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勒，本為西域古國，隋唐以來，先附庸于唐朝，成為安西四鎮之一，后被吐蕃吞并，淪為徹底的傀儡國。其地域覆蓋圖倫磧以西至蔥嶺的綠洲河谷地帶，下轄諸多城鎮，王都為伽師城。

伽師城三面環山，唯有東面鄰接赤水。唐軍駐扎時期，又在赤水的河灘上興建了一座漢城，作為輔城控扼水道，和主城成犄角之勢。再配以城外密布的烽堠堡壘，共同構筑起了一整片將陸防和水防囊括在內的軍事要塞。

張朔三人抵達了疏勒東北方的荒原，隔著赤水遠遠觀望。只見伽師城關廂地帶吐蕃軍隊的獅子旗翻飛搖曳，鼓角爭鳴之中，成千上萬的吐蕃軍士烏泱泱分布在城外陣地，或挖掘溝壑，或堆積土壘，或建造營房，一派熱火朝天景象。

“疏勒本受吐蕃羈縻，然而現在包圍伽師城的卻是吐蕃軍隊，不知出了什么意外，竟讓一向謹慎的吐蕃人失去這座堅城。”張朔初步判斷形勢，“漢城是伽師城的屏障，如今冷冷清清，看來已經陷落。沒了漢城牽制，伽師城一座孤城，就不好守了。”

鮑小禾指著吐蕃人的陣地，驚訝道：“那是什么？像是云梯。”

透過漫天黃沙可以看到，不少向城垣前進的小股吐蕃軍隊各自推著高約丈余、形似樓梯的器械。

張朔說道：“不是云梯，應該是吐蕃人的攻城利器，拋樓。”進一步解釋，“這拋樓底部有四輪，便于移動。頂端的木架上設有橫軸，軸中有長桿為砲桿。砲桿一端綁著皮窠，另一端綁著數十乃至上百條垂到地面的繩索。攻城之時，只需在皮窠中放入石砲，所有軍士一齊用力猛拉繩索，就能將沉重的石砲拋射進城中。”

鮑小禾驚奇道：“你咋知道的？”

張朔打個哈哈，道：“道聽途說。”

呂植補充道：“聽說數十年前吐蕃攻打我大唐涇州連云堡時，用的也是這物事。想那連云堡三面都是峭壁，僅剩的一面有深壕防護，論堅固，比這伽師城不遑多讓，最后還是失守了，可見這物事的厲害。”

話音剛落，伽師城方向的吐蕃軍隊爆發出齊吼，緊接著幾聲悶響，城頭塵土飛揚。先是拋樓周邊的吐蕃軍士興奮雀躍，隨后城外幾乎所有的吐蕃軍隊都躁動起來。當是時，驚蟄雷動，一陣又一陣歡呼響徹云霄。

等到塵土散盡，能看到伽師城的一座角樓被石砲擊中，殘破過半。城頭守軍來回奔走，顯得十分恐慌。

“吐蕃軍隊士氣高昂，都將拋樓推進到城根處了，城內守軍還毫無作為，反而如同驚弓之鳥，只能困守。強弱之勢顯而易見，吐蕃軍隊按理不該被奪走城池啊，難道說......”張朔繼續觀察局勢，依然有些不確定，“守軍要是這么坐以待斃下去，吐蕃人不用強行攻城，就憑這幾具拋樓，都能將夯土墻砸出一個大口子。不出十日，伽師城一定易主。”

鮑小禾撓著腦袋，道：“莫爾寺雖然不在城內，可是咱們要去莫爾寺，吐蕃人的陣地是必經之路。你們看，吐蕃的旗幟插滿了河岸，游騎巡邏往復，警備極其森嚴，我們一旦接近，必然會被覺察，更不要說去莫爾寺了。”

呂植發愁道：“不如等這仗打完？”

張朔思忖著道：“不成，時間拖太久了。我們還要去于闐，來不及。”

“要我說，直接去于闐吧。唉，不成，不成，疏勒都這個模樣，真不知于闐是何光景。”鮑小禾搖頭晃腦，猶豫不決，“他奶奶的，吐蕃人到底在和誰打仗呢？”

三人正在討論，背后馬蹄聲突如其來。

“誰？”

張朔和鮑小禾本能警覺，同時轉身，卻見一騎迤迤而來。

馬背上的騎士看起來很年輕，二十來歲年紀，圓臉扁平，留著稀稀落落的胡須，頭戴類似突厥人的圓頂卷邊鐵兜鍪，身著輕便緊束的雞心領袍服，一手拿著角弓，一手搭在腰間的箭袋上。

“突厥人？”

騎士在十步外勒馬。

“唔，這人貌似不是吐蕃人。”

張朔暗自點頭，用目光示意鮑小禾。

這一次，鮑小禾似乎學乖了，倒不再冒進，而是耐著性子，按轡靜待。

“從七河之地來的唐人。”張朔張口反問，“你是突厥人？”

“唐人？”那騎士愣了愣，“我也不是突厥人，我叫阿阇梨，回鶻人。”

雙方一時間都有些奇怪，一方奇怪生活在中原的唐人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另一方則奇怪怎么會在這里碰到主要聚居在北庭的回鶻人。

自稱阿阇梨的回鶻人收起弓箭，道：“回鶻人和唐人是朋友。當年唐國的粟特人作亂，還是我們回鶻人施以援手，幫唐國皇帝收回了都城。”

回鶻崛起之初，和唐朝關系密切，雙方經常聯手攻擊當時的共同敵人突厥。但隨著突厥逐漸式微，回鶻的勢力慢慢增強，唐朝為了制衡考慮，開始扶持別的部族，打壓回鶻，雙方關系出現裂痕。

安史之亂的時候，已經稱雄漠北的回鶻也曾多次出兵支援唐朝，立下大功，但明顯出現驕橫難制、反壓唐朝一頭的態勢。不但在援助唐朝期間肆無忌憚掠奪殺戮漢地百姓，后來更屢次侵犯唐朝邊境，覬覦中原，野心昭然若揭。

唐朝為防止回鶻變成又一個“突厥”，積極聯絡與回鶻敵對的黠戛斯等部族攻擊回鶻，直到幾年前，終于借黠戛斯之手，滅掉了回鶻這個心腹大患。

總體來說，唐朝和回鶻近二百年來亦敵亦友，結盟的時間大過仇敵的時間，并不像和吐蕃那樣長期敵對，并且上到官吏、下到民間都結為死仇，所以之間的關系，全憑強弱決定。

當前回鶻人弱勢，自然希望敵人越少越好，稱呼唐朝朋友也在情理之中。

張朔徑直問道：“你們回鶻人來吐蕃人的地盤做什么？”

阿阇梨回答：“你們難道不知道，幾日前疏勒有人起事，趁著城防空虛，驅逐了剩余的吐蕃守軍，據城自立，軍政由三位阿摩支共同決定。”

疏勒語和于闐語同源，“阿摩支”是于闐語，意為“高級的官吏”，通常指代城主或者一州之長。

張朔正好對疏勒的亂事摸不清頭緒，便問：“哪三位阿摩支？”

“一位裴勝，是疏勒國王族后裔。一位姓金，聽說是唐人。還有一位忘了名字，總之是吐蕃人。就是這三位各領部眾聯手趕走了吐蕃守軍。可是這個消息傳到于闐，于闐的吐蕃人立刻集結起了軍隊，殺了過來，意欲奪回疏勒。”阿阇梨面帶憂愁，“城里的義軍敵不過訓練有素的吐蕃軍隊，于是向我部龐特勤求援，我正是奉龐特勤之命前來給城內的義軍傳遞消息的。”

原來，這名年輕的回鶻騎士是西遷焉耆的回鶻首領龐特勤的部下。

張朔聯想到出發前闕律啜匆匆趕回賀獵城的原因，不禁遐思：“龐特勤如此活躍，難道也想趁著西域混亂，分一杯羹嗎？”

鮑小禾道：“戰事十萬火急，你身負使命，不趕緊將消息傳到，還有空在這里和我們閑聊？”

阿阇梨臉一紅，道：“不是我不想將消息傳達，實在是入城無門。這不找到三位壯士，乞求你們看在唐國和回鶻世代為友的情面上，助我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