步對繼母一家分得了家中的器皿和臺布之類心生憤恨。“那套瓷器餐具……依我看是太漂亮了,”范妮說,“她們能住得起的房子根本配不上……你父親光想著她們。我實話對你說吧,你并不欠你父親的情,也不必理睬他的遺愿”。兩人最后斷定,約翰對父親的承諾,落實到待繼母搬家時“鄰居式”地幫幫忙就盡夠了,再多不但“絕無必要”,而且“非常不合體統(tǒng)”。(I. 2)
在這段戲劇性對話中,范妮一方面貶低、排斥約翰和父親及異母妹妹之間的關系、感情和責任;另一方面用感情色彩非常強烈的詞語把資助妹妹之舉說成毀掉兒子一生的災難,最終成功地把擬議中的資助額度從每個妹妹一千鎊降至為零。婦唱夫和,何其生動!著名學者伊安·瓦特說:奧斯丁不曾寫過比這更力透紙背、精彩絕倫的諷刺文字。(9)
要充分領會其中的挖苦,讀者得對當年英國紳士和準紳士們居家度日的“政治經(jīng)濟學”有所了解。那時,各檔次“紳士”家庭年收入大約是一百鎊到四千鎊。前者是下限,剛剛夠在溫飽之余雇用一兩個用人干粗活并加盟流通圖書館租借圖書。兩者之間,幾乎每百鎊一個檔次,家庭收入可以相當精確地通過住房、仆人、家具、馬匹和車輛等消費標志體現(xiàn)出來。年收入高于四千鎊的人家就超出普通紳士范圍了。他們將貨真價實地位列“上等社會”,可以毫無顧慮地花錢,還可以在倫敦“養(yǎng)”一棟宅子供社交季節(jié)使用,等等。(10)
具體到達什伍德太太,丈夫死后她收入驟減,還有三個待嫁女兒,已落至士紳群體的下層。而約翰·達什伍德在生母去世時已經(jīng)繼承了母親的一半財產(chǎn),結婚時從女方得到了一大筆陪嫁,待父親去世便拿到母親的另一半遺產(chǎn)。(11)從叔祖父老達什伍德經(jīng)由父親傳下來的諾蘭莊園每年還可給他另外增添四千鎊收入。可見他此時已躋身巨富行列,其“身價”(worth)與《傲慢與偏見》中令人“垂涎”的單身男性達西(年收入一萬鎊)和賓利(五千鎊)旗鼓相當,雖未必一定能比肩前者,卻肯定會超出后者不少。按照范妮合計婆婆家財產(chǎn)和年收入的計算公式(也是通用公式)我們可知,僅諾蘭莊園就價值八萬鎊以上,約翰的總資產(chǎn)肯定大大超過這個數(shù)字。與之相比,約翰打算資助妹妹們的三千英鎊可以說決不傷筋動骨。然而,為這筆數(shù)目有限的饋贈,小氣(mean)而無情的約翰上演了一出令人齒冷的喜劇——先是迫于老父臨終懇求才動了動念頭,隨即迫不及待地為自己的慷慨大方沾沾自喜,然后又毫不遲疑地順應范妮的抗議改弦更張,恨不得讓繼母和妹妹們倒找給他若干財物。對約翰來說,范妮的話不可抗拒,因為后者的邏輯其實就是他本人的心思。
在二卷11章里,約翰另有一場出色表演。那一次兄妹再度相逢已是在倫敦。當時達太太已搬家住進遠親約翰·米德爾頓爵士提供的一處鄉(xiāng)舍,埃麗諾和瑪麗安得到機會隨爵士的丈母娘詹寧斯太太到倫敦小住。詹太太是商賈遺孀,家境富裕,住在倫敦(并非常住鄉(xiāng)下,而另有一棟“市宅”)。
約翰一家也到了倫敦。若干天后他在一家珠寶首飾店與妹妹們不期而遇。他先表示早想去看望兩個妹妹,無奈實在沒有時間——他又要帶孩子玩,又要陪丈母娘,還得給妻子訂制圖章。這些纏身“要務”如此瑣細卻又被如此詳盡地一一列舉,說明妹妹們在約翰心中的地位實在是等而下之。他的話也印證著敘述者前邊冷嘲熱諷的概括,即兄妹意外相逢時表現(xiàn)出的那一丁點“喜幸親熱,剛剛夠在格雷商店顯得不丟臉面”。約翰接著又說:他聽說米德爾頓夫人和詹寧斯太太都很有錢,而且處處照應繼母一家——“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她們都是有錢人,和你們又沾親帶故的,按理就該對你們客客氣氣,提供各種方便,讓你們能過得舒舒服服……”一番話說得埃麗諾在一旁為他羞愧不已。“羞愧”一句是爐火純青的奧斯丁式妙筆。約翰自私得那么堂而皇之、刀槍不入,那么完完全全沉浸于一己的邏輯之中,竟全然忘記了自己比米德爾頓或詹寧斯們更“沾親帶故”,(幾乎可以斷定)更有錢,也忘記了他們夫婦把繼母和妹妹從老宅掃地出門,連一個指頭的忙都沒有幫。這種種事實都不再點明,只是暗藏在聽者兼受害者埃麗諾的“羞愧”中,讓讀者自去體味徐徐滲出的重重挖苦。
翌日,約翰終于在詹太太家露面了。他抓緊機會向埃麗諾透露岳母費拉斯太太正在想方設法迫使長子愛德華娶個闊媳婦。這可不是信口閑聊。他和范妮及費太都看出埃麗諾和愛德華的關系有點不尋常。這樣放話意在讓埃麗諾別打愛德華的主意。不過,提起丈母娘,約翰實在是情不自禁,開始贊美她的“高尚的精神”。他說,他們一進城,老人家就塞給范妮兩百鎊鈔票:“真是求之不得呀”,他感慨地說,“因為我們在這里的開銷一定很大”。
埃麗諾的反響沒有他期待的那么熱烈——她說他們的收入也很高。于是約翰發(fā)表了一段關鍵性談話:
“讓我說呀,真沒有許多人想象的那么高。我倒不是嘆窮叫苦,我們的收入無疑是相當不錯的,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更上一層樓。正在進行的諾蘭公地的圈地運作耗資巨大。另外,我這半年里還置了點田產(chǎn)——東金漢農(nóng)場,你一定記得那地方,老吉布森以前住在那里。那地塊無論從哪個方面看,對我都十分理想,緊挨著我家的地產(chǎn),因此我覺得有義務把它買下來。假如讓它落到別人手里,我將會受到良心的責備。人要為自己的便利付出代價,我已經(jīng)花費了一筆巨款。”
“你是不是認為那地其實值不了那么多錢?”
“哦,我想那倒不至于。我買后第二天本來可以再賣掉的,還能賺錢。不過,說到付款,我當初倒真有可能會遭逢不幸呢,因為那時股票的價格很低,我若不是碰巧有足夠的現(xiàn)錢存在銀行,就得大蝕其本地賣股票了。”
原來,這位新晉達氏男性家長正在圈占村莊公地的田土,購買吞并鄰家的地產(chǎn),而且忙于金融投資和投機(買賣股票)!可見約翰絕非一般的摳門鄉(xiāng)村地主,而是雄心勃勃謀求更上層樓的農(nóng)業(yè)資本家。在奧斯丁寫作的年代里,英國傳統(tǒng)農(nóng)村社會正處在解體前的最后掙扎階段(12),大規(guī)模圈地是農(nóng)村資本主義化的關鍵“動作”之一。(13)威廉斯指出:當時的英國社會處于活躍而復雜的發(fā)展過程中,并非“劃一而固定”,其時“逐利的正宗資本主義社會與農(nóng)業(yè)資本主義的瓜葛最為凸顯”。(14)出身于地主世家的約翰·達什伍德作為農(nóng)村資本的精明代表,正是那個時代的典型人物。
范妮及其母親費太太與約翰構成了鞏固的利益和思想同盟。費氏是在城市發(fā)家的,因而兩家聯(lián)姻頗有城鄉(xiāng)資本聯(lián)營的味道。若說那母女倆和約翰尚有不同,只是她們自私得更冷酷、更粗俗,有時也更糊涂任性一些。她們希望愛德華·費拉斯“出人頭地……在世界上出出這樣或那樣的風頭……”(I.3),處心積慮撮合他和貴族闊小姐莫頓的婚事。對此約翰當然大力支持。后來,費太發(fā)現(xiàn)愛德華私下和窮姑娘露西·斯蒂爾訂了婚,便立刻剝奪了他的繼承權。有一位布蘭登上校出于同情給愛德華提供了一份年俸兩百英鎊的牧師職務。約翰聞說這事,便大發(fā)感慨:
哦,握有那樣收入的職位,若是在已故牧師病重、位置馬上要出現(xiàn)空缺時處理,他本可以到手一千四百鎊的……現(xiàn)在嘛,委實有點太晚了,再推銷也不好辦了,可是布蘭登上校是個聰明人呀!……他竟然這么沒有遠見!(III.5)
約翰的反應恐怕出乎多數(shù)讀者的意料。他不推敲布蘭登的動機,不探討其道德取向,不站在費太太立場上譴責愛德華,也不從愛德華的角度出發(fā)為之慶幸,而是直奔牧師職位背后的金錢交易。按當時英國社會習俗,一地最重要的地主士紳有權舉薦并決定出任本地國教會堂區(qū)的牧師人選。約翰的頭腦立刻換算出這一權力值多少現(xiàn)金。想到布蘭登不能未雨綢繆、及早掛單沽售即將出空的神職,將一個賺錢機會白白放空,他不禁為之扼腕痛惜!類似的反應還有他對愛德華的大惑不解——愛德華竟然無視母親許諾的財產(chǎn)和莫頓小姐的三萬鎊嫁資,不肯與兩手空空的露西解除婚約!這兩件事都不直接涉及他本人和小家庭的利益,而是事關思想的“正道”。他的這類本能反應不但充分揭示了約翰們的思維方式,也映現(xiàn)出19世紀初英國社會生活已經(jīng)“市場化”到何種地步。
約翰是奧斯丁筆下少有的鮮明生動的資本家形象,一言一語活靈活現(xiàn),給讀者帶來無窮樂趣,讓人忍不住猜測他的原型究竟是奧斯丁近旁的哪一位。正因為約翰不像他妻子和丈母娘那樣狹隘得近似刻毒、自私到幾乎悖理,就更反映和代表了逐利的思想邏輯,在更大程度上可被視為資本的人格化。他把財產(chǎn)的擴張當作自己的義務和良心,“認為個人有增加自己的資本的責任,而增加資本本身就是目的”(15),是巴赫金所說的那種表達特定話語(思想)體系的“說話人”(speaking person)。(16)對他來說,斤斤計較、六親不認地全心維護資本利益乃是天經(jīng)地義的原則。他理直氣壯地圖謀利潤,毫不掩飾地向一切有錢人致敬,但很少生出不利己的損人之心——他的自私是非個人化的。如敘述者說:“這位年輕人心眼并不壞,除非你把冷漠無情和自私自利視為壞心眼。”(I. 1)這里,反諷的芒刺穿透平靜的語句,指向個人情緒之外的世道。
另一個對于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及思想表達至關重要的背景人物是露西·斯蒂爾小姐。
露西直至一卷21章才登臺亮相。她的表現(xiàn)極富戲劇性,幾乎讓人瞠目結舌。她和姐姐南茜是詹寧斯太太的親戚,喜歡熱鬧的約翰·米德爾頓爵士和詹太便請她們來做客。斯蒂爾姐妹看上去穿著時髦,也很熱情,露西尤其俏麗可人。她們對巴頓莊園贊不絕口,對各位主人萬分敬重,對米府的孩子更是無比寵愛,最后連不好客的米德爾頓夫人都不由得夸起她們來。達什伍德家的姑娘們少不得被拖來認識新朋友,目睹了露西如何愛意盎然、無比耐心地忍受甚至慫恿小孩子們無理取鬧。
露西聽到約翰爵士拿瑪麗安和埃麗諾的意中人打趣。不久后她就開始向埃麗諾傾訴心曲。她問詢埃麗諾是否了解費拉斯太太的人品性格,然后吞吞吐吐地解釋道,自己之所以唐突發(fā)問是因為她和愛德華·費拉斯訂婚已有四年。她說:愛德華曾在她舅舅家讀書,他們因此相識相愛以至私訂終身,只因她家太窮不可能得到費太認可,兩人不敢公開婚約。她拿出愛德華的信物和手札(按當時習俗,只有已訂婚男女才會通信)展示給埃麗諾看,稱埃麗諾是最可信賴的朋友并懇請她保密。
可是露西訂婚的事后來卻被她的姐姐信口捅了出去,在費家引起軒然大波。老太太火冒三丈。在這種情勢下,愛德華仍沒有主動解除婚約,只是通告露西自己將失去繼承權并陷入困窘,表示不愿拖累她。不料露西信誓旦旦地說要和心上人共渡艱難。她寫信給埃麗諾,申述困境如何更促進了她和愛德華的“相親相愛”,央求埃麗諾幫助愛德華(她以前就曾動員埃麗諾勸哥哥把諾蘭的牧師職位派給愛德華),還不忘請她向“詹寧斯太太、約翰爵士、米德爾頓夫人以及那些可愛的孩子們”問候致意(III. 2)。謙卑的求救確實有效。埃麗諾和布蘭登伸出了援手,詹寧斯太太等也起意要相助。然而此后的事態(tài)發(fā)展卻令眾人目瞪口呆。露西不顯山不露水完成了戰(zhàn)略大轉移。沒過多久,愛德華驚愕萬分地收到了她身份、語調均煥然一新的來信:
敬愛的先生:
鑒于我肯定早已失去了您的愛情,我認為自己有權利去愛另外一個人……我可以向您保證,我對您沒有惡意。我還相信,您是寬懷大度的人,不會來拆我們的臺。您的弟弟徹底贏得了我的愛情,我們兩人彼此離開了就活不下去……(III. 13)
落款時她在“您永遠誠摯的祝福者、朋友和小妹”等一系列身份之后鄭重地寫下了石破天驚的“露西·費拉斯”。
愛德華很鄙薄她的文筆。其實,就露西的目的看,她的信幾乎是恰到好處:把毀約的責任都推給了愛德華,還很周到地提醒他保持一向的“大度”。從這封來信、從她最后捕獲到羅伯特·費拉斯的輝煌戰(zhàn)果反看往事,讀者才能充分地領略她當初向上爬的深遠用心和堅定意志。
露西是這部小說中出身最微賤的人物之一。敘事沒有詳細交代她父親的境況,只說她比埃麗諾社會地位更低,很可能也更窮。從她舅舅在家里收學生拼湊養(yǎng)家糊口的費用(17)看,他也不是寬裕人家。斯蒂爾姐妹總是寄住在親戚朋友家,轉戰(zhàn)在社交圈邊緣,伺機步入婚姻市場。她們受的教育極為有限,不時缺少零用錢。我們甚至不清楚,在衣料十分昂貴的18、19世紀之交,除了露西十分了得的女紅本領,她們能靠什么維持著看似體面時髦的衣裝。(18)而要掙到在各家白吃白住白玩的出入證,更是談何容易!從達氏姐妹的經(jīng)歷讀者已經(jīng)很明白,在那個世道里親戚情分是可講可不講的。斯蒂爾姐妹所能指靠的主要是露西那一張戰(zhàn)無不勝的甜嘴巴。還有她的謙恭和勤勞。米德爾頓夫人只須提提女兒對某件禮物的期待,露西就會立刻放棄打牌坐到燭臺下去編織,還一臉的喜幸,仿佛這是天底下最讓她高興的事兒。不是每個人,甚至不是每個地位卑微的窮人都能當這么好、這么有用的陪客的。她能讓約翰·達什伍德夫婦撇下自家妹妹而邀請她們過來小住,就是個人能力的證明。
露西與埃麗諾打交道可謂手法嫻熟、進退有序。她從鄰居閑談嗅出埃麗諾是危險的情敵。而這和她近時對愛德華的觀察相吻合。于是她自曝訂婚秘聞,立收讓埃麗諾主動出局的成效。她對埃麗諾之類的淑女吃得很準。她訴諸埃麗諾的榮譽感和良心,反復懇談,不讓后者對愛德華的情意有任何反彈的機會,也從不放過不露聲色地揀話茬傷害后者的機會。露西應對費拉斯兄弟的策略更是高明無比。她先是以忠貞情愛的名義斷然拒絕在愛德華失寵時解除婚約——很顯然,即使失去長子繼承權的愛德華也聊勝于無。之后,當因為哥哥失寵而春風得意的紈绔哥兒羅伯特自告奮勇前來勸她退婚時,露西當機立斷,小心迎合,讓羅伯特以為馬上就要成功。結果一次次談下來,羅伯特十分滿意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魅力遠勝過哥哥。于是露西搖身變?yōu)榱_伯特·費拉斯太太。一整套功夫拳比畫下來,露西充分展示了出神入化的看人下菜碟本領,也讓讀者真切見識了資產(chǎn)階級社會中“婚姻的締結……完全依經(jīng)濟上的考慮為轉移”(19)的世態(tài)。這位卓越婚事謀略家成功推銷自己的“戰(zhàn)例”,令人不由得深信倘若得到足夠的施展空間,她定能將更大規(guī)模商務做得風生水起。
露西是《理智與情感》乃至所有奧斯丁小說中最高明而穩(wěn)妥的成功“野心家”。(20)與她相比,《傲慢與偏見》里夏綠蒂·盧卡斯嫁給柯林斯不過是求溫飽安適的本分圖謀,魏肯的惡行也只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滿足一時私欲;《曼斯菲爾德莊園》中瑪麗·克勞福德們的自私不過是有錢人漫無目的的放縱和任性。如果說約翰·達什伍德和費拉斯母女體現(xiàn)了立在明處的有產(chǎn)者自以為是的唯利是圖,那么露西則代表了尚藏在暗處的“謀產(chǎn)者”的精明和狡獪。(21)而且,與開口資產(chǎn)閉口價格的約翰相反,露西滿嘴情意,幾乎完全不提“錢”字。在財產(chǎn)沒有名正言順可以被她支配以前,她絕不使用資本話語。謀求財富的目的被深深藏在最符合道德規(guī)范的語言和行為之下。
小說中還有形形色色的中間人物,如約翰爵士等,他們各有特色,精彩紛呈。這是奧斯丁寫眾生世相的高明之處。不過,盡管程度和情況各不相同,可以說約翰·達什伍德和露西·斯蒂爾的思想在那些人中也已經(jīng)深入骨髓,暗中主導他們的行為方向。約翰·達什伍德代表了小說中的“世道”。
20世紀英國名詩人奧登曾在一首長詩中說,拜倫再驚世駭俗,
……也抵不過她(奧斯丁)給我的震驚;
在她身旁喬伊斯純真如嫩草一樣。
我著實好不自在心緒難平
看英國的中產(chǎn)階級老姑娘
描寫錢財招情惹愛的力量,
如此直白而又清醒地揭示
支撐人間社會的經(jīng)濟根基。(22)
在那由錢財主宰的人間社會里,女性達什伍德們被迫搬家;埃麗諾對愛德華的感情遭到來自費拉斯母女和露西的雙重阻撓;瑪麗安神采飛揚的初戀最終在錢財?shù)蔫F壁上碰得粉身碎骨。埃麗諾姐妹的命運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約翰·達什伍德和他所代表的原則決定的;姐妹倆的人生探索和思想分歧也以這個逐利世界為背景。在分析奧斯丁筆下的“感情與激情”時,英國評家巴巴拉·哈代指出,這部小說中兩位女主人公被其他一些人物所圍繞,而那些人的情感生活是“敗壞的,冷酷的,虛假的”,針對這樣一種環(huán)境背景,“我們探究真感情的艱難存在”(23)。她對背景的強調切中肯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