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阿阇梨提供的情報，張朔得以了解，吐蕃國內目前的形勢完全就是中原藩鎮割據的翻版。

老吐蕃贊普朗達瑪暴死后，他長期沒有生育的長妃居然對外宣稱自己生下了一個遺腹子，應當繼承贊普之位。這名遺腹子隨即被起名為“墀德云丹”，吐蕃語言簡意賅，即“母親堅持擁立的兒子”。

可是這遺腹子不但來得突然，而且“出生”就長有牙齒，很多吐蕃官員對其身份深感懷疑，后來更傳出流言，說墀德云丹其實已經兩歲了，是長妃從哥哥那里抱來的孩子，又說是長妃收養的乞丐之子，總之真相撲朔迷離。

長妃殺了幾名帶頭質疑墀德云丹繼位合法性的重臣，本想以儆效尤，沒想到引起眾怒。不服墀德云丹的文武官員逃往山南之地，并且擁立了次妃所生血統明確的另一個遺腹子囊德約松，以山南重鎮云如的雅隆昌珠寺為據點，和占據吐蕃都城邏些、駐蹕小昭寺的墀德云丹分庭抗禮。

下一任贊普不明，常年征戰在外的吐蕃大將們就不安分起來，尤其在重兵云集、和唐朝交界的隴右河西之地，諸如洛門川討擊使論恐熱、雅摩塘節度使尚婢婢等實權派都開始擁兵自重，各行其是。

在吐蕃中央鞭長莫及的羌塘以北地帶，悉遍摯逋瓊隆囊嘎也蠢蠢欲動。

悉遍摯逋是吐蕃官職，意為邊防鎮守官，地位極高，類同唐朝的都護。瓊隆囊嘎封鎖了南邊通往羌塘的諸如胡弩鎮等津要，與吐蕃本部斷絕聯系，自己則控制著從疏勒、于闐直到且末的圖倫磧西、南邊緣廣大地區，發號施令、任免官吏，頗有幾分要當土皇帝自立的架勢。

“城外那座巨大的黑帳就是瓊隆囊嘎的中營。”阿阇梨舉鞭遙指，“此次他親自帶來近萬兵力，想要一戰立威。城里的守軍很清楚，一旦城池被攻破，瓊隆囊嘎絕對會屠城的，故而他們雖然戰力不敵吐蕃，抵抗意志倒很強。”

張朔問道：“龐特勤愿意援助疏勒義軍？”

阿阇梨連連點頭道：“當然，龐特勤是正義的化身，絕不容許吐蕃人再欺壓善良的疏勒百姓。”

張朔心想：“龐特勤的大本營在焉耆，必定覬覦左近吐蕃掌控下的龜茲。如果能將疏勒當作一顆釘子，切斷龜茲和于闐等地吐蕃軍隊的聯系，他就能逐步蠶食龜茲。龜茲是安西四鎮中人口最多的一鎮，對于初來乍到的回鶻人鞏固勢力大有助益。”

鮑小禾額頭橫紋密布，哂笑道：“兄弟，吐蕃人布陣嚴密，一只鳥飛過去都要被射下來，你讓我們幫你送信，和讓我們陪你送死有什么區別？陪你黃泉路上做個伴嗎？”說著扭過頭，“軍師、長生，你們說呢？”

呂植不答，看向張朔，張朔說道：“這個忙，我們得幫。”

鮑小禾驚道：“啊，為啥？”

張朔招招手，將呂植和鮑小禾攏到一處，低聲道：“我們此行于闐的目的，在于替楊老大拉攏于闐王族，是不是？”

“是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們自去于闐，理會那回鶻人做甚！”鮑小禾疑惑不解，“吐蕃人的望樓多到快連成墻了，咱們過不去的。”

張朔不為所動，反問：“直接去于闐有什么用？”

“啊，你這是什么意思？”鮑小禾越聽越糊涂，“到底去不去于闐？”

張朔解釋道：“于闐軍政都被吐蕃人控制，如果不趕走吐蕃人，就算于闐王族答應和楊老大聯手，一切仍然是空談。”又道，“于闐王子尉遲玄有心舉兵反抗吐蕃，可是遲遲沒有動手，無非是畏懼吐蕃人勢大。如今疏勒義軍起事，相當于于闐王族憑空多了一支友軍拖住了吐蕃軍隊，實在是天賜良機。我們幫助那回鶻人，就是在幫于闐王族，也是在幫我們自己。”

呂植深以為然，道：“唇亡齒寒，先不論疏勒義軍起事是否和尉遲玄有關，單從成果上看，吐蕃人失去了一座堅城，勢力受到了極大地削弱。要是眼睜睜看著吐蕃人再次奪回疏勒，喘過氣來，于闐想自立，可就千難萬難了！”

“對，當務之急，是要將龐特勤的信送到城中，告訴城中義軍外援抵達的時日，好讓他們繼續堅持下去。”張朔神情儼然，“其次，要去于闐，鼓動尉遲玄下決心，抓住吐蕃人空虛的時機盡快起兵。屆時只要將吐蕃人困在疏勒和于闐之間，不需發兵，失去后勤支持的吐蕃人自己就會覆滅。”

“原來如此。”鮑小禾到這里才算聽懂了。

張朔接著道：“送信進城需要經過吐蕃人的營地。我們要接近于闐王族必須喬裝成僧侶才有希望，也需要經過吐蕃人的營地去莫爾寺。所以我們和那回鶻人是站在一起的。他的事，就是我們的事。”

鮑小禾道：“可是一碼歸一碼，吐蕃人精于征戰，警惕心極強，我們怎么能從他們的眼皮子底下經過，進城或者去莫爾寺呢？”

張朔道：“那個回鶻人估計有主意，不然的話他早就回去了。”

當下三人統一了意見，阿阇梨大喜過望，連聲道謝。

張朔將顧慮說出，阿阇梨道：“不瞞各位，吐蕃軍隊的陣地固若金湯，我本來都想先回焉耆去了，卻突然想起還有一線希望。只因那瓊隆囊嘎崇佛，是虔誠的在家弟子，可巧明日便是沙門布薩的日子，或許有機可乘。”

布薩是佛門弟子的誦戒日，對在家弟子又稱八關齋戒，當日在家弟子需要一整日念經，并且遵守包括不殺生、不淫逸、不妄語、不飲酒在內的總共八條清凈戒律，作為一軍之首的瓊隆囊嘎肯定會暫停對伽師城的攻勢。

“明日行動，你要我們怎么做？”鮑小禾問道。

阿阇梨道：“吐蕃人在漢城北面臨時建一處谷倉，里面裝著足夠支持軍隊半個月用度的糧秣、干草等輜重，只要有人能在那里點一把火，必然會吸引吐蕃軍隊的注意，到時候就有入城的機會。”

鮑小禾臉黑下來，道：“你這奸詐的回鶻人，不會讓我們幫你去點火吧？且不說送信者是否能進城，那點火者逃不掉，一定會被吐蕃人碎尸萬段。”

沒想到阿阇梨毅然道：“不會，我既然提出這個主意，最最兇險的所在一定是我自己去。實不相瞞，我已經做好了必死的準備，只求你們能幫我把信送到城里，我便死而無憾。”

張朔三人聞言，不禁詫異，看不出這回鶻使者信念居然如此堅定。

阿阇梨紅著眼道：“你們能幫我，我無以為報，先給你們嗑三個響頭。”說完，膝蓋一軟，納首就拜，不過被人及時扶住了。

抬頭看，出手的人是張朔。

“點火之事，交給我吧。”他的聲音輕緩但有力。

“啊？”

阿阇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傻在原地。

連帶著鮑小禾和呂植，看著自己的這位同伴，也直以為他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