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事
吃過很多地方的橘子,涌泉蜜橘算是最好吃的,沒有之一。吃過很多次橘子,唯獨這回吃橘子的時候,突然覺得應該為橘子寫點什么。
蜜橘是一個朋友托她的同學給我快遞過來的。那天晚上,我正在一個同事家喝酒。窖藏二十年的老酒,一杯復一杯,不知不覺,便喝得有些高。我這人,有個壞毛病,那就是酒量不好還貪杯。于是,一喝便容易喝高。酒喝高了,便開始唱酒歌,現場唱完,還覺得不盡興,于是跑到微信里直播,凡是給我點贊留言的,我都按著手機給他們一個個唱過去。
酒歌正酣時,一個朋友給我發來微信,要我把地址給她。微信里說,她一個在臨海的同學,冒雨去摘橘子,一定要送些給我嘗嘗。我這位朋友,是前幾年在一次演講比賽時認識的。她六歲的兒子,跟我一起比賽。那一年,我們一起被評為“草根名嘴”。
這些年,總有些朋友給我寄這寄那的,弄得我怪不好意思。對于這些朋友,我無非就是幫他們耍了幾下筆桿子,弄了幾篇豆腐塊而已。這年頭,文字不值錢,尤其我這樣含金量不高的豆腐塊更不值錢。這點小事老是被他們惦記著,我心里免不了有些忐忑。而我這一生,欠人的太多,有時候想想,覺著這一輩子都無法還清。
朋友立即回復:地址、地址、地址。三個緊緊連在一起的詞語,突突突地蹦出來,閃爍在手機屏幕上,齊刷刷的樣子,似乎能夠看到朋友內心的真誠。看那架勢,大有我不給地址她便不罷休的意味。有句話說,恭敬不如從命。盛情實在難卻。不過,那時酒興正酣,老是打錯字。坐在一旁喝酒的同事,實在看不下去,從他微信里把地址發給我,我總算顫顫巍巍地把地址轉發了過去。
我想,朋友在微信里所說的那個同學,一定是她的“中國好閨蜜”吧。這時候,南方的天氣雖不太寒冷,但要淋著雨,去深山老林的橘園里摘橘子,然后還得打包、找快遞,給一個名字都沒聽說過的陌生人寄過去,這樣的事情,若是換作我,肯定做不到。
很快,我便收到了橘子。保安氣喘吁吁地幫我搬到辦公室。偌大的一個泡沫箱,看保安那呼哧呼哧的樣子,我似乎能感到這份情誼的厚重。
好東西,自然不能獨享,何況是朋友的同學從臨海寄來的蜜橘。于是,呼朋引伴,找來辦公室里的同事,分而食之。不到一會兒工夫,蜜橘便見了底。同事們一個個都說,真甜,真好吃。
我的嘴比較挑剔。而這蜜橘,的確甜,的確好吃。“良玉有漿須讓味,明珠無颣亦羞圓。”不知陸龜蒙是在哪里嘗過橘子后寫下這詩句的,若是他嘗了涌泉的蜜橘,又將會怎樣詩興大發,酣暢淋漓,寫下另一首精妙絕倫的詩篇呢?
包裝上說,涌泉的蜜橘,果形整齊,色澤亮麗,果皮細薄,肉質脆嫩,汁多化渣,風味濃郁。經我親自證實,半點虛假的成分都沒有,只是我覺得,這樣的表述與文字,還遠遠不能表現出這蜜橘的甘甜與味美來。
這美味的橘子,不像荔枝,曾經讓玄宗荒淫誤國;不像葡萄,讓邊塞充滿悲涼傷感;更不像蘋果,被冠以商業名稱后泛濫得遍地都是。橘子依舊是橘子,它那么普通,那么平凡,卻總能令人眼前一亮。街頭的水果攤上,它隨處可見。遠遠望去,那滿滿一車的橘子,黃澄澄的,金光閃閃,令人垂涎。
涌泉的蜜橘,則可算得上“碧玉小家女”。可惜的是,詩詞里,寫橘的并不多見,遠比不上那些描摹荔枝、葡萄、桃或者梨的詩詞歌賦那樣路人皆知,這與橘子在百姓中大受歡迎的情況,有些格格不入。
我有些迫不及待。剝開細薄松脆的橘皮,嬌嫩的橘肉,黃里透紅,只要輕輕一掐,便能溢出水來。輕輕一拈,橘瓣上少許的白色橘筋兒便輕易剝起。而那橘瓣,隨即松散開來,如一群妙齡女子,簇擁在一起,忽地一下,笑聲朗朗,散開而去,留下一抹清香。
掰幾瓣放進嘴里,不用咬,不用咀嚼,橘肉立刻便如融化了一般。甜甜的汁水,頃刻間順著舌頭、牙齒在口腔散開,布滿舌蕾、口腔壁,生出滿腔的津液來,整個口腔都浸淫在這蜜一般的汁水里。橘子吃過不少,這樣好吃的橘子,我還真是頭一次嘗到。那入口即化的感覺,像是吃東坡肉,但橘子不像肉那般肥膩;又像是吃一塊鮮美的豆腐,但橘子沒豆腐那樣的豆腥味。
這是我頭一次吃涌泉的蜜橘。小時候,吃過外婆家酸澀的橘子;上學時,吃過同學偷摘回來的青澀的橘子;到現在,天南地北的橘子大概都算嘗過。不同的時間段里,總有不一樣的故事。這些故事,就如吃過的這些橘子一樣,或酸、或甜、或澀,滋味不盡相同。
外婆家的屋后,有一塊果園,果園里種著桃樹、梨樹、棗樹、橘樹,一年四季都有水果吃。在我家,除了紅薯、蘿卜、黃瓜可以生吃之外,所有的東西都得煮熟了才能吃,而紅薯、蘿卜、黃瓜這些東西的味道,總是不能和水果媲美的。在那個飯都難以吃飽的年代,能吃到水果,簡直是一件不敢想象的事情。那時,要說我最想去的地方,一定是外婆家。而到了外婆家,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去屋后的果園里,摘幾個果子嘗嘗。
外婆家的果園里,橘樹最多。橘樹的個頭不大,比大人們稍高些。橘樹不像桃樹、梨樹、棗樹那樣,一副高不可攀、盛氣凌人的樣子,它們總讓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摘下一兩個果子來。而橘樹,你看它多么平易近人,對大人、對孩子,一樣地公平,只要你愿意,伸手即可摘到,踮腳即可把橘子攬入懷中。再不行,端出一條板凳,便可將它手到擒來。
可總有不趕趟的時候。有時,我們跟著母親來到外婆家時,果園里早就靜悄悄、冷清清的,一個果子也見不著。桃、梨、棗都留不了多久,唯獨橘子,沒那么矯情。空蕩蕩的橘園里一無所獲,回到外婆家,我便徑直朝木樓爬去。我們知道,外婆總會給我們留一些的,那個躲在角落里黑乎乎的瓦甕便是放橘子的地方。掀開瓦甕,黃澄澄的橘子如一壇珠寶,在屋頂亮瓦透過的陽光下,金光閃閃。站在瓦甕旁,我們早就垂涎三尺了。
也總有吃不上的時候。弟弟比我有心,他專門從外婆家挖了幾株橘樹苗,小心翼翼地用塑料袋包裹著帶回來。我和弟弟一起,把它種在家里最好的那塊菜地里。每天放學,弟弟總要跑過去看看橘樹,給它們澆水、施肥、拔草、捉蟲,等它們開花結果,掛滿一樹樹紅彤彤的橘子來。只是,這些橘樹最終沒有一棵能活下來,或許是“受命不遷”吧?眼睜睜地看著這幾棵橘樹,在外婆家葳蕤蔥蘢,到我家卻形容枯槁,一天天枯萎而死。瘦弱矮小、皮膚黝黑、一臉倔強的弟弟,賴在那幾棵枯死的橘樹前。寒冷的山風里,滾燙的眼淚豆粒一樣,一顆顆往下掉。
上初中時,總有些同學膽子大,趁著夜色翻墻而出,去學校幾里外的橘園里偷摘橘子。偶爾,他們也會給我帶一兩個回來。那些偷摘回來的橘子,大都還沒完全成熟,皮依然青青的、厚厚的,捏在手里,硬邦邦的,那一瓣瓣的橘肉,緊緊地簇擁在白色的橘衣之內,費力地掰開一瓣,丟進嘴里,酸得眼睛都快瞇成了一條縫。
學校的晨會上,幾個熟悉的面孔被拎上臺,他們一個個都低著頭,耷拉著腦袋。老師在高高的水泥臺上,扯著嗓子給我們訓話。老師說,偷東西是犯法的。那時我們還不懂什么叫犯法。
有時,我還會見到臺上的同學低著頭偷笑,而且笑得那么可愛,在清晨的陽光里,是那么的充滿朝氣。不過,若是碰上那個狠心的主任,他們的腿上、后背上,一定會留下一道道竹條抽打過后的血痕來。那高舉又落下的竹條,在寒冷的風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帶著一陣陣嘯叫,著實把當年的我們給嚇著了。我現在想,我這一生的老實,大概是這樣的竹條給嚇成的。
大概偷橘子的人實在太多,那片橘園里的橘子還沒完全熟,便被劫掠了一大半。橘園的主人不得不想法子保護那一點點僅剩不多的果實。青青的橘園旁立了塊牌子,上面用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后果自負。寫得那么可怕。可這些,又怎能攔得住那幫膽大嘴饞的同學呢?
聽說,有天晚上,他們把橘園里暗埋的“機關”全部給拆除掉了。正當他們洋洋得意、忘乎所以地摘著橘子的時候,路旁突然躥出幾個高大的身影來。夜幕下,月光并不太清亮,他們高舉著手中的鋤頭,一邊追,一邊喊。
眼見鋤頭就要落下,一個同學急中生智,往地上一跪,大喊一聲:“親牙啊,不要打,是我啊!”“親牙”在我們的方言里,是“干爹”的意思。這一聲喊出去,舉在半空的鋤頭,忽地停了下來,一動不動。就這樣,一聲“干爹”救了一條小命。
說起橘子,總免不了要想起一段往事來。那年我生病住院,住在層流室里時,我給妻子列出了一大串我想吃的東西,其中便包括橘子。
可能很多人不明白層流室是怎樣的一個地方。但想必很多人一定見過“非典”時期的隔離病房吧?層流室大抵就這樣,是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病房,里面的空氣都是需要消毒的。除了醫生和護士穿著隔離服進去打針換藥之外,其他所有的人都不允許進入。那時,住在層流室里的,大多是像我這樣進行了骨髓移植手術的病人,身體幾乎無任何的抵抗病菌和細菌的能力。大多數的病人,躺在層流室的時候,虛弱得只剩下鼻孔里的那點微弱的氣息。
我也不例外,最瘦的時候,體重大概只有八十斤,可以摸到自己嶙峋的骨頭,屁股上也沒幾兩肉。躺在被窩里,除了僅剩的那口氣息外,與一具死尸并無兩樣。
在層流室里的時候,我有時趴在床上寫詩,有時爬起來拖著輸液管原地慢跑和做廣播體操,有時則躺在白色的床褥里想著我想吃的東西。想吃的東西這事,大概做得最多。我想,這些想吃的食物,應該也是支撐我度過那段艱難時光其中一個不可或缺的因素吧?層流室里,所有送進來給我吃的東西,不能有油,不能有骨頭,更不能有刺。這些食物,在送進來前,必須在微波爐里轉了又轉。那些食物的色香味,被微波爐轉得一點都不剩下,那樣子,看起來和豬食沒什么兩樣,更不要說味道了。那時,由于大量使用藥物,我沒有一點胃口,食道、腸胃極其脆弱,稍不注意便會出血不止,造成感染,甚至還會有生命危險。
我跟來層流室探視的妻子說,我想要吃老家的黑豬肉、老家的西瓜子、老家的橘子,我說了一大串想吃的東西。我記得我說到橘子的時候,我那干澀枯竭的喉嚨里,居然滲出一點點唾液來。母親聽說后,把那些想吃的東西,一件件從老家拿了過來。跟那些東西一起過來的,還有我不滿一周歲的女兒。
蘇州,十梓街盡頭,那間陳舊的出租房里,母親、弟弟、妻子、女兒和我,一起圍坐在桌前。那年的冬天,異常寒冷。透過玻璃窗,街上五彩斑斕的煙花次第綻放,如一樹樹銀花,迸射出璀璨奪目的光彩來。噼里啪啦的鞭炮,零星地在窗外炸響,有的遠,有的近,它們都在盡情地營造著大年夜歡樂祥和的喜慶氛圍。
樸素而簡單的年夜飯桌上,擺著一盤黃澄澄的橘子。連這盤橘子一起,母親共準備了六個菜碗。這大概是我記憶里,最寒磣的一次年夜飯。狹小逼仄的飯桌上,母親抽出七雙筷子。我知道,那其中的兩雙,是給留在老家的父親和小弟弟擺的。我那時還不知道,我們吃年夜飯的時候,他們倆正在給我借救命錢的路上。
昏暗的燈光下,那黃澄澄的橘子,似乎散發著溫暖而又明亮的光芒。我突然想起冰心的《小桔燈》來:
爐火的微光,漸漸地暗了下去,外面變黑了。我站起來要走,她拉住我,一面極其敏捷地拿過穿著麻線的大針,把那小桔碗四周相對地穿起來,像一個小筐似的,用一根小竹棍挑著,又從窗臺上拿了一段短短的洋蠟頭,放在里面點起來,遞給我說:“天黑了,路滑,這盞小桔燈照你上山吧!”
我贊賞地接過,謝了她,她送我出到門外,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的說:“不久,我爸爸一定會回來的。那時我媽媽就會好了!”她用小手在面前畫一個圓圈,最后按到我的手上:“我們大家也都好了!”顯然地,這“大家”也包括我在內。
我也算是這“大家”中的一個吧?幾個月過去,父親把幾間老房子都變賣了,而我的病情并不見好轉。我整天躺在病床上,吃藥、打針、掛水,門口的藥水瓶堆積起來,如一堵高高的墻垛。在這亮晃晃的玻璃墻垛里,一些殘留的藥液晃動,在冬日的陽光下閃爍,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瞬間,又虛無起來。我突然感到一陣眩暈。我知道,我有可能撐不到勝利的那一天——我家中那時,早已彈盡糧絕,山窮水盡。
我舉起手中的白開水,對著哭瞎了一只眼睛的母親說,對我那咿咿呀呀還不會說話的女兒說,我一定會好起來的……
如《小桔燈》的開頭那樣:“這是十幾年以前的事了。”是啊,這是十幾年以前的事了。我現在依舊記得那么清晰。十幾年后的今天,在一只蜜橘前,寫下這些與橘子有關的往事,我的眼眶不禁熱了起來。